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冬月,北風勁吹,鄧奉和他的少年騎士們,護送着陰麗華、陰母以及劉秀的家人,迎風北行,向洛陽挺進。新野父老泣而相送,皆道:“鄧君此去,必爲皇帝所留。願鄧君莫念富貴,早歸新野,勿棄我等!”
鄧奉見狀,也是大爲動容,當即答道:“父老尚請安心,鄧奉必歸新野!”
鄧奉離開新野北上,一路所經之處,百姓們無不聚衆圍觀,嘖嘖讚歎。在這個兵荒馬亂、滿目淒涼的年歲,突然看見這麼一羣漂亮英挺、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精神很自然地爲之一振,既養了眼,又暖了心。在這些年輕人身上,多少可以讓人看到些未來的希望,也多少能夠讓人相信,老天爺也並非一直都冰冷無情。
一路無話,先後經宛城、昆陽、郟縣、陽城、偃師,不幾日便進入洛陽境內。
洛陽城外十里,東門驛,劉秀早已設下盛大的儀仗,親率文武百官迎候鄧奉一行,官居常山郡太守的鄧晨,也被劉秀特地調回洛陽,陪同迎接。
擱在以前,劉秀這麼迎接一個人並不稀奇。但現在劉秀已經貴爲天子,而天子就得有天子的範兒。一般而言,天子能夠從皇位上降階相迎,便已經是極爲隆重的禮節,足以宣付國史館大書一筆了。再給面子一些,也不過是出殿迎接。面子給得天大,也只是出宮迎接。至於出都城十里前來迎接,簡直堪稱是隆重得令人髮指的禮遇。
劉秀破例給出這樣的禮遇,百官們卻也並不意外。畢竟在鄧奉這一行之中,不僅有劉秀的妻子陰麗華,更有劉秀嫡親的家人,其中有幾個更是劉秀的長輩,譬如岳母陰母、嫂嫂秦氏、大姐劉黃等。
然而只有鄧晨知道,劉秀的禮遇其實並非爲這些長輩而設。劉秀的禮遇,只給予鄧奉一人,不僅因爲鄧奉是他一家的大恩人,更因爲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鄧奉纔是唯一讓劉秀真正心存忌憚的人。
劉秀之所以大老遠把鄧晨從常山郡叫來,就是要利用他和鄧奉的叔侄關係,爲招安鄧奉作準備。
鄧奉一行漸漸駛近,劉秀的臉色也開始出現了少有的興奮。在時隔兩年多之後,他終於又能和家人們團聚了。是的,他已經貴爲皇帝,然而如果沒有這些最愛的家人的見證,他這個皇帝當得又有什麼意義呢?
車騎緩緩停下。陰母、陰麗華、劉黃等家眷先後走下馬車,劉秀大踏步迎上。衆人相見,恍如隔世,且喜且泣。陰母眼含熱淚,望着自家的好女婿,笑得合不攏嘴,那份激動,更勝過她自己嫁給了劉秀。
劉秀一一和家人相見,最後行至鄧奉面前,深施一禮,鄭重說道:“多謝。”
鄧奉苦澀一笑。他知道,他並不屬於這裡,眼前這幕大團圓的喜劇,快樂歸於劉秀,而一切都已與他無關,他在這裡純屬多餘。鄧奉望了一眼陰麗華,陰麗華也正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着他,彷彿愛他,又彷彿怕他。鄧奉心頭大慟,片刻也不想多留,勉強答劉秀道:“該送的人皆已送到,我心願已了,這便告辭。”
見鄧奉剛來便要回去,劉秀如何肯依,笑道:“這麼冷的天,無論如何,吃幾盞熱酒再走。”說着,又指了指一衆少年騎士,道,“讓壯士們也都暖和暖和。”鄧晨也在一旁苦苦挽留。鄧奉無奈,只得應允。
浩浩蕩蕩的筵席就地排開。劉秀高舉金盃,首敬鄧奉,道:“我之家人,全賴鄧君成全。大恩不敢言謝,請滿飲此杯。”
隨同的文武百官常年追隨在劉秀身邊,然而誰也不曾見過劉秀對誰會像對鄧奉這般重視。鄧奉在劉秀的眼中,完全不是一個普通的二十歲少年,而儼然是一個強大的敵國。
望着眼前苦盡甘來的劉秀,鄧奉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如果沒有陰麗華,他們兩人本可以英雄相惜,成爲朋友。然而,世界如此空曠無邊,他們兩人卻好像都瞎了眼,冤家路窄地栽倒在同一個女人面前。說起來,他其實並不算太恨劉秀。慈禧不點頭,李鴻章也不敢賣國。陰母不答應,劉秀也沒辦法將陰麗華從他身邊搶走。然而,當劉秀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卻沒來由地感到渾身彆扭。不管劉秀對他多殷勤,多親近,多裝成一個沒事人,都改變不了這樣一個事實:劉秀已是陰麗華的丈夫,劉秀的一舉一動,都讓他無可救藥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敗和悲哀。
鄧奉默默飲下劉秀敬的這杯苦酒,從喉滑落到胃,再從胃倒灌回喉。劉秀存心要給足鄧奉面子,又命文武百官輪流向鄧奉敬酒,指鄧奉道:“諸卿不可輕年少!昆陽之戰,鄧君率數十輕騎,力搗王邑中軍,手刃巨無霸人頭,如此勇略,蓋世無匹。倘無鄧君,昆陽之戰可能就會是另外一番結局,王莽說不定現在仍在皇位,我與諸卿,也未必會有今日。”
皇帝有令,百官哪敢不從!大司馬吳漢官職最高,自然排在第一個敬酒。劉秀方纔這番話,對鄧奉可謂是極盡吹捧之能事,早讓吳漢憤憤不平,又妒又恨。吳漢也懶得起身,只是潦草地向鄧奉亮了亮酒樽,滿不在乎地說道:“飲!”
吳漢不賞臉,鄧奉也不客氣,輕蔑地瞥了一眼吳漢,便轉過頭去,根本不予理會。
吳漢勃然大怒,站起身來,指鄧奉而罵:“敬酒不吃,小兒忒不識擡舉。”
鄧奉並不回罵,而是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吳漢,嘴角微笑起來,而且越笑越是快意。
一罵一笑之間,高下立判。和鄧奉的冷靜相比,吳漢哪裡還有半點當朝大司馬的威儀?反而更像是一個只知耍兇鬥狠的街頭潑皮。
劉秀見火藥味漸起,連忙圓場,大笑道:“鄧君一路奔波疲憊,許是不勝酒力,便由我替鄧君飲此一杯。”
吳漢見劉秀出面爲鄧奉擋酒,也不好發作,只得強壓怒火,起身而飲,飲盡,悻悻而坐,再不說話。
劉秀代鄧奉擋了一杯酒,飲罷,悄悄向鄧晨使一眼色。鄧晨會意,扯了扯鄧奉的衣袖,道:“借一步說話。”
鄧晨將鄧奉領入別舍,屏退衆人,對鄧奉道:“你可知道,皇帝爲什麼把我從常山郡叫來洛陽?”
鄧奉搖搖頭,道:“不知。”
鄧晨直言不諱道:“皇帝對你器重有加,誠欲你能爲朝廷效力。我來洛陽,便是特地爲皇帝做說客的。”
鄧奉心中冷笑:“劉秀啊劉秀,你也太狠了吧。你從我這裡把陰麗華搶走還不夠,現在居然又要從我這裡把我自己搶走,讓我成爲你的臣子,讓我替你賣命?”鄧奉當即答道:“我無意聽命於任何人,叔父趁早死了這條心。”
面對桀驁不馴的親侄子鄧奉,鄧晨也不敢擺什麼叔父的架子,只能軟語求道:“皇帝開出的條件,你就不想聽一聽?”
鄧奉一口回絕:“不想。”
鄧晨並不氣餒,繼續勸鄧奉道:“你即便不爲自己着想,也當爲鄧家着想。皇帝待咱們鄧家不薄。愚叔雖然不才,猶能拜爲常山郡太守,封房子侯。鄧禹年僅二十四歲,便被拜爲大司徒,位列三公,封酇侯。以皇帝對你的器重,只要你肯出仕,前程絕對無可限量,區區吳漢之輩,豈能與你相比!你既爲鄧氏子弟,責無旁貸,理應爲家族盡力。有你和鄧禹這鄧氏雙璧在,鄧家子孫,何患不可世代富貴!”
鄧奉冷冷答道:“子孫自有子孫之福,與我何干!”
鄧奉再度拒絕,鄧晨反而大笑起來,道:“皇帝果然沒有看錯你。說來慚愧,我把你從小看到大,而皇帝只見過你幾面而已,論到知你之深,反而是皇帝遠在我之上。”
鄧晨一拍手,有中黃門捧詔書和印綬而進。鄧晨道:“皇帝知道你不肯答應,所以也不勉強你。這裡是破虜大將軍和新野侯的印綬,皇帝早就爲你備下了,就等着你來。破虜大將軍,乃是皇帝曾經做過的官職,朝中諸大將,無不以能封此官爲榮,皇帝卻誰也不肯封,獨獨只留給你,足見對你的倚重。皇帝又知道你不願意離開新野,所以再拜你爲新野侯,新野世代爲你所有,新野百姓也由你庇佑。”
鄧奉聽完,依然不置可否。鄧晨再道:“你切勿多心。這不是賞賜,更不是施捨,而是一份禮物。你保全了皇帝的家人,總不能不讓皇帝向你報恩吧?”
鄧奉默然。鄧晨又道:“能讓皇帝如此剖心以待,除你之外,當世再也找不出第二人。聽叔父一句,你就答應下來,不然,不僅咱們鄧家,就連陰家,也都會跟着爲難。”
鄧奉知道,事到如今,他已經不可能置身事外,他是鄧氏家族的一員,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家族的命運和利益。況且,說句良心話,劉秀對他不錯,處處爲他着想,可謂是仁至義盡。劉秀如此遷就於他,他也不能太讓人家下不了臺。鄧奉於是道:“印綬我可以留下,然而有言在先,我爲我主,不聽朝廷之命。”
鄧晨大喜,道:“那是當然。新野是你的封地,朝廷絕不干涉過問。”
鄧奉收下詔書印綬,回到筵席,再向劉秀辭行。劉秀看了鄧晨一眼,鄧晨點了點頭,劉秀知道事已辦妥,於是不再挽留,親送鄧奉,衆人也一道相送。
一路送出數裡。鄧奉回首,對劉秀道:“就此留步。”
劉秀點點頭,道:“也好。相見有日,君且珍重。”
鄧奉望着劉秀,鄭重說道:“你將家人託付於我,我爲你保全。如果你真要報恩,那我也要向你託付一個人,好好照應她,別傷她的心。”
劉秀當然明白鄧奉說的是誰,笑道:“鄧君大可放心。”
劉秀何等聰明,他不可能不知道鄧奉對陰麗華的感情。他並不想去探究,這兩年多來,鄧奉有沒有碰過陰麗華。他相信鄧奉,也相信陰麗華。或者說,他出於內疚,即使他們之間真發生了什麼,他也準備既往不咎。重要的是現在,現在陰麗華重回他的身邊,重新做回他的妻子,他自然不希望陰麗華再和鄧奉見面,他要她完全屬於他。
在某種程度上,劉秀對鄧奉不無羨慕,鄧奉身上有太多他沒有的東西。他雖然貴爲皇帝,卻遠比鄧奉活得沉重。鄧奉的世界很小,而他的世界太大。鄧奉的世界可以小到只剩下陰麗華,從而盡情地深愛,而他的世界卻大至整個天下,永遠不可能只守着一個陰麗華。鄧奉活得夠簡單,只要自己高興,便可以拋開一切,拔劍而戰,不計生死。而他卻活得太複雜,他必須瞻前顧後,考慮衆多,即便他長兄劉縯死時,他還不得不對仇人笑臉相迎,屈辱着自己的內心。
對於鄧奉,劉秀不僅羨慕,更有忌憚。鄧奉這樣的人一旦被激怒,他甚至會不惜逆天。一個人逆天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鄧奉不僅有逆天之心,更有逆天之力。劉秀曾與鄧奉在昆陽並肩作戰,親眼見過鄧奉恐怖的武力,最起碼現在,他並不願意和鄧奉爲敵。
鄧奉又一一和劉秀的家人作別。劉秀的家人和鄧奉朝夕相處兩年有餘,感情已甚爲深厚,分別之際,也皆惆悵不已。尤其是兩個孩子劉章、劉興,更是對鄧奉依依不捨。
鄧奉再來和陰麗華道別。陰麗華看着鄧奉,心中有千言萬語,經過理智的層層過濾,到了嘴邊,卻只剩下綿軟無力的兩個字而已:“保重。”鄧奉笑了笑:“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