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 秦王宮?正殿】秦王政廿二年九月初九晡時
初秋的咸陽城,花團錦簇的菊花正值盛開。日已西沉,城內深青色的屋瓦下,橘黃色燈火從窗櫺中星星點點地陸續點亮,襯得街道上一團一團的光暈。鮮紅色的夕陽沉入地平線遠方疊嶂的層巒,金色的餘暉將咸陽宮的檐拱柱樑、高臺迴廊,映成了一片深褐色的剪影。
“報——!”殿外一陣高亢的人聲,撲啦啦地驚起了迴廊邊棲落的一大羣鴿子。
“何事慌張?”秦王看着殿外氣喘噓噓的傳令官,放下手中的簡牘。
“陛下,李信伐楚戰敗!”
“二十萬大軍竟會戰敗?!”秦王有些不信:“李信現在何處?”
“大軍潰散,李將軍戰敗於郢陳,現應尚在夷陵附近。”
“大膽!竟敢在寡人面前信口雌黃!”秦王大怒:“郢陳早已是我大秦疆土,李信深入楚國腹地,又如何會戰敗於郢陳!”
“陛下息怒,李將軍因故回師郢陳,腹背受敵,而……”
傳令官話未說完,便被從殿外奔進的大將軍王翦打斷了。王翦的語氣中透出一股無法壓抑的怒意:“陛下!末將剛得到密報,那昌平君熊啓,竟於郢陳起兵倒戈了!”
吃驚的秦王從榻上一縱而起,寬大的袖袍將案上高高壘起的簡牘帶倒了大半,嘩啦啦地散落在地上。
昌平君熊啓乃楚王負芻之弟,於秦國爲官多年,其心可表。去年昌平君剛被派至郢陳,嬴政思慮可以他楚國公子的身份,穩定安撫當地楚人,穩定形勢。誰料局勢非但沒有穩住,郢陳反而成爲了伐楚大軍的致命後患!
想到這,嬴政早已怒火中燒,大聲傳令道:“宣廷尉李斯!”
【扶蘇 咸陽?昌平君府外】秦王政廿二年九月初九人定
李斯不知秦王在此半夜時分宣自己進殿,究竟所爲何事。他惶恐地穿戴好朝服,奔入宮中,很快便又手持虎符急匆匆地奔出來,清點了十數名禁衛,向昌平君府上殺去。
一夜搜捕,李斯已將昌平君的妻兒盡數捉拿。如今昌平君府中,只剩下一片狼藉——砸碎的傢俱、什物從裡屋一直散落到庭院中,還有滿滿一車用楚國文字寫成的經卷,在熊熊烈火中畢畢剝剝地發出竹片爆裂的聲音。
自從半年前母親鄭氏因病去世後,扶蘇便漸漸失眠了,每晚他都要接近午夜時分才能勉強睡去。此時他被宮外這突然躥起的沖天火光吸引,從牀上翻身起來,張望了一番後,隨即駕着騰霜,向起火的地方奔去。馬蹄聲嗒嗒地迴盪在城內的青石板路上,片刻之間一人一馬已奔到了失火處。
昌平君府的整棟屋子都已燃燒起來,熊熊火光將夜空映得如同白晝。但奇怪的是,剛纔扶蘇一路縱馬飛馳,附近街上竟空無一人,周圍鄰人也都房門緊閉,沒有一人出來救火救人。所幸昌平君府是一個獨立的院子,並沒有殃及周邊其他民居。
扶蘇翻身下馬便大聲喊道:“救火啊!失火了!快……”可話喊到一半,背後卻有一人使勁他拉到了一旁。
“人命關天,爲何不救火?!”扶蘇拗不過那人的拉扯,悻悻地轉頭斥責道。
扯住他的,是一名老者。老者壓低了聲音道:“娃娃莫要喧譁!昌平君於郢陳起兵,連夜被抄家了!這熊熊烈火,就憑你這一個娃娃還敢去救,竟是不要命啦?”
扶蘇心中一驚:“昌平君……起兵?!”
老者沒有注意扶蘇臉上的表情,繼續道:“娃娃,你既有心救人,那便請隨老朽來。”說罷向街邊走去,伸手推開了一扇不起眼的柴扉。
扶蘇心中疑惑,卻仍跟隨老者走進門內。這是一間不大的土屋,扶蘇藉着屋外依稀的火光,隱約見到屋的一角,竟團坐着一位姑娘。姑娘見有人進門,臉上不禁惶恐萬分,見是老者帶來的人,便又埋下頭去,嗚咽起來。
“這位是老朽適才在禁衛抓人時,強拉硬拽才救下來的小女娃。”老者解釋道:“這小女娃,剛纔那麼多兵,還死命往裡衝。不讓她去,她還狠狠咬了老朽一口!唉!老朽也是一時心軟,看不得他們欺負一個女娃。娃娃你要是想救人,這女娃便交給你了,你們收拾收拾速速離去罷!”
老朽說完便推門離開了。扶蘇這才發現,這間屋是老者家後院的柴房,用來堆放雜物的,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黴味。定睛仔細看來,面前的這個女孩皮膚雪白,烏黑的頭髮直垂到腰間,一身青色的繡花綢衫,綢衫下黃色的曲裾深衣散在腳邊。腳上蹬着一雙淺褐色的鹿皮小靴,靴上綴有金色的花紋,煞是好看。
女孩哭得梨花帶雨,彎彎的峨嵋下一對大眼睛已經哭得紅腫,臉上嬌嫩的皮膚被淚水浸得太久,也有些微微發紅。扶蘇見此,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憐香惜玉之感,問道:“姑娘,不知你……你與那熊啓,是甚麼關係?”
女孩一聽扶蘇開口,擡頭直瞪着扶蘇怒道:“你是何人,竟敢直呼家父名諱?!”
“我……我叫扶蘇……”扶蘇被女孩兇狠的目光瞪得有些忐忑,長這麼大身邊見到的盡是些唯唯諾諾的宮女,這般一開口便氣勢洶洶的女孩,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叫驪瑤,昌平君的小女兒!”姑娘毫不忌諱地報上名字,突然忽閃着一雙淡紫色的眸子,沉吟道:“……扶蘇……莫不是那暴君贏政的長子?!”
“我……我……”扶蘇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姑娘。
“支支吾吾作甚!莫不是我說中了?!”驪瑤蹭地一聲站了起來,開門就要往外逃。誰料迎面撞上了一隊禁衛,她便這樣呆立在火光中,眼睜睜看着禁衛隊伍朝自己圍上來。
“甚麼人!”什長張信微微一怔,打量了驪瑤一番,喝道:“不知道今晚宵禁嗎,竟敢在昌平君府外遊蕩,定是同黨!給我拿下!”
扶蘇見狀趕忙從門裡衝出來,一把拉住驪瑤的手:“快隨我來!”二人便向騰霜奔去。什長張信緊隨在二人後面,也追了上來。
扶蘇只感到禁衛的腳步聲離自己越來越近,突然身後刮來一陣勁風,竟是張信伸手來拿人。已經被按住肩膀的扶蘇心中一驚,扯下佩劍掄圓了揮去,將身後追來的張信晃得慢下了腳步,只聽刺啦一聲,撤下了扶蘇半邊袖袂。待得張信反應過來,扶蘇已與驪瑤奔到了馬旁。
扶蘇將驪瑤扶上馬,自己則坐在她身後,猛地一扯繮繩,騰霜絕塵而去,身後禁衛雖然腳力不凡,卻還是被騰霜甩掉,與二人相隔的距離越來越遠。一眨眼功夫,兩人一馬便消失在深深的夜幕之中。
【扶蘇 馳道】秦王政廿二年九月初十日出
扶蘇駕着騰霜,帶女孩一路出城,沿武關道向東南方向奔去。直跑得自己雙股痠軟,兩臂發麻,騰霜也氣喘吁吁,這才停下腳步。再回身望,咸陽城早已連輪廓都看不見了。
“爲何要救我?”驪瑤不解地問道。
“我也不知,只是覺得與你似曾相識,直覺告訴我幫你是對的!”扶蘇脫口而出,忽而發現自己有些太過於套近乎,臉紅了起來。
“我家的事,用不着你來管!”驪瑤仍恨恨地說:“贏氏與我熊氏,有不共戴天之仇!”說着說着,卻又忍不住流下兩行清淚。
“若非你父親起兵,倒戈相向,也不至於此……”扶蘇雖想解釋,誰料驪瑤大聲打斷了他:“倒戈?你難道沒想過,爲何我父在秦爲官多年,早不起兵晚不起兵,偏偏要選此時?!”
扶蘇搖搖頭,沒有做聲。驪瑤繼續道:“若非父親至郢陳親眼所見,怕是仍要被嬴政暴君蒙於鼓中!秦軍佔我郢陳舊都,竟屠城數日,毀我宗廟祠堂!我鬻熊氏先人數百靈位,治下數萬平民,豈能被秦軍肆意踐踏……”說到傷心之處,驪瑤已抽噎地說不下去了。
扶蘇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先祖廟堂被毀,怕是任誰也無法嚥下這口惡氣。
“就到這裡吧,我自己去郢陳找父親!”驪瑤抹了抹眼淚,便順路繼續向前走,扶蘇卻一把拉住了她:“我與你同去罷!這一路上四處都有兵丁……”
他說完便拉着她朝騰霜走去。驪瑤拗不過力氣大的男孩子,也只得乖乖上馬。雖然絲毫沒有對這秦王的長子放鬆戒心,心中卻有一股似曾相識之感,緩緩爬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