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五又叫了一聲,“公子?”
直到這時崔子軒才反應過來,他回頭看向阿五。
阿五瞟了一側有點雲裡霧裡的小公主,低聲說道:“沒有想到這楊夫人倒是個殺戮果斷的。”他這話的意思其實就是說,這楊夫人應該不會是姜宓。
崔子軒自是聽懂了,他看了阿五一眼,卻不知想到了什麼,那眸中的神光有點閃動,他緩緩轉頭,乾脆拿起一盅酒一邊慢慢品,一邊認真傾聽起廂房中的動靜來。
一旁的小公主實在莫名其妙,她弄不懂這兩個男人怎麼對楊氏經商會有興趣,她扁了扁嘴,有心想跟崔子軒說話,可不知怎麼的,此刻的崔子軒表現得越閒適,可她對上他的眼,卻反而越不敢隨意開口了。
廂房中,姜宓那個決定做出後不久,五個幽州管事便被護衛們拖了出來。這些護衛走出時,一眼看到坐在角落裡的崔子軒幾人,略頓了頓,並沒有多在意——姜宓所說的並不是機密事,或者說,現在的歸德城裡大人物雲集,到任何一個酒樓裡傾聽到的大人物的私事都比這行商之人的小事更要緊。所以,他們完全不覺得這事被大名鼎鼎的崔家郎君聽到有什麼了不得。
那幾個管事被押下後,廂房中出現了一陣寂靜,不一會功夫,一個個中年人大步朝着二樓走來,轉眼間,便有十一二人進入了姜宓的廂房。
在一陣沉默後,也不知是誰帶頭,在那裡沉聲問道:“幽州是我等的基業,夫人這般把幽州的所有大管事一舉拿下了,那幽州諸事該怎麼辦?”另一個人也在那裡叫道:“夫人操之過急了!就算那幾人都是蛀蟲,也可分而治之。你這一下全都治死,難不成幽州的那片基業我們不要了不成?”“夫人行事實在魯莽!”“夫人,這經商可不是行軍,行軍自是殺戮果斷寧枉勿縱,可這行商講究的是圓融,夫人這一下把幽州能做事的人都拿下了,那幽州諸事怎麼辦?”
“夫人,幽州諸事怎麼辦?”
“夫人,幽州諸事怎麼辦?”
也許是姜宓這一手敲山打虎真正敲打到了重心吧,有所爲無商不奸無奸不商,眼前這些管事,任哪一個也不敢說自己手底下就完全清白。現在他們的行爲如其說是在向姜宓施壓,是想讓姜宓減輕那幾個的刑罰,不如說是兔死狐悲。
在這些人的連番質問下,廂房中,楊氏的聲音過了好一會才沉冷地傳來,“幽州諸事?”輕輕一笑後,楊氏徐徐說道:“我這陣子分析邸報,發現那落金部落的四王子合木多是個人物。”
衆所皆知,那落金部落是契丹諸部落中最大的部落之一,其部落族長共有四子,這合木多明明是個不受寵的,楊氏這會卻說他是個人物,一時之間,廂房中的衆人又是喧譁起來。
也不知姜宓做了一個什麼手勢,廂房中轉眼安靜下來,只聽得姜宓又道:“我知道你們不服,那你們說說,十二月二十三日,那合木多爲什麼要連夜離開部落,急急趕往太原,甚至在冬寒之時,原本需要半個月的路程,他短短七天就趕到了?”
廂房中,一中年人叫道:“不是你說的,他是聽到胡合受傷,所以才急忙趕去的嗎?”
廂房中,姜宓似是笑了下,她再次問道:“那你們可知胡合是合木多的什麼人?”
馬上,又有一個青年管事冷笑道:“我們自是知道,那胡合是合木多的舅舅。親舅重傷,做外甥的日夜兼程趕去有什麼稀奇的?”
“親舅?”姜宓清沉的聲音傳來,“合木多長到十九歲,可那胡合卻直到去年纔出現在北漢,之前十數年間他一直在咱後周爲官。從小到大都不曾見過的親舅,難道真有那麼深厚的感情?”
廂房中,衆人可能聽出了不對,終於,一箇中年人沉聲問道:“你說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
姜宓似乎又笑了一下,她清聲說道:“去年十一月份的北漢邸報上提及說,落金部落的大王子曾經準備出使北漢,可最終沒有成行,臨時改成二王子出行,結果二王子摔傷了腿,最終那差出使之事被迫取消。“於廂房中衆人迷惑不解中,姜宓又道:“同樣,也是去年十月,落金部落的酋長前往上京參與諸部落會議,卻突然得了疾病……”
聽到這裡,衆人總算明白了,一個青年管事急急說道:“你的意思是說,落金部落的酋長要死了?所以他的幾個兒子取消了原定的出使計劃,正在謀權奪位,可這與合木多能不能幹有什麼關係?”
廂房中,楊氏的笑聲都清亮了,“當然有關係。”略頓了頓的,她向衆人解惑道:“去年九月,落金部落的酋長在前往上京之前,他曾經發布了兩道命令,把落金部落的兩個最忠於他的勇士一個讓其回家鄉休養數月,一個因爲一點小事便發派到落金部落的這個位置去守林了……”廂房中,楊氏應該是信手畫了一副地圖,幾乎是她那地圖一出,那青年管事便驚叫道:“這,這兩人所處的位置,一個截斷了落金部落與木拓部落的聯繫,一個身後是落金部落最強大的黑狼軍隊?”
“正是。”廂房中,傳來了楊氏的讚賞,只聽得她清柔地說道:“你們看,這兩個勇士帶兵扼守在這兩個地方,如果這個時候,落金部落出現什麼政變,這兩人同時出動,一支切斷其外援,一支帶着黑狼兵進入部落,能不能夠及時挽回局面?”
廂房中,衆人紛紛點頭,他們同時應道:“自是能夠。”
廂房中,楊氏說道:“那麼,爲什麼落金部落的酋長要在前往上京赴會前做出這樣的安排呢?又爲什麼他在做出這種安排不久,便傳來了他重病要死的消息呢?”
楊氏都說得這麼明瞭,一時之間,廂房中衆人紛紛叫道:“他這是引君入甕!”“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裝病,想看他幾個兒子怎麼處理!”“只怕是引蛇出洞。”
廂房中,楊氏說道:“你們說得不錯,他是故意的,落金部落的酋長根本沒有生病,他之所以放出重病的風聲,不過是想看他幾個兒子會做些什麼。而在這個時候,大王子和二王子原本應該出使卻沒有出使,三王子是個病弱殘廢的排除在外,只有四王子及時果斷的藉口他舅舅生病一事,抽身離開事變中心……”
於廂房一片寂靜中,楊氏清亮的聲音娓娓傳來,“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是兩位王子勢力已經很大,連他們的父親也奈何不得,落金部落的酋長也不會做出避開坐山觀虎鬥的舉動。據我估計,落金部落應該至少還要亂半年以上,他們的酋長才會殺一個回馬槍。今日我跟諸位分析這件事,便是想與大家商量一下,怎麼從這件事中謀利!”
廂房中在一陣安靜後,陡然暴發了一陣議論聲。議論聲過後,一個渾沉的老人開口道:“夫人,你有什麼吩咐就直接說吧。”“對,夫人直接吩咐便是。”“我們都是粗人,要不是夫人揉碎了一點一點解釋給我們聽,那是絲毫不懂其中內情。”“對,一切由夫人做主!”
廂房中,楊氏清亮的聲音傳來,“好!我的意思便是,如今我們在幽州的活動全部停下,所有的勢力全部集中起來幫助四王子合木多成爲落金部落的繼承人!這一點並不難,大王子和二王子越是對那個位置爭得兇,他們就越是與那個位置無緣。而那木合多既然知道在關健時刻避開爭持,那就是可造之才。我們的人只需要做到兩點。”
她略頓了頓,彷彿在讓衆人仔細消化她的話後,才聲音沉靜地說道:“一,就是以幕僚的身份出現在合木多身邊,告訴他,當務之急,他最需要做的不是避開爭鋒,而是請得名醫前往上京相救父親……”
衆人這時已經聽出一點東西來了,一個個激動地叫道:“夫人請繼續說來。”
姜宓頓了頓,清亮的又道:“第二點,那就是向合木多提供人力物力的支持,幫助他上位!這兩點中,最關健的一點在那大夫身上。”
這一下,衆人不解了,他們紛紛問道:“爲什麼?”
廂房中,楊氏似乎笑了,她輕輕說道:“你們說,如果那落金部落的酋長殺了一個回馬槍,處置了兩個不孝子後,馬上又重病過逝,那又會如何?”
那還會如何?當然是合木多上位了!
廂房中,衆人紛紛低語起來。
這時,楊氏咳嗽了一聲,在令得這些人安靜後,楊氏清聲又道:“諸位請謹記,我等只是商人,所謀的也是利益。落金部落雖爲遼國的一個部落,可它的所佔面積極其廣闊,甚至越過了北漢國的領地。諸位,我們爲合木多上位勞心勞力,又是請大夫又是出謀畫策,那麼,事後他就必須劃給我們一塊領地。”
幾乎是楊氏那“劃給我們一塊領地”幾個字一出,廂房中的衆人幾乎是像煮沸的開水一樣熱鬧起來,他們嗡嗡了好一陣還無法平靜。
也怪不得他們不平靜,幽州楊氏那塊領地,可不正是楊氏先祖耗了上百年才掙到手的?要是這一次能再得一塊領地,豈不是說,他們幽州楊氏也能成爲國中之國?從來,商人雖然有錢,可是無權無地位,走到哪裡都是被人欺凌,所以,這些人一聽到姜宓說,有可能弄到一塊領地,他們簡直激動得坐立不安了。
等到衆人稍稍安靜,廂房中楊氏的聲音再起,“合木多此人,能在兩個強勢的兄長相爭時藉機逃離部落,說明他識時務,但同時此人只知道逃離而不知道破局,說明這人性格有懦弱不智的一部份。一個識時務而懦弱的人,就是個極好操控的人。諸君,此次事件如果操作得好,我們也許能像當年的呂不韋一樣,謀到的利益是傾國之利!”
她堪堪說到這裡,廂房中便再次暴發出了一陣激烈的議論聲和壓低的歡笑聲。這時刻,他們對姜宓的稱呼都帶上了幾分敬意了。
再一次,等他們安靜些後,楊氏的命令聲傳來,“這幾個月裡,我已經把諸位呈上來的報表看過了。”
她這話一出,廂房中變得鴉雀無聲了。
在極致的安靜,也許還有一些人的驚慌中,楊氏的聲音再起,“現在,我念出一些名單,凡是念到名字之人,請立刻處理好手中的事物,迅速趕往北漢處事此事。”
楊氏說完這話後,便念出了四個名字。她在吩咐了那幾個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激動不已的管事幾句後,向着另外的人說道:“你們前陣子呈上來的報表我已經燒了,除了這四人外,所有剩下的人請在一個月內再做一份報表給我。”略頓了頓,楊氏幽幽說道:“這一次的報表,我希望你們做得完善一點……”
她這話,明顯是讓那些心中有鬼的管事自己想辦法堵住自己的漏洞,也是前事不究的意思,一時之間,廂房中只響起一片感激涕零的應諾聲!同時,他們也暗暗後悔,早知道不貧不弄鬼便能像那四人一樣得到夫人如此重用,他們早就剋制自己了!
……
看到廂房中議論到現在,那楊氏也快出來了,崔子軒突然站了起來,他輕聲說道:“走吧。”聲音一落,他率先提步。
阿五和小公主連忙跟了上去。
小公主很是委屈,她好不容易找到與崔子軒同坐的機會,可坐了那麼久,她也就聽了一通半懂不懂的楊氏與下人們的議事。悄悄的,小公主朝着崔子軒瞟了一眼,頗有點委屈地想道:只怪楊氏長得太騷,把崔郎的心都勾去了!
就在這時,崔子軒的命令聲傳來,“阿五,你送一程公主殿下。”也不等阿五應承,崔子軒便大步離開了。
那一邊,阿五送着悶悶不樂的小公主上了馬車後,急忙追上了崔子軒。
他走在崔子軒身側,心裡還在爲剛纔的那一幕震驚,過了一會,阿五詢問道:“公子覺得,楊氏那個計劃能成麼?”
崔子軒緩步而行,聞言他頭也不回地說道:“能成。”
“能成?”阿五大驚,他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說道:“公子的意思,是那楊夫人在不久之後,真能在遼漢之地再擁有一塊領地了?這怎麼可能?”
想他們公子是千方百計纔得到一塊領地,這楊氏不可能就那麼一個輕飄飄的,甚至隨便得在酒樓裡說幾句,也能得到一塊領地吧?
這時,崔子軒突然止步,他回頭注視着阿五,神色複雜的低語道:“雖說是讓人不敢相信,可此事成功率極高!”
阿五呆了半天,直過了好一會,他才笑了起來,唸叨道:“不過契丹人從來不講規矩,楊氏就算得到那塊領地,能保多久也是個問題。再說了,北地苦寒,那樣的領地得了也沒意思。”
崔子軒搖頭,他一邊優雅而行,一邊輕聲說道:“楊氏既然精通地理志,那她就很有可能要求劃分的領地是有豐富礦產的!”
豐富礦產?金礦?銀礦?鹽礦?這一下,連阿五都妒忌得說不出話來了。
尋思來尋思去,阿五感慨地說道:“這楊夫人如此謀算,又殺戮果斷的,看來不會是少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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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料,他這話一落,崔子軒卻停下了腳步,他慢慢轉頭,雙眼定定地朝着剛纔那酒樓的方向看了一會後,崔子軒垂下雙眸,低低吩咐道:“阿五。”
“在。”
“去調查一下楊氏吧,派一些人放在她身邊,我要知道她的起居住行,以及平素與人的來往情況。”
“是。”阿五以爲自家公子是對那個楊夫人起了警惕心,果斷應諾。可就在這時,崔子軒的吩咐聲再度傳來,“我收集了一些能洗去易容的藥物,你去請人煉製一下……想辦法把那藥送到楊氏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