詔書之開篇,不外乎一通官方套話,對劉秀大加褒獎,勞苦功高、忠心耿耿、運籌帷幄、爲國除奸,諸如此類,總之,能說的好話一句也沒落下。
套話念完,黃黨突然卡殼起來,握住詔書的手,不自覺地開始發抖。停頓有頃,纔敢繼續往下念,聲音卻難以剋制地戰慄着。
詔書最後赫然寫道:“蕭王接詔之日,悉罷所領之兵,率各有功之將,詣長安。”
黃黨一字一字唸完,已是一身冷汗,雙眼越過詔書,乞憐似的望着劉秀,就怕劉秀一生氣,將他吊起來打,乃至於按倒了殺。
試想,劉秀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擊敗王郎,攢下十多萬軍隊的家當,你朝廷想得倒美,僅憑一紙詔書,就想要劉秀放棄兵權,老老實實地到長安去做寓公?
出乎黃黨意料的是,劉秀看上去非但沒有生氣,甚至還有些欣喜,接過詔書,打着哈哈,道:“久在軍旅,早生倦意。我當年曾在長安讀過四年太學,也早就想回去看看了。”
黃黨長舒一口氣,想不到這趟與虎謀皮的苦差,居然完成得如此順利。然而心中依然將信將疑,於是仔細揣度劉秀的表情,希望可以從中看出端倪。
劉秀只是笑着,其笑無可指摘卻又分明經過加密,不能測其高深而已。
然而又有誰知道,要經歷多少滄桑和動盪,躲過多少陰謀和暗槍,才能修煉出這樣一張加密過的臉龐?
而當一個人能夠用臉將心隱藏,我們究竟是該贊其道行,還是該哀其憂傷?
再說黃黨身爲朝廷使節,每天在邯鄲大魚大肉,但沒過幾天,便愁上心頭,劉秀答應得挺痛快,卻一點動身的動靜也沒有。黃黨壯着膽子催促,劉秀打着哈哈,道:“黃兄莫急,長安我是一定會去的。但這事你也知道,得分兩個步驟。第一個步驟,便是先要裁軍。裁軍卻不能匆忙,必須慢慢來。你想啊,一下子裁掉這麼多壯丁,萬一他們投賊怎麼辦?那不是又給朝廷添麻煩了嗎?”
黃黨於是不敢再催,催急了,又擔心劉秀會把他吊起來打,乃至於按倒了殺。
再說朝廷這邊,見劉秀遲遲不動身,於是任命苗曾爲幽州牧,韋順爲上谷太守,蔡充爲漁陽太守,即日便到河北上任。
朝廷這三起人事安排,明顯仍是針對劉秀而來,而且直逼要害。
劉秀之所以能夠擊敗王郎,離不開幽州尤其是上谷郡和漁陽郡的鼎力支持。苗曾、韋順、蔡充三人一到任掌權,就等於是釜底抽薪,斷了劉秀的後路。
此時,主動權看似完全掌握在朝廷手裡。你劉秀不來長安不要緊,那我就先端掉你的大本營。不服嗎?不服你就反啊!朱鮪和李軼駐紮在洛陽的三十萬大軍正虎視眈眈,只要你敢反,立馬過黃河來收拾你!你既不反,又不肯來長安,企圖靠拖來矇混過關,那也未免太天真了。等苗曾、韋順、蔡充三人控制了幽州,又有謝躬在你身後,你照樣是甕中之鱉,不怕你不就範!
朝廷步步進逼,劉秀唯一的應對就是,躲進邯鄲趙王宮裡,做起甩手掌櫃,終日高臥不起。
凡人之心,如瓢在水。真人之心,如珠在淵。
卻說朝廷已是暗劍引刃,紛紛欲來襲,劉秀卻恍如嬰兒初生,晝寢夜睡,渾不以身外之事爲意,實在讓人不得不佩服其定力。
劉秀不急,部將們卻心急如焚——你老兄睡一兩天不要緊,但十天半個月地睡,牀吃得消,咱們吃不消啊。
先是朱祐,仗着老同學的關係,前來規勸劉秀。劉秀躺於空曠的溫明殿內,一席一枕,一劍一身,淒冷孤獨之狀,幾如身處墳墓之中。朱祐打了個寒噤,向劉秀搭訕道:“正睡着呢?”
劉秀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朱祐笑道:“睡吧。小心這一睡,竟成長眠。”
劉秀懶洋洋答道:“不睡何爲?我不睡覺,覺必睡我。”
朱祐正色道:“當年太學之時,強華便說過,公有日角之相,當爲帝王。如今長安政亂,公將應天命而龍興也,豈可耽睡而違天時!”
朱祐的意思很:醒來吧,造反比睡覺有前途。劉秀聽完朱祐所言,面色大變,起身斥道:“再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軍法從事。”
朱祐大驚,不敢再言,黯然而退。
朱祐是嫡系和死黨,易於不遜,必須嚇唬。
第二個上陣的是銚期。同樣是向劉秀論證造反有理,朱祐的論據是長相,銚期的論據則是地利,對劉秀說道:“河北之地,界接邊塞,人習兵戰,號爲精勇。今更始失政,大統危殆,海內無所歸往。明公據河山之固,擁精銳之衆,以順萬人思漢之心,則天下誰敢不從?”
當初劉秀從薊城逃亡,城中百姓圍觀,堵塞道路,銚期騎馬奮戟,瞋目大呼“蹕”,硬是憑氣勢闢開一條血路,劉秀這才得以脫逃。聽到銚期也勸自己造反,劉秀並不正面回答,只是笑道:“卿欲遂前蹕乎?日後有的是機會。”
銚期是愛將,可以鼓勵,但絕不能慫恿。
銚期不得要領,怏怏而退。接着又有耿弇登場。
耿弇一開口,並不直奔主題,只是請示劉秀道:“吏士死傷者多,願歸上谷增兵。”
劉秀佯問道:“王郎已破,河北略平,國家今都長安,天下大定,還增兵幹什麼?”
耿弇道:“王郎雖破,天下兵革卻纔剛剛開始。今朝廷使者來,想讓明公罷兵裁軍,明公萬萬不可聽從。更始不久必將敗亡,明公欲定鼎中原,君臨天下,不可無大軍在手!”
劉秀道:“前有朱祐、銚期,今卿也來妄言,我斬卿!”
耿弇俯首叩頭道:“明公待弇,恩同父子,因此不敢不披赤心而言。”
劉秀這才笑道:“我戲卿耳,何以言之?”
耿弇道:“百姓患苦王莽,復思劉氏,聞漢兵起,莫不歡喜從風,如去虎口,得歸慈母。更始未都長安時,百姓未具責也。今都長安,即位爲天子,而大臣專權,貴戚縱橫,政令不能出城,諸將擄掠,甚於賊盜,百姓愁怨,天下失望,是以知其必敗也。明公首事南陽,昆陽破百萬之衆;今復定河北,以義征伐,表善懲惡,發號響應,望風而至。天下至重,公可自取,勿令他姓得之。”
劉秀沉吟片刻,道:“此事,卿可爲他人道之?”
耿弇道:“此重事,不敢爲外人道。”
劉秀笑道:“卿且去,我自有計較。”
朱祐、銚期、耿弇三人都不能將劉秀自夢境喚回,重任於是落在了最後登場的鄧禹身上。
當初在太學之時,碰到劉秀在白天睡覺,鄧禹一上來就敢直接掀他被子。如今君臣名分已定,鄧禹自然不敢再像當初一般放肆。鄧禹只是靜靜坐在劉秀身旁,看着劉秀,一言不發。
劉秀何嘗真正睡着,閉目假寐而已,被鄧禹一直這麼盯着,也是渾身不自在,只得化夢爲醒,沒好氣問道:“你又因何而來?”
鄧禹劈頭便道:“我代表諸將而來。諸將拎着腦袋,跟隨明公出生入死,事到如今,明公到底是怎麼想的,理應向諸將交一個底。”
遭鄧禹逼問,劉秀一笑,道:“朱祐、銚期、耿弇三人,皆以爲天下已然大亂。我問你,天下大亂否?”
鄧禹道:“長安政亂,四方背叛。樑王劉永擅命睢陽,公孫述稱王巴蜀,李憲自立爲淮南王,秦豐自號楚黎王,張步起琅邪,董憲起東海,延岑起漢中,田戎起夷陵,並置將帥,侵略郡縣。天下事至於如此,難道還不算大亂?”
劉秀搖頭,笑道:“不算。”
鄧禹追問道:“那如何纔算?”
劉秀起身,反問鄧禹道:“什麼是廢物?”
鄧禹愕然。劉秀自答道:“所謂廢物,成事不足,敗事也不足。劉永、公孫述之輩,皆廢物也。一羣廢物,蹦跳聒噪,如何能算大亂?”
鄧禹無話可說,只能傾聽。劉秀再道:“天下大亂,必須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物出現之後。放眼當世,誰能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只有赤眉軍!”
鄧禹苦笑,敢情在劉秀口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也成了一句讚語。
劉秀總結陳詞道:“一旦赤眉軍動身向西,天下才算大亂。而在赤眉軍尚未西行之前,我等除了長睡之外,其餘行動皆無意義。”
鄧禹急道:“萬一赤眉軍一直原地不動呢?”
劉秀大笑道:“你急,赤眉軍更急。赤眉軍在濮陽坐吃山空,軍中早就開始缺糧。馬上就是秋熟,赤眉軍必然忍餓不過,闖入荊州瘋狂搶糧。放心吧,快了,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