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剩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晏幾道
【離衍 大龍潭】2018年04月11日06:01
野人揹着離衍從湖邊走到湖心,足足花了近一刻鐘的時間。在清晨的薄霧中,六面體平臺上洞開的大門,滴着光亮的水珠聳立在離衍的面前。
大門裡一片漆黑,但野人卻彷彿不爲其所影響,大步向裡走去。門內是一條螺旋形的甬道,一直向下深入地底。甬道寬度雖然只能容一個人通過,縱向高度卻很高——野人揹着離衍高度已近三米,在甬道中仍能挺起胸快步前進。片刻後離衍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看到牆壁上同樣也刻滿了繁複的花紋。雖然無法分辨得十分清楚,但離衍從風格上識別出來,那方形文字般的花紋與之前遺蹟裡的如出一轍。甬道內傳來彷彿機械傳動齒輪咬合的聲音,格啦格啦地不絕於耳。離衍猛一擡頭,居然發現頭頂方纔經過的地方,只剩下一道環形豁口,門外的光線從豁**入,而盤旋的樓梯卻早已不見蹤影!原來甬道內這螺旋狀的樓梯,竟是隨着野人的前進的速度展開後又收回的!
樓梯終於不再向下延伸,出現在甬道盡頭的另一扇門緩緩打開,裡面射出刺眼的藍色熒光,讓離衍忙伸手遮在眼前。野人放慢了腳步,將離衍輕輕放入了門內,隨後便轉身迅速地離開了。離衍心中正奇怪,卻聽得一聲悶響,身後的門竟然開始緩緩地關上了!
驚慌失措的離衍強忍着斷腿處的劇痛,掙扎着向門口爬去,門關閉的速度並不快,但對於受傷的離衍來說,卻顯得迅速異常——當他氣喘吁吁地觸到巨門時,門早已經完全關閉,不留一絲縫隙。而隨着門的關閉,整個房間開始下沉,湖面上的平臺也隨之再次沒入湖中。房間裡彷彿斷了電一般,刺眼的熒光應聲消失,只剩下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
離衍在黑暗中艱難地翻過身,靠在門上大口喘息着——此刻他心中的絕望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從背脊上一直纏繞着爬上來,緊緊地勒住離衍的脖子,讓他感到無法呼吸。
【驪瑤 犬戎營地】秦王政廿五年十一月廿八晡時
“讓他出去吧……我不想見到他……”驪瑤轉過臉去坐在牀邊,背對着帳門前說明了來意的張信,毫無感情道。
扶蘇緊跟在張信身後鑽進帳內,他聽見驪瑤的話,原本激動的心情突然跌入了谷底,愣在了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張信拍了拍扶蘇的肩膀,將他向前一推。扶蘇一個趔趄,差點撲在驪瑤身上,驪瑤卻連眉毛都沒有皺一下,看都沒看扶蘇一眼,兩眼仍無神地望着前方。
天色已暗,方纔扶蘇在門口並沒有看清驪瑤的臉。此刻離得近了,藉着羊油燈,終於瞧得真切——驪瑤比之前記憶中要消瘦了許多,由於天氣寒冷,面無血色,使她的黑眼圈更加的明顯,乾裂的嘴脣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驪瑤雖然不動聲色,但纖細的兩隻手卻攥在一起,不住地扯着裙邊,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緊張和不安。
“我……”扶蘇剛張開嘴,喉嚨裡卻像是有東西堵住了一般,只咕嚕了一聲,便沒再說下去。
“你還杵在這幹什麼?!快給我滾出去!”驪瑤終於忍耐不住站起身,怒目直視着扶蘇:“三年,整整三年!你從未出現過!在我最需要你替我求情的時候,在我最需要人幫我逃離的時候,你帶給我的卻是無盡的失望!現在來尋我,又是爲何?!”驪瑤突然爆發,嗓子都喊得有些嘶啞,眼中卻早已噙滿了委屈的淚水。
扶蘇柔聲道:“……身不由己啊……我這不還是來了嗎……”
驪瑤卻仍是怒不可遏:“我父王已經兵敗自刎,大秦害得我家破人亡!你來了又能如何?!”
“屠城之事,確非我父王下令!”扶蘇解釋道:“我已派人暗中調查過,毀去熊氏宗廟的騎兵隊,雖身着秦軍甲冑,進攻後卻沒有回營,而是向東北方疾馳而去,不見蹤影,不知是誰家的私兵……”
“此話可當真?!”驪瑤沒有想到,自己多年前對扶蘇所言的話,他竟然還能記得,並且盡力做了如此的調查。
“當然!我忍了三年,再也無法忍受你獨自在此受苦,便急匆匆地趕來了……”扶蘇說着,一把將驪瑤摟進了懷裡,輕撫着她的頭。
驪瑤開始還死命地將扶蘇往外推,拳頭像小鉢子似地向扶蘇身上砸去,可是砸着砸着,驪瑤突然哇地一聲放生哭了出來,軟軟地伏在扶蘇的懷中哭得聲嘶力竭。她心中清楚地知道:對於發生的這一切,扶蘇都無能爲力;而正是由於扶蘇替自己求了情,她纔有命活到現在。只是這三年中她收了太多的委屈,需要找一個人發泄出來。而這個人,只可能是在她心中僅剩的最親近之人——扶蘇。
扶蘇抱着驪瑤,也流下了眼淚,二人就這樣相擁着過了許久。張信不知何時從外面鑽進來,笑吟吟地從背後拍了拍二人的後背:“好啦好啦!你們這對苦命的鴛鴦!現在還不是溫存的時候,姓董的已經開始派人到處搜捕牧民,我們得趕在太陽落山前向北進山,找個背風的山坡安營。等建好了新的營地,族人安頓下來後,我便給你們安排一個單獨的帳房,操辦喜事!——當然,還要看驪瑤姑娘願不願意!”
驪瑤趕緊推開扶蘇,漲紅着臉支吾道:“張大哥!你說甚麼呢!”
扶蘇也撓着後腦不好意思道:“我們……我……我……”臉上也早已緋紅。
張信笑道:“怎麼?難道你們還不想一同在塞外放馬牧羊,過神仙一般的生活?”
“當然想!”扶蘇脫口而出,他此刻覺得自己再也不想過問王朝的那些事物,只想一輩子同自己深愛之人相守在一起,這樣便足夠了。
西去的落日在雪原上撒下一片金色的光輝,遠處的天際線漸漸模糊起來,耀眼的一片金黃。張信牽來一匹雪白的駿馬,扶蘇驚訝地發現,這馬的尾巴竟不似普通馬匹一般四散如拂塵,而是像牛尾一般粗壯,而馬頭上,還長有一枚金色的螺旋狀小角,立在眉心。張信見扶蘇驚愕,笑道:“此乃這一帶山中所產的孛馬,頗通人性,中原是見不到的。這是頭馬,腳力最好,讓給你們騎!”
扶蘇輕拂着孛馬的脖頸,心中想起了之前爲救自己而喪命的坐騎。
“……騰霜,如果有來世,我還要和你一起馳騁……”扶蘇口中喃喃道。
孛馬扭過頭來,似乎聽懂了扶蘇說的話,緊緊地貼在他身上摩挲着。扶蘇看見,孛馬的眼角竟流出了兩顆豆大的清澄熱淚,果真是通人性的神駒!
扶蘇拍了拍馬鼻,先小心地將驪瑤扶上馬,而後自己也翻身上馬,兩手抓住繮繩,將側坐的驪瑤摟在懷中。驪瑤靠在扶蘇胸前,將臉藏在扶蘇那厚實的狐皮大氅中。扶蘇雙腿輕輕一夾,跨下的孛馬便邁步緩緩向前走去。
遠方的牧民一聲吆喝,甩手在空中打了一個響亮的響鞭——八匹四肢粗壯的孛馬開始向前賣力地拉動起來。白色的熱氣從馬的鼻孔中噴出,呼哧呼哧地飄散在空中。馬腿上的肌肉鼓起,青筋暴露。空氣中又傳來一聲清脆的響鞭,巨大的雪橇終於開始向前緩緩地滑動起來。
雪橇在雪原上劃出一道齊腰深的痕跡,緊接着十數輛巨型雪橇也陸續匯入同一條雪跡中,魚貫前進。扶蘇與驪瑤驅馬匯入張信帶領的壓陣馬隊,隨着孛馬在雪地中一上一下有節奏的起伏中,向着遠處北方的羣山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