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再燦爛，世界上總有照射不到的地方。
莫關感謝這樣的地方存在，讓他能夠隱藏自己，從而獲得安全感。
他套上連帽衣的帽子，低下頭走進空寂的舊樓，這些舊樓多數被租借爲貨倉，只有取貨的人和車輛會來到這裡，他們目的明確，取完貨物或卸完貨物就離開。
這些舊樓有太多詭異離奇的都市傳說，驅趕着他們恐懼的內心。
最頂層的小閣樓，成爲莫關能夠安心入睡的地方，這座城市裡他唯一的棲息地。
小閣樓內嵌於頂層樓道內部，只要不打開閣樓的小窗，小閣樓裡面就是絕對的黑暗領地。
莫關打開手機，有幾通留言，他把手機打開放在臺上，往臉上撲灑冰涼的清水。
聽完第一個留言，他恰好擦乾了臉上的水珠，俯身打開了小冰箱，看了一圈，也只有冰牛奶。
小冰箱的橘黃色暖光照在他剛剛洗去灰塵和疲倦的臉上，這是一張令人心動的臉，就男性而言，有些過於精美的五官鑲嵌在慘白的皮膚上。
用力擰開一罐新牛奶的蓋子時，莫關覺得手腕有些刺刺的疼。
洗臉的時候，冷水碰到手腕，也有過類似的感覺。
擡手一看，手腕處竟然割破了一道淺淺的口子。
莫關皺了下眉頭，咬牙忍住疼再一使勁，牛奶蓋子總算擰開，倒下一大口冰牛奶，血液中狂暴燥熱的因子纔算是平息下來。
這道口子雖然不深，但肯定在劃破皮膚的物品上留下了自己的血跡。
“不太妙啊，要一直這樣藏身黑暗中嗎？再沒有人來抓我一把，真的會完完全全被那個黑色的世界吞噬掉啊。”
莫關坐在地上，背靠這個小閣樓唯一一件傢俱——簡單的木板牀，微微仰頭，又喝下一口冰牛奶，長長地嘆了一口涼氣。
人生中最光明耀眼的時刻，他擁有過；最黑暗絕望的時刻，他同樣經歷過。
有時午夜夢醒，他恍惚覺得自己是不是死去了一次，又重生，而現在又處於垂死的邊緣。
從小到大，他都是長輩們的驕傲，同齡人的榜樣。
完美的乏味。
對着鏡子裝出最美好的笑容，記住這個笑容的弧度，無論何時都用笑容來應付。連被表白的時候，他都用這個表情微笑着拒絕。
成爲別人眼中的完美，對莫關來說，跟一道有固定解題公式的理科題目沒兩樣。
他掌握了方法之後，不厭其煩地套用這個公式，就能解決一切問題，就能騙過所有人，就能維護別人心中的“優等模範生莫關形象”。
大學期間，莫關終於厭煩了這樣一塵不變的優秀。
解題公式被誰創造出來並且進行演算確認的試驗階段，令人熱血沸騰，激動萬分，然而一旦被全世界的人們廣泛應用，第一百次第一千次第一萬次使用這個固定的解題模式和套路，就會煩膩厭倦。
出類拔萃的人永遠不缺乏機遇，莫關沒有多做考慮，直接選擇了一家條件最優越的藥品公司。
然而，研究室枯燥的工作，很快又令他焦慮起來。
對同期來說，那些都是“有挑戰性”“令人激動”的研究項目，莫關卻感受不到難度和挑戰，他渴望着有什麼東西能夠改變現狀。
當那項大膽的實驗被提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往後退了一步，莫關那張灰暗的臉第一次亮起來，他堅定地站到最前面：“我願意以研究者的身份，接受實驗。”
同期們朝他投來異樣的眼神，好好的研究員不當，當什麼實驗對象？
“這是暫時無法對外大量進行實驗的項目
，爲了增加數據的正確性，我們必須通過對不同年齡、性別、身體素質的人進行實驗，所以需要一位研究員加入其中。”
“沒關係，出了任何問題，我都不會追究，這是我自願參加的實驗。”莫關的積極，他眼中流露出來的是渴望着什麼的神色。
在茫茫人海中，只有極少數的十個人成爲項目的實驗對象。
他們各自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即便在熙熙攘攘的馬路中擦肩而過，也不過是陌生人的路過。
“這就完了？實驗效果呢？實驗結果呢？”距離實驗結束快要一個星期，莫關沒有感覺到自身有什麼變化，他的期待落空，失控地衝進項目負責人的房間，像一隻小獸那樣咆哮。
“不，效果和結果，只有接受了這項實驗的人自身能夠感知，你們將會成爲最瞭解自己能力的人，而我們的任務到此爲止。”
莫關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他冒險接受那種實驗，可不是爲了得到這樣平淡無奇的結局和敷衍了事的打發。
要怎麼做才能打破痛苦的枯燥乏味？要怎麼做才能活得更真實更有感覺？
莫關記得，那些藥物侵入血液之後，瞬間確實有一種全身觸電的感覺，他以爲那之後身體會發生明顯的變化。
血型影響一個人的性格、情緒，血液跟一個人的健康、疾病息息相關。
接觸這項實驗之前，莫關對血液的理解停留在大多數人都知道的常識層面。
“不，血液有着更多神奇的力量。由古至今，多少人企圖用血液創造奇蹟，他們嗜血或用血液進行詭異的儀式，都是因爲他們深信血能改變一切。他們沒有誤會血液的力量，只是方法錯了。”
“我們新藥研發部的‘換血改命’研究項目，藥物直接血液，通過造新血排舊血，新陳代謝原理的基礎上對血液進行改善。各種血型的人都容易患不同的疾病，血液決定他們的身體素質存在優點也有弱點，我們的新藥能讓每個血腥的人都獲益。”
項目負責人說了許多他們實驗的理念，他們對於血液力量的全新探索和發現。
莫關滿懷着期待，躺在實驗臺上，心甘情願當一隻小白鼠。
他只想結束痛苦的乏味人生，他不想當一個完美的木偶，但是他性格天生如此，偏偏神過分眷顧，讓他擁有超過一般人的智商和才賦。
“莫關，還不回家？看來那個實驗項目是徹底失敗了。這不是挺好嗎？無驚無險，你的大好前途沒有被這次實驗搞砸，以後千萬別一頭熱答應當小白鼠。”
“不過，我還是挺佩服莫關的膽量啊，我就沒那麼勇猛。畢竟，公司新藥研發部門不是一直流傳着不太好的傳聞？說是曾經高薪徵集新藥實驗對象，鬧出過人命。”
同期兩個男研究員想打聽莫關接受的實驗詳情，不好直說，故意繞圈子。
“你們想知道實驗內容，想知道實驗成功了沒有，想知道我會不會有後遺症，大可以親自去試試。”莫關冷冷一笑，起身走回研究室。
兩個同期研究員在門外嘀嘀咕咕說了一通，莫關不用聽也知道他們說的都是些什麼話。
無非說他自以爲是，從小到大，他聽得太多了，也就習慣扮演這樣的角色。
腳步聲遠去，窗外天色暗下來，研究室裡只剩莫關一人。
他深呼吸口氣，用針管扎進手臂，抽出一小瓶血液。
等待血液鑑定結果的時間，就像那些試管中慢慢蒸餾的液體，一滴、一滴、無法預計要持續這種狀態到哪裡纔是盡頭，才能結束。
沒有任何異常，檢測不出特殊物質，帶着無望的心情，莫關魂不守舍
地走出研究所。
路上的商鋪都關店了，路燈照着空寂的街道，一聲慘叫打破沉寂。
那是從幽暗小巷裡傳來的聲音，莫關心裡一陣涼嗖嗖的氣息往上升起，他知道那裡肯定發生什麼不妙的事情。
在慘叫聲之後，萬物又沉默了，必定是發生了可怕事件。
如果走進那個地方，說不定自己無趣的生活真的能發生一些改變。
鞋底踩到的液體，黏黏糊糊的感覺特別驚悚，莫關試着縮回腳，巷子深處卻有一股強烈的力量在吸引着他。
不，確切的說，那些沾到他鞋底的粘稠液體已經在傳達着這種強烈的呼喚。
它們在呼喚他，想要告訴他，恨不得把他的骨肉都揉進這片黑暗中，讓他也親身感受它們的恐懼、痛苦和絕望。
越是往巷子深處走，越是被那股力量衝擊着，那些扭曲恐怖的情緒紛紛化爲黑色巨浪朝他撲過來，一次次把他淹沒，他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呼喚着“快逃離這裡”，他的雙腳卻執念地往前走。
這種情況下，只能報警吧。
莫關倒吸一口涼氣，望着像垃圾一樣被丟在巷子角落的屍體，大量的鮮血混着巷子水管的漏水，不斷流向巷口。
匿名報警之後，在警方趕來之前，莫關已經臉色蒼白地狂奔回家。
這是接受實驗之後，莫關第一次觸碰到了他人的血液。
“像這樣的流浪漢，每天死幾個人都沒有人注意到吧？他們都是那些衣着光鮮的人想忽略的存在，在沉醉或忙碌於繁華中的人們眼中，這些人就像是隱者，被他們選擇性地隱匿了。”
“用這些人的生命來玩遊戲，再合適不過。”
那個刺骨冰寒的聲音發出陰冷的笑聲，在莫關碰觸到被害人血液的瞬間，刺進他的耳朵。
這個聲音，只有他能夠聽見。
還在從流浪漢身體裡流出來的血液裡，不斷吶喊着他的痛苦和無助，活得再艱難再孤寂，他也一直努力過着每一天的生活，卻被奪走了生命。
這種強烈的情緒，彷彿在嘲諷總是抱怨人生太順利太多掌聲和榮耀的莫關。
莫關跑回家，“砰”地狠狠關上房門，擡頭看見全身鏡裡的自己，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汗水，全都浸染到了眼裡，視野模糊。
明明已經看不清楚任何事物纔對，被殺害的流浪漢的樣子，犯人猙獰的嘴角和冷酷的聲音，徹夜纏繞在莫關腦海裡，無論如何也消抹不去。
那夜的事情，就像一個按鈕，有人選擇按下去，有人不會去按一個不知道會引發什麼事情的按鈕。
莫關被乏味和無趣詛咒的時間太久，以至於他內心的冒險情緒始終得不到紓解，於是他選擇了按下去。
按下一個不知道會觸發什麼連鎖反應的按鈕，之後發生的事情就猶如脫繮野馬，再也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的。
莫關伸手去按地上放着的小檯燈，“噠噠”兩聲，感應式小檯燈的亮度被調到最亮。
一個人安靜下來的時候，莫關就會不自覺回想起那些可怕的觸感、聲音和強烈情感衝擊。
莫關想借着這光，再次回想起最初那些事情，回想起自己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根源。
“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你還存在着，就是價值的證明。只是，在任務完成之前，要委屈你，學會當一個低調的隱者，你要褪去往日所有的光彩和榮譽，甚至從所有重要的人們眼前消失，把自己藏匿到灰暗中去。”
當莫關失去一切的時候，那個男人是這樣對他說的，微笑着對他說着，向他伸出了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