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將目光投向由劉秀親自掌控的北方戰區。本年正月,劉秀親率大軍,北上元氏,清剿尤來、大槍、五幡等流民武裝,連戰連勝,一路追至北平,再度大破敵軍。劉秀戰得興起,沿着尤來等潰逃的路線一路窮追,等追到順水北岸之時,劉秀猛一勒馬,心中暗叫一聲:“苦矣!”
劉秀追得太猛,已經遠遠脫離了大部隊,跟在他身邊的,只有耿弇、馬武及數十名騎兵而已。被劉秀窮追不捨的數千尤來殘衆,要求本來不高,能逃得性命就滿足了,偏偏逃到順水河邊,大水茫茫,難以渡過,這才倉皇回頭,看看追兵的狀況。而這一回頭,卻發現劉秀的追兵只有這麼點人,心中頓時大喜,於是都掂量着手中的武器,笑着轉過身來。
形勢瞬間顛倒,尤來殘衆反過來對劉秀窮追不捨。逃亡之中,劉秀與麾下騎兵分散,只有耿弇、馬武等數人尚追隨左右。尤來殘衆追擊越發兇猛,耿弇挽弓而射,箭無虛發,連殺十餘人,馬武揮刀力戰,以一當十。尤來殘衆大懼,不敢近前,劉秀趁機登岸而走,無奈堤岸既高且陡,劉秀連人帶馬摔將下來。突騎王豐將坐騎讓給劉秀,劉秀重又上馬。耿弇、馬武等人護着劉秀,且戰且退,僥倖脫逃。
其餘逃亡騎兵,以爲劉秀業已戰死,返歸范陽大本營,傳語軍中曰:“蕭王歿矣!”軍中聽聞劉秀已死,大爲恐慌。劉秀一死,又沒有留下子嗣,他們該怎麼辦?
眼看軍中開始張羅着散夥,吳漢大怒,道:“卿曹努力!王兄子在南陽,何憂無主?”
吳漢所指的王兄子,即劉秀長兄劉縯的兩個兒子——劉章、劉興,此時正在南陽新野,與陰麗華同在鄧奉的保護之下。劉秀沒有兒子,那這兩個侄子就是他當然的繼承者,也就是吳漢他們未來將要效忠的主人!
吳漢一言止紛,軍心就此大定。
關於這一細節,《劍橋中國史》的解釋相當有意思。在《劍橋中國史》看來,更始皇帝劉玄的支持者爲大紳士氏族,他們已經把高官厚爵瓜分乾淨,而那些小紳士階層,則成爲權力的圈外人,無法真正擠進權力核心,從而成爲心懷不滿的失意者。所以,這些小紳士階層要想成爲一個權力的圈內人物,唯一的辦法就是擁立一個自己的皇帝。劉秀來到河北之後,很明顯地成爲一個強有力的皇位候選人,於是順利吸引了一大批小紳士階層的支持。而對這些小紳士階層來說,他們的前途是和劉秀的命運捆綁在一起的,只有劉秀成爲皇帝,他們的個人利益纔會跟着最大化。因此,當他們聽說劉秀已經戰死時,他們拒絕散夥,因爲他們已經成了權力的圈內人物,他們不願意放棄這一有利條件,而是一致同意用劉秀的侄子來取代劉秀,成爲他們新的主人。
以上解釋,體現的是一種西方式的思維,即把人當做純粹的理性人來處理,而理性人的行爲,利益是唯一的動機。殊不知,中國古人的行爲動機,在“利”字之外,更有一“義”字在。儘管如此,《劍橋中國史》所言,終究也有以採之。
日暮時分,劉秀帶着耿弇、馬武等人安全返回范陽大本營,軍中歡聲雷動,山呼萬歲。
人每每要在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劉秀的短暫消失,一個意外的效果就是讓所有人都明白過來,劉秀對於這支軍隊究竟有多麼重要!而劉秀的威望,非但沒有因爲這一場敗仗而有所損傷,反而更加高漲,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劉秀既回大營,在諸將死勸之下,不得不放棄再度親征的念頭,盡遣吳漢、耿弇、景丹、蓋延、朱祐、邳彤、耿純、劉植、岑彭、祭遵、堅鐔、王霸、陳俊、馬武十四位將軍,各率部曲,追剿尤來、大槍、五幡殘衆,從潞東追至平谷,斬首一萬三千餘級,又窮追至右北平無終、土垠之間,前後行程千餘里,再追至浚靡,這才班師而還。倖存的尤來殘衆散入遼西、遼東,又遭到當地的烏桓、貊人抄擊,死傷殆盡。
更始三年(公元二十五年)五月,河北流民大體蕩平,加上馮異的南方戰區和鄧禹的西線戰區也是捷報頻傳,諸將見時機已到,於是動員劉秀稱帝。
馬武先打頭陣,來諫劉秀,其原話爲:“天下無主,如有聖人承敝而起,雖孔子爲相,孫子爲將,猶恐無能有益。反水不收,後悔無及。大王雖執謙退,奈宗廟社稷何!宜且還薊即尊位,乃議征伐。今此誰賊而馳騖擊之乎?”
馬武的話,大致講了兩層意思。一是不稱帝的壞處:帝位這東西,一定要先下手爲強。你劉秀現在不稱帝,萬一將來出來一個特牛的聖人搶在你前頭稱帝了,到時候,哪怕你身邊有孔子當丞相,孫子當將軍,也只怕無能爲力了。二是稱帝的好處:現在打仗,譬如進攻洛陽、河東,說起來打的都是友軍,都是同僚,總有些不那麼理直氣壯。只有稱帝,徹底與更始朝廷劃清界限,打起仗來才能名正言順,可以毫無顧忌地想揍誰就揍誰。
劉秀聽完,大驚道:“將軍何出此言?可斬也!”
馬武道:“諸將都這麼以爲!”
劉秀於是曉諭諸將,稱帝之事,不可再提,敢言者斬!
還師至中山,諸將再次聯名上奏。其書曰:
漢遭王莽,宗廟廢絕,豪傑憤怒,兆人塗炭。王與伯升首舉義兵,更始因其資以據帝位,而不能奉承大統,敗亂綱紀,盜賊日多,羣生危蹙。大王初征昆陽,王莽自潰;後拔邯鄲,北州弭定;三分天下而有其二,跨州據土,帶甲百萬。言武力則莫之敢抗,論文德則無所與辭。臣聞帝王不可以久曠,天命不可以謙拒,唯大王以社稷爲計,萬姓爲心。
這份奏章,同樣還是講了兩層意思:一是朝廷的江山,本來就是你們劉秀兄弟打下來的,現在你稱帝,只不過是取回本來就屬於你的東西,沒什麼好慚愧的。二是以你現在的實力,完全足以稱帝,也沒什麼好謙虛的。
劉秀已有明令,再敢言稱帝者斬!諸將卻依然勸進不迭,何哉?無他,諸將壓根就不信劉秀不想稱帝。你不想稱帝,你會殺謝躬?你會打洛陽?你會平河東?這可都是在和更始朝廷對着幹!這已經是公然造反!總之,稱帝該乾的事,你一件也沒落下,而且還幹得津津有味。你不想稱帝,誰信呢!
劉秀扣住奏章,不批不理會,然而這次卻不再說要殺人了。
還師至南平棘,諸將再次聯合,當面勸進。劉秀依然推辭道:“寇賊未平,四面受敵,何遽欲正號位乎?諸將且出。”
聽劉秀的意思,已經不再拒絕稱帝,只是說現在時機還不成熟,相比較而言,態度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諸將大感欣慰,於是告退。
衆人告退,而耿純獨留,諫劉秀道:“天下士大夫捐親戚,棄土壤,從大王於矢石之間者,其計固望其攀龍鱗,附鳳翼,以成其所志耳。今功業既定,天人亦應,而大王留時逆衆,不正號位,純恐士大夫望絕計窮,則有去歸之思,無爲久自苦也。大衆一散,難可複合。時不可留,衆不可逆。”
耿純之說辭,與《劍橋中國史》的分析如出一轍,即:大家之所以跟着你混,就圖你當了皇帝之後,你吃肉,大家跟着喝口湯而已。如今你一再不肯稱帝,你不吃肉不要緊,然而害得大家連湯也喝不上。一旦大家對你絕瞭望,再想挽回他們的人心,可就難了!
耿純說得懇切,劉秀也是聽得動容,鄭重答道:“吾將思之。”
這一思,就思到了鄗城,劉秀卻依然沒有反應,諸將不由得納悶起來,難道他們看錯劉秀了?難道劉秀真的沒有稱帝的野心?
更有人發揮出瘋狂的想象力——難道當初劉玄將劉秀放出洛陽的時候,兩人之間曾有過什麼秘密約定不成?而劉秀現在的所作所爲,其實都是爲了將劉玄拯救出綠林軍和赤眉軍的魔掌?這麼想固然離奇,但畢竟也不是全無可能,說到底,他們雖然跟着劉秀出生入死,甚至不惜爲之犧牲性命,但是關於劉秀,他們又真的瞭解多少呢?
這一日,一位瘦小的儒生忽然闖入鄗城,滿頭亂髮,狀貌狂狷,瘋瘋癲癲地在大街上高呼着劉秀的名字。適逢吳漢經過,大怒,揪住儒生就要一頓飽揍。一旁的朱祐趕緊拉住吳漢:“先別揍。”吳漢怒道:“爲什麼不揍?”朱祐道:“這人看着面熟,在你還沒把他揍變形之前,我想先認認。”
朱祐扒開儒生的一頭亂髮,揉搓着他的五官,端詳良久,然後驚喜叫道:“強華!”回頭又對吳漢道,“還好沒揍。這可是主公和我的太學同窗,當初和主公同住一間宿舍的強華。”
朱祐帶着強華去見劉秀。強華一進大門,立刻手舞足蹈,往裡狂奔,喊着劉秀的名字,大叫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劉秀聞聲出迎,一見強華,也是大喜,問道:“你找到什麼了?”
強華得意地答道:“《赤伏符》!”說完,又對劉秀嘮叨着,“太學時我就看出你有日角之相,是當皇帝的命。我苦苦找了八年,終於找到《赤伏符》這部讖書,你猜怎樣?你果然是當皇帝的命。”
在《赤伏符》中,最爲重要的是以下二十八字:“劉秀髮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鬥野。四七之際火爲主,卯金修德爲天子。”
前兩句意思明確,後兩句卻有些神神道道,半通不通。強華於是向劉秀解釋道:“所謂四七之際,四七二十八,從漢高祖稱帝到你起兵,中間爲兩百二十八年,你起兵的時候,又正好是二十八歲。火爲主,漢爲火德,意思是漢室理當復興。卯金加起來,是個劉(劉)字,說的是你將繼承劉氏正統。”
朱祐忽然發現,早在強華解釋之前,劉秀就已經笑了。
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解脫之笑。
這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會心之笑。
對劉秀來說,強華和讖書《赤伏符》,來得正是時候!在稱帝的問題上,諸將輪番勸進,費盡口舌,但其效果卻遠遠比不上強華所帶來的這二十八個字。
諸將說了半天,無非是在告訴劉秀,稱帝不僅合情,而且合理。在這一點上,劉秀根本不需要諸將提醒,他心中比誰都清楚。他之所以遲遲不能決定,只因爲諸將說一千,道一萬,卻始終不能替他解決一個最大的心病——稱帝的合法性問題。
想當年,劉邦稱帝的時候,項羽已經滅了,天下都是他的,所以不必考慮合法的問題,因爲已經沒有人可以裁決他,他就是法律!因此,羣臣一勸進,劉邦在象徵性地謙虛了兩下之後,便毫不客氣地自封爲皇帝。
然而,此時的劉秀,並沒有劉邦這樣的絕對實力,他現在只能控制帝國百分之九的土地和百分之十三的人口。因此,他就必須面臨一個稱帝是否合法的問題,他必須告訴世人,他憑什麼稱帝!
更爲重要的是,劉秀如果稱帝,有一個先天不足的道德劣勢。他本來是更始皇帝劉玄所封的蕭王,他一旦稱帝,就等於是對劉玄的徹底背叛。因此,他也必須說服世人,他之稱帝,是合乎道德的,與背叛無關。
這幾乎是一道無解的難題。直到強華帶着《赤伏符》出現,這才完美地解決了這道難題——不是我劉秀想稱帝,是上天指名非要我稱帝不可,我也是迫不得已。這是上天的選擇。天意,就是最大的道德。
強華的到來,經由朱祐的大嘴巴傳開,諸將勸進的熱情重又激發,再次聯名上奏道:“受命之符,人應爲大,萬里合信,不議同情,周之白魚,曷足比焉?今上無天子,海內淆亂,符瑞之應,昭然著聞,宜答天神,以塞羣望。”
劉秀這次不再客套,只說了一個字:“可。”
六月己未,鄗城之南,千秋亭五成陌。高臺聳立,羣臣齊聚,燔火告天。劉秀服天子冠冕,緩緩登臺,燃起通天烽火,遍祭乾坤六宗——水、火、雷、風、山、澤,再祭天地羣神,而後親自宣讀告天祝文。祝文曰: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顧降命,屬秀黎元,爲人父母,秀不敢當。羣下百辟,不謀同辭,鹹曰:‘王莽篡位,秀髮憤興兵,破王尋、王邑於昆陽,誅王郎、銅馬於河北,平定天下,海內蒙恩。上當天地之心,下爲元元所歸。’讖記曰:‘劉秀髮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爲天子。’秀猶固辭,至於再,至於三。羣下僉曰:‘皇天大命,不可稽留。’敢不敬承。
祝文既畢,羣臣跪拜,山呼萬歲。劉秀於是即位稱帝,建元爲建武,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