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戰火,席捲人間,而南陽郡新野縣卻未遭兵禍,成爲罕見的一方淨土。原因很簡單,一塊巨碑赫然樹於新野縣界,上書“鄧奉在此”四個大字。
這塊巨碑,由新野百姓自發集資而立。生逢亂世,要想保得一方平安,何其艱難!此時佛教尚未傳入,無佛可拜,也無佛可以保佑。後世倒是有佛,然而縱觀歷史,戰火又何曾因佛而熄過?好在,新野百姓遠比別處的百姓幸運,他們有幸與戰神同在,鄧奉就是活着的戰神。
他們搬出鄧奉的名號,警告以搶劫爲生的綠林軍和赤眉軍:鄧奉在此,新野不容撒野!
巨碑的效果是顯著的。綠林軍在南陽四處擄掠,唯獨不敢進入新野。赤眉軍進入南陽之後,也是繞開新野而行。
想當初昆陽一戰,鄧奉威震天下,在新朝百萬大軍中力斬巨無霸首級,殺了個二進二出,如此武力,誰不膽寒!
事實上,不僅新野百姓仰仗鄧奉的庇佑,就連劉秀北上洛陽,預感自身難保之時,也將妻子陰麗華以及大姐劉黃、妹妹劉伯姬、嫂嫂秦氏、侄子劉章、劉興等一衆家人託付給了鄧奉保護。
劉秀和鄧奉並非朋友,甚至連熟識也稱不上,他只和鄧奉見過寥寥數面,但他完全相信鄧奉。他知道鄧奉對陰麗華的感情,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有能力保護陰麗華,那一定就是鄧奉。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夠把陰麗華的性命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更重,那一定還是鄧奉。
必須承認,在某種程度上,劉秀利用了鄧奉,他在利用自己的情敵來保護自己的老婆,乃至於自己的家人。這是一個詭異而不合常理的決定,然而,當時的劉秀何嘗有其餘的選擇!自從他長兄劉縯死後,除了鄧奉,他什麼人都不敢相信。
劉秀之所以信任鄧奉,只因爲鄧奉足夠驕傲。
一個足夠驕傲的人,你未必會喜歡他,但你絕對可以信任他。
對鄧奉來說,他知道劉秀在利用他,但他並不介意,只要能和陰麗華在一起,便是他最大的樂意。
鄧奉將陰麗華接回新野,彷彿又回到了兩人終日廝守的小時候。然而,鄧奉很快就發現,陰麗華已經變了,她變得沉重,臉上也很少再有笑容。
直到此時,鄧奉方纔意識到,陰麗華真的已經成了別人的妻子。這是不容否認的現實,她已經不再屬於他,而是屬於劉秀。而這種夫妻名分,像字一般,刺在陰麗華的臉上,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的心上。
事情開始變得古怪而殘忍:即使是他和陰麗華單獨相處,他還是能強烈地感覺到劉秀的存在。劉秀就如同一個無所不在的幽靈,時刻窺伺在他們身後。
劉秀自從和陰麗華分別之後,音信漸漸稀少,一開始還知道他在洛陽,很快又聽說去了河北,後來便徹底斷了音信,再到後來,更有謠言傳來,說是劉秀已經戰死。
陰母聽聞謠言之後,一病不起,整天躺在牀上唉聲嘆氣,唸叨着劉秀的名字:“我的好女婿啊,可惜了的。”陰麗華則一如既往地平靜,只是臉色越發蒼白,難得再見到紅暈。
在鄧奉的內心深處,他隱隱希望劉秀是真的死了。因爲這樣一來,陰麗華就成了寡婦,成了自由之身,可以另外嫁人——嫁給他!
他並不介意娶一個寡婦,只要這個寡婦是陰麗華。儘管以他的條件,潘驢鄧小閒,樣樣皆一時之選,只要他一點頭,無數黃花大閨女,都可以由他隨意索取。他也知道那些閨女都很美麗,可他偏不歡喜。
有那麼一兩次,鄧奉索性問陰麗華:“如果劉秀真的死了,你會嫁給我嗎?”
陰麗華愣了很久,嘆道:“談論如果的事,又有什麼意義呢?”
鄧奉忽然被激怒起來,道:“那就不談如果。就算劉秀還活着,我們現在也可以私奔。”
陰麗華搖了搖頭,冷笑道:“怎麼可能!母親有病在身,這門婚事又是她中意的,倘若我拂了她的意,她非自尋短見不可。我怎麼可能逼死自己的母親?”
鄧奉追問道:“然而,這門婚事你中意嗎?”
陰麗華轉過頭去,良久方道:“我們何必要談這些呢?”
鄧奉的心沉入谷底:陰麗華即使在她已經失去希望的時候,也不願意給他任何一點光亮。
從花開到雪落,再從死寂到復甦,時光悄無聲息地流過,轉眼已是一年多過去,劉秀還是沒有絲毫消息,他彷彿已經消失於這個世界,也消失在新野鄧府之中。沒有了劉秀,世界照樣運轉,生活依然繼續,只有陰母還病懨懨地躺在牀上,照例每日嘆息着她的好女婿。
歲月的平靜,又重新燃起了鄧奉的希望。他幻想着各種可能,或許劉秀確實已經死了,又或許劉秀雖然還活着,但是已經移情別戀,徹底地忘了陰麗華。隨着劉秀毫無音信的時間越來越長,鄧奉也越來越覺得,時光已經替他解決了所有的難題,劉秀和陰麗華的婚姻將會如同一樁懸案,最終不了了之。
然而,忽然就有劉秀在河北稱帝的消息傳來!
一聽到這個消息,看似奄奄一息的陰母,從牀上一躍而起,一副打了雞血的模樣,開始到處找人顯擺:“瞧,我沒有看錯吧,我的女婿劉秀,嘿嘿,當皇帝啦,我的女兒嘛,當然就是皇后。”聽衆們大抵都是一些婦女,於是帶着滿臉的羨慕妒忌,忙不迭地向陰母道賀獻媚。
陰母顯擺完畢,渾身舒暢地返家,鄧奉當路攔住陰母,譏諷道:“皇帝又如何?至於讓你得意成這樣嗎?”
陰母笑道:“皇帝,權力大得無以復加,錢也多得無以復加,如何能不得意?”
鄧奉道:“難道這些就能讓你女兒快樂?”
陰母冷笑道:“我是她媽。我快樂了,她怎麼可能不快樂!”
鄧奉瞬間戰敗,無話可說。“權力大得無以復加,錢也多得無以復加”,這就是陰麗華她媽的原話。陰母毫不隱諱她的目的,她就是奔着這兩樣東西去的。再說別的都已多餘,只問這兩樣東西,鄧奉你有嗎?
聽說劉秀不僅活着,而且稱帝,陰麗華表面上依然保持着平靜,但臉上重又浮現的紅暈卻騙不了人,她分明也感到愉悅和開心。
然而沒過幾天,又有新的消息傳來,說是劉秀已經另外娶妻,而且是真定王劉揚的外甥女郭聖通。論家世、論錢財,郭家都遠比陰家強。
這則消息,有如一道晴天霹靂,重新將陰母劈回牀上,又開始了沒完沒了的唉聲嘆氣,只是再也不提劉秀的名字,也不再念叨什麼“我的好女婿”。
而這則消息,對於陰麗華更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即使再美的女人,在心愛的男人面前,也永遠都是不夠自信的。她從沒見過郭聖通,但她忍不住會想,郭聖通一定比她更美,一定更能討劉秀歡喜。她憑什麼跟郭聖通比!郭聖通天天陪在劉秀身邊,耳鬢廝磨,千嬌百媚,而她呢,卻遠在新野,與劉秀遠隔十萬八千里,像一個被遺棄的黃臉婆一般,除了每天眼巴巴地盼望他的消息,什麼作用也不能起。
如果劉秀沒有變心,爲什麼這麼久都不給她消息?如果劉秀沒有變心,爲什麼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另外娶妻?
陰麗華心亂如麻,她唯一能夠傾訴的人,就只有鄧奉。然而,她的話纔剛剛開了個頭,鄧奉便毫不客氣地打斷她,冷笑道:“你還真不把我當外人!這是你和你丈夫的家務事,哪裡用得着我來摻和!”
陰麗華的心忽然一陣刺痛。以前鄧奉說到劉秀,總是直呼其名,彷彿在拒絕承認他和陰麗華之間存在婚姻。而這一次,他卻徑直將劉秀稱作她的丈夫,換而言之,他終於承認了她是劉秀的妻子。
陰麗華不甘心,還想說點什麼,鄧奉卻已經轉身離去,冷冷丟下一句:“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必須承受相應的代價。”
陰麗華絕望地看着鄧奉遠去。她曾經以爲,不管發生什麼事,鄧奉永遠都會站在她這一邊,守候着她,保護着她。世界上誰都有可能拋棄她,但是鄧奉不會。世界上誰都有可能傷害她,但是鄧奉不會。然而如今的鄧奉,對待她卻彷彿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鄧奉的每個眼神,說的每一個字,都飽含着對她的仇恨。
她原本希望能在鄧奉這裡得到安慰,然而,鄧奉對她做了些什麼?鄧奉狠狠地撕開了她的傷口,然後指着傷口告訴她,活該!
鄧奉餘怒未消,又闖入陰母房中,衝陰母叫道:“你的好女婿呢,怎麼還不派人來接你?”
陰母目瞪口呆,很快卻又反應過來,開始哭天搶地,揚言要自殺。
鄧奉看着陰母鬧騰,心裡一陣厭惡,冷笑道:“你別光顧着哭呀,你倒是真自殺呀,這兒又沒人攔着你。”
陰母見威脅全不奏效,只得悻悻抹乾眼淚,冷笑道:“好你個鄧奉,你就是這麼對你親姑母的。”罵完便又縮回牀上,繼續唉聲嘆氣。
鄧奉先是傷害了陰麗華,接着又侮辱了陰母,他知道這樣不好,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這樣的傷害,讓他覺出一種復仇的快意。
但同時他也知道,他所真正傷害的,他所真正想要傷害的,其實正是他自己。
新野鄧府之內,早已沒有了先前那種溫馨和睦的氣息,每個人都懷揣着各自的傷悲,每個人都忍受着各自的委屈。而這一切,都因爲劉秀而引起,更可笑的是,劉秀本人根本就不在這裡。
到了公元二十五年十月,距離劉秀和陰麗華分別,已經過了兩年零兩個月,劉秀正式定都洛陽,終於派遣侍中傅俊前來新野,迎接陰麗華和其家人。
好個陰母,又是從牀上一躍而起,精神抖擻地四處賣嘴:“我就說嘛,我的好女婿是不會撇下我們娘倆不管的。這不,派人接我們到洛陽享福去了。”
陰母賣完嘴,神清氣爽地回到家中,指揮下人收拾行裝,又見陰麗華悶悶不樂,便沒好氣地問道:“大喜的日子,你愁什麼愁?”
陰麗華低聲道:“我不想去洛陽。”
陰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對陰麗華道:“什麼?你再說一遍!”
陰麗華擡起頭,望着陰母,提高音調,一字一字重複道:“我不想去洛陽!”
陰母一聽,有如五雷轟頂,馬上倒在地上撒潑,眼淚橫飛,咒罵着陰麗華:“你要是不去洛陽,我就死給你看。”
老太太這麼一鬧,陰麗華好不容易攢起的一點勇氣,頓時化爲烏有,只得哭着說道:“阿母,你好好活着,我去洛陽就是了。”
入夜,鄧奉已將就寢,陰麗華忽然來訪,望着鄧奉,道:“我去還是不去洛陽,你說一句話。”
自從上次爭吵之後,兩人已是形同陌路,再沒有說過話。如今,陰麗華主動登門,而且將她是否該去洛陽,交由鄧奉來替她決定,雖然沒有明說,但這其中,有些東西似乎已經不言自明。
這是陰麗華給他的一次機會,她想聽到他的訴說。
是的,鄧奉想告訴她,劉秀並不愛她,劉秀只是把她當成一件理所當然屬於他的物品,想丟就丟,而且一丟就是兩年多,消息也不來半個,如今偶然想了起來,就又派人來取。
是的,鄧奉想告訴她,如果他是劉秀,他在一開始就不會離開她,他不要什麼江山,也不要什麼皇冠,他只要她。
是的,他不想讓她去洛陽,他想叫她留下。
然而,連鄧奉自己也沒想到,話到了嘴邊,忽然全都變了。恨戰勝了愛,怨壓倒了情。他分明聽見自己在說“去!幹嗎不去?你這麼多年的苦,絕不能白受。好好的皇后,幹嗎不當?幹嗎要便宜別人”。
陰麗華痛苦地盯着鄧奉,問道:“你覺得我是稀罕當皇后的人嗎?”
恨意充斥着鄧奉的頭腦。鄧奉幾乎是下意識地冷笑道:“難道不是嗎?你母親不也是這麼想的嗎?”
陰麗華啜泣起來,良久方道:“我這麼做,全是爲了阿母。阿母有病在身,受不了半點刺激,我還能怎麼辦?我只能順她的意。”
鄧奉不依不饒,繼續嘲諷道:“別拿你母親當藉口。我實在告訴你,你母親硬朗得很,你死了,你母親沒準還活得好好的。”
鄧奉話一說完,馬上就開始追悔。他把話說得太絕了,讓自己和陰麗華都已經無路可退。
果然,陰麗華慢慢拭去眼淚,擡起臉,對鄧奉粲然笑道:“那好,我知道了。我會去洛陽,也如了你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