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禹入關中,是從黃河北岸過汾陰而入,然後避開長安,在長安以北一路掃蕩。馮異入關中,則是從洛陽出發,過函谷關,一路直逼長安,正堵在赤眉軍向東方逃竄的必經之路上。
馮異先抵弘農郡,所至皆布威信,弘農羣盜稱將軍者十餘輩,皆率衆來降。馮異進至華陰,遭遇赤眉軍先頭部隊阻擊,馮異大勝,降其將劉始、王宣等五千餘人。赤眉軍首領樊崇等人大怒,盡起主力,前來華陰邀戰馮異。
見赤眉大軍前來,不下二十萬人,部下皆勸馮異道:“兵法曰,歸師莫遏。不如閃開一條道,讓赤眉軍順利東歸。赤眉軍一走,取關中易如反掌。”
馮異搖頭道:“赤眉軍一出函谷關,馬上就將威脅帝都洛陽。我等兵力雖少,也當死守華陰,將赤眉軍堵在關中,絕不可使其東歸。赤眉軍無糧,不能持久,我等只須耗其糧食,挫其銳氣,赤眉軍不久必然自潰。”
馮異扼守華陰,如同一盞紅燈,阻住了赤眉軍東歸之路。眼看此路不通,赤眉軍其實完全可以改道,走守備空虛的武關,從南陽進入中原。然而赤眉軍卻偏偏死心眼,非要在華陰和馮異死磕不可,一定要把馮異這盞紅燈變成綠燈,然後揚長而過。
再說鄧禹接到劉秀詔書,起程返歸洛陽,從雲陽出發,過頻陽,渡汾陰,入河東郡,進至安邑,再抵大陽,已到黃河岸邊。只須過河向東,再有兩日路程,便可抵達洛陽。
滔滔河水在前,天寬地闊,風急浪高,鄧禹停馬而觀,忽然慟哭。
鄧禹生性驕傲,甚至是過於驕傲。當初劉秀遣他入關中,撥給精兵兩萬,手下大將,也任由他隨便挑選。鄧禹心高氣傲,早已成名的大將,如吳漢、耿弇等人,一個也不選。鄧禹選了誰?以韓歆爲軍師,李文、李春、程慮爲祭酒,馮愔爲積弩將軍,樊崇(非赤眉軍首領,同名而已)爲驍騎將軍,宗歆爲車騎將軍,鄧尋爲建威將軍,耿爲赤眉將軍,左於爲軍師將軍,皆是寂寂無名之輩。鄧禹的潛臺詞就是:別看手下一羣蝦兵蟹將,但只要有我鄧禹在,一切皆可搞定。而且,也只有選這些無名之輩,才能更顯出我鄧某人的能耐。
然而,鄧禹終於在關中失敗,而且是慘敗。可想而知,一旦回到洛陽,他將再也沒有機會執掌大軍,從而爲自己雪恥正名。他的人生形象,也將永遠定格爲一名恥辱的敗將,被史官載入史冊,供後人譏笑檢討。
這就是他鄧禹的終局嗎?不!他還沒有回到洛陽!
此時,他手上仍有萬餘精兵,他還有最後一次翻本的機會,他還可以爲命運作最後一搏!一勝遮百醜,他此刻最需要的,便是一場勝仗。
劉秀的詔書,已經嚴令他即刻返回洛陽。詔書固然不容違抗,但他的個人榮譽更須要捍衛。不管如何,他必須再挑戰一次赤眉軍,贏得一次勝利,爲自己挽回榮譽。只要能挽回榮譽,哪怕劉秀日後治他欺君抗命之罪,他也將死而無悔。
鄧禹臨河涕零,部下也無不感奮,皆願隨鄧禹作最後一戰。鄧禹於是渡過黃河,反折向西,屯兵湖縣,遣使者邀馮異共擊赤眉軍。
鄧禹和馮異的關係非同一般,劉秀落難河北之時,兩人左膀右臂,共保劉秀,你生火來我做飯,你牽馬來我挑擔,稱得上是過命的交情。馮異的弟弟馮愔謀反,鄧禹顧念與馮異之私交,特意法外容情,保全馮愔之性命。鄧禹就覺得,他幫過馮異這麼大的忙,如今兄弟我有難,你馮異無論如何,也得幫兄弟我一把。
此時馮異已經在華陰堅守六十多天,與赤眉軍前後數十戰,降赤眉軍將卒五千餘人。所謂小刀割肉,一切都在按預定計劃進行。鄧禹遣使前來邀戰,馮異持重謹慎,感覺鄧禹之計太過貪功冒進,實非良策,回書婉拒道:
異與賊相拒且數十日,雖屢獲雄將,餘衆尚多,可稍以恩信傾誘,難卒用兵破也。上今使諸將屯黽池邀其東,而異擊其西,一舉取之,此萬成計也。
鄧禹接馮異之回書,悒然不樂,與鄧弘商議。鄧弘好戰,憤然道:“馮異不肯出戰,是怕你搶了他的頭功。咱們不管,先打了再說。”鄧禹大喜道:“我也正是此意。沒有馮異,咱們照樣能贏。”
劉秀見鄧禹不回洛陽,反而又折回關中,早知其意,大怒,命使者急攜詔書,宣敕鄧禹,嚴禁出戰。詔書措辭極其嚴厲,曰:
慎毋與窮寇爭鋒!赤眉無谷,自當來東。吾以飽待飢,以逸待勞,折棰笞之,非諸將憂也。無得復妄進兵!
劉秀髮完詔書,遣破奸將軍侯進等屯新安,建威大將軍耿弇等屯宜陽,一方面接應馮異、鄧禹,一方面力求一次性解決赤眉軍,敕諸將曰:“賊若東走,可引宜陽兵會新安;賊若南走,可引新安兵會宜陽。”
鄧禹鐵了心要與赤眉軍一戰,劉秀的詔書也不可阻攔。鄧禹以鄧弘爲先鋒,挑戰赤眉軍。赤眉軍也會用計,在輜重車中裝滿黃土,面上則薄薄地鋪上一層豆,與鄧弘戰而佯敗,棄輜重車而走。鄧弘兵士餓了多日,見了滿車黃豆,更喜過見了滿車黃金,一番哄搶,陣形大亂。赤眉軍引兵殺回,鄧弘軍大潰。鄧禹急忙領兵來救,馮異聞報,也迅即趕來馳援,赤眉軍兵鋒稍挫。
馮異雖獲小勝,心中卻知士卒又餓又累,實在不堪再戰,於是提議休整數日。鄧禹有如輸紅了眼的賭徒,一心想乘勝追擊,笑馮異道:“馮將軍何怯矣!”言罷,領兵再戰赤眉軍。馮異唯恐鄧禹有失,無奈之下,只得率衆同戰。
赤眉軍奮勇,鄧禹與馮異大敗,死傷三千餘人,兵勢潰散。
鄧禹突出重圍,隨身僅剩二十四騎,無顏再見馮異,逃歸宜陽。鄧禹自知罪大,上書請辭大司徒,上樑侯(鄧禹原封酇侯,建武二年春,改封樑侯,食四縣)印綬。劉秀網開一面,免去鄧禹大司徒之職,仍封樑侯依舊(古人雖然官爵並稱,但從處罰上講,剝奪爵位卻遠比罷官嚴厲。罷官還好,仍有機會東山再起,一旦剝奪爵位,類似於今日之開除黨籍,幾乎意味着在政治上已判死刑)。數月之後,改拜鄧禹爲右將軍。
此後,鄧禹在軍事上再無建樹,改以任文職爲主,日後雖仍排名東漢開國第一功臣,終有名難符實之感。帝國其餘戰區,將星璀璨,而佔據帝國半壁江山的關中戰區,除了鄧禹本人之外,最終竟然無一人入選雲臺二十八將,主帥鄧禹實也難辭其咎。
再說被鄧禹活生生拖下水的馮異,跟着鄧禹慘敗,與軍衆失散,棄馬步行,走回谿阪,僥倖逃得性命,與麾下數人歸營,收集散卒,招募營保,又拼湊起數萬人,與赤眉軍約期再戰。
馮異精選壯士三千,換上赤眉軍的衣服,預先埋伏於道路兩側。天明,赤眉軍驅先鋒萬人來戰,馮異遣數千人相迎。赤眉軍見馮異勢弱,以爲其兵力不過如此,於是盡出主力,試圖一口吞掉馮異。馮異這才悉出大軍迎戰。
直戰至太陽西斜,赤眉軍氣衰,馮異伏兵盡起,衣服相亂,赤眉軍不能識別,衆遂驚潰。馮異一路追擊,大破赤眉軍於崤底,降其男女八萬人。
捷報傳來,劉秀大喜,特賜詔書,慰勞馮異曰:“赤眉破平,士吏勞苦,始雖垂翅回谿,終能奮翼黽池,可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方論功賞,以答大勳。”
公元二十七年正月,劉秀親臨宜陽坐鎮,靜待赤眉軍自投羅網。
шωш▪ ttκΛ n▪ C○
赤眉軍崤底一敗,餘衆尚剩十餘萬人,然而已精銳盡喪,加上糧食匱乏,東歸之心越發急切,慌不擇路,只能硬着頭皮往前闖。赤眉軍行至宜陽,正遇劉秀親勒六軍,嚴陣以待。
赤眉軍早已不是當初的赤眉軍,飢寒交迫,心喪膽裂,忽遇大軍,驚震不知所爲,只得遣劉恭談判投降,問劉秀道:“盆子將百萬衆降,陛下何以待之?”
劉秀答道:“待汝以不死耳。”
赤眉軍已是走投無路,不投降只有兩個後果,要麼戰死,要麼餓死;投降的話,至少還能保命。首領樊崇於是領皇帝劉盆子及丞相徐宣以下三十餘人肉袒歸降,獻傳國玉璽及從劉玄處繳獲的落星劍。劉秀將傳國玉璽自留,而以落星劍爲長兄劉縯殉葬。
劉秀命赤眉軍將士盡解兵器甲冑,堆於宜陽城西,高與熊耳山齊。又命縣廚賜食,赤眉軍將士皆得飽餐。
次日清晨,劉秀大陳兵馬於洛水之濱,命赤眉軍列而觀之。劉秀挑釁地看着一衆赤眉軍首領,說道:“有沒有後悔投降?我現在可以放你們回去,歸營勒兵,和我一決勝負,免得你們口服心不服。”
赤眉軍首領中,唯徐宣能識字,善應對,乃公推徐宣作答。徐宣叩頭道:“臣等出長安東都門,君臣計議,歸命聖德。百姓可與樂成,難與圖始,故不告衆耳。今日得降,猶去虎口歸慈母,誠歡誠喜,無所恨也。”
劉秀見徐宣所答,倒也文辭可觀,大笑道:“卿所謂鐵中錚錚,庸中佼佼者也。”又指赤眉軍諸首領,曉諭道,“諸卿大爲無道,所過皆夷滅老弱,溺社稷,污井竈。然猶有三善:攻破城邑,走遍天下,本故妻婦無所改易,是一善也;立君能用宗室,是二善也;餘賊立君,迫急皆持其首降,自以爲功,諸卿獨完全以付朕,是三善也。”於是盡收赤眉軍之兵,置赤眉軍各首領與妻子於洛陽,每人賜宅院一處、田地二頃。
本年夏,樊崇、逄安謀反,誅死。楊音在長安時,曾對劉秀叔父劉良有恩,因此得以賜爵關內侯,與徐宣俱歸鄉里,善終於家。謝祿則被劉恭刺死,爲劉玄復仇。劉秀憐劉恭之義,赦而不誅。
至於赤眉軍擁立的皇帝劉盆子,劉秀見其年少無知,心甚憐之,賞賜頗厚,封爲趙王郎中。劉盆子日後雙目失明,劉秀又特地在滎陽劃出一塊地皮,建爲市集,以市集之稅供養劉盆子終身。
縱橫一時的赤眉軍,就此灰飛煙滅,其規模之巨、爲禍之烈,前此未曾有之,後來也罕有其匹。而赤眉軍從西漢皇陵盜取的那些驚人寶藏,隨着赤眉軍的消失,也神秘地不知所終,成爲中國歷史上的一大疑案。
赤眉軍既滅,劉秀大軍撤回洛陽,開始全力經營中原。整個關中地區,則全權交託在了馮異手上。
赤眉軍雖去,關中仍是一鍋亂粥:延岑據藍田,王歆據下邽,芳丹據新豐,蔣震據霸陵,張邯據長安,公孫守據長陵,****據谷口,呂鮪據陳倉,角閎據汧,任良據鄠,汝章據槐裡,各稱將軍,擁兵多者萬餘,少者數千人,轉相攻擊。其中以延岑最具實力和野心,自稱武安王,拜置牧守,意圖霸關中爲己有。
馮異且戰且行,屯軍上林苑中。延岑引張邯、任良來攻馮異,馮異擊破之,斬首千餘級。延岑敗走攻析,馮異追擊,大破之,降八千餘人。延岑就此一蹶不振,自武關走南陽,遁出關中。馮異從此威震關中,四方豪傑先後歸降。
馮異在關中根基漸固,兵食日盛,於是誅豪傑不從令者,褒賞降附有功勞者,悉遣其渠帥詣洛陽,散其衆歸本業,務農桑,關中悉平。蜀帝公孫述素有圖謀關中之心,數度遣兵來犯,皆爲馮異擊潰。
馮異主掌關中,懷撫郡縣,申理枉結,出入三歲,上林成都,百姓歸心,私下尊號馮異爲“咸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