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 犬戎營地】秦王政廿五年十一月廿八人定
犬戎的馬隊行了多時,時近深夜纔剛剛入山。他們在背風處找了一處積雪較實的山窩,清出一片空地,紮起了臨時的營帳。
張信果然替扶蘇與驪瑤安排了一個單獨的賬房。二人不好推辭,只得正襟端坐在帳中。可過了不多時,二人便已緊緊相擁在一起——三年來每個日日夜夜對彼此的思念,彷彿都要在此刻吐露出來。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不多時便已月近中天。
扶蘇站起身,撩起賬房門口的皮簾道:“……你早些歇息吧……夜色已深,男女獨處一室已經不合禮數,我還是去張大哥營帳湊合一晚上吧……”
驪瑤臉上一紅,她雖飽受牢獄之苦,但心中對中原禮節卻同扶蘇一樣,早已根深蒂固。此刻扶蘇突然提起這事,她的臉便刷的一下紅到了脖子,羞澀地低下了頭,使勁地點了幾下。
扶蘇邁步剛要出門,驪瑤卻輕輕喚了一聲,喚到一半卻又戛然止住。扶蘇回過頭,笑道:“放心,我去讓張大哥尋一個女孩來陪你睡,別怕!”
“公子,良宵佳夜,您怎麼不去和小娘子在一起?來我們這幹什麼?”扶蘇剛彎腰鑽進張信的帳房,張信便從一旁摟住了他的肩膀,使勁拍了拍。張信渾身酒氣,手持一枚牛角杯,正和帳中的兄弟們開懷暢飲。
“張大哥,男女授受不親,我……驪瑤她……還是安排一個小姑娘去陪她吧……”
張信豪爽地一笑:“好啦好啦知道了!來,剛烤了上好的一隻羔羊,嚐嚐我的手藝!”說罷他便一把拉住扶蘇,來到賬房中央圍着火堆坐下。
火堆上,一隻去了生皮和內臟的羊已烤至深紅。羊油順着羊身淌下來,嗞嗞地滴入火堆中,騰起一股股青煙。張信用一把細長的彎刀,從羊脊處割下兩片肉,用盤盛好,端到扶蘇面前:“這可是最上等的肉,外酥裡嫩,快嚐嚐!”
頃刻間一股撲面的濃香便鑽入了扶蘇的鼻中。只見那盤中的肉切得厚薄均勻,肥瘦也恰到好處——外面一層較肥的肉已經酥脆,面兒上還在嗞嗞地泛着油花,裡面卻是一片雪白的嫩肉。張信在肉上灑了一層紅色的茱萸粉,那股辛香的氣味嗆得扶蘇直咳嗽。
“這可是族中旅人從吳越之地運來的香料,草原寒東漫長,此物搭配羊肉,正好祛寒暖身!”張信說着,手起刀落便又切下兩塊肉,對邊上的隨從道:“送到小姑娘帳裡去。”
扶蘇與張信等人相飲正歡,不知不覺便已到了下半夜。突然,張信示意大家安靜,帳內的氣氛逐漸凝重起來,大家豎起耳朵,在帳外呼呼的風中,似乎能聽見一陣嬰兒的啼哭。
一個長着絡腮鬍子的大漢立刻跳了起來,從火堆中抽出一根火把:“我去看看,怕是狼摸到了營地內。孩子生性靈敏,驚到了。”
說罷大漢便撩開簾子向外走,衆人看到帳房的皮面上映出了一個人影,在搖曳的火光中繞着帳房走遠。可沒走幾步,只聽“嗷”地一聲,像是什麼動物發出的吼聲,大漢的剪影應聲被一條模糊的黑影撲倒在地。黑影動作迅速,衆人只看見影子一顫,隨着大漢一聲慘叫,帳房的皮面上,竟已濺滿了鮮血!
在火把的映照下,扶蘇看到黑影逐漸向帳房靠近,身形也漸漸清晰起來——此物身高約有四尺,隨着它與帳房的靠近,連脖頸上那根根聳立的鬃毛也可以看得清楚。
“這……決計不是狼!”扶蘇話音未落,又是“嗷”地一聲吼,黑影突然從帳前消失了。扶蘇聽到背後又傳來一聲淒厲的哀號,轉身一看,身後的帳房已被行動迅捷的動物撕開一個口子,一個人被咬住箭頭拖了出去。
那動物在撕開的缺口處立住了——它通體是銀白色的長毛,膝肘部的長毛已經快要拖到地面。銀色的長毛上光潔得不帶一絲雜色,而額頭上,卻有着如猛虎般清晰的深色條紋!動物伸出猩紅的舌頭,舔了舔露在嘴角邊的兩枚黃色的長牙,用閃着寒光的金黃色眼睛,盯着帳房裡的所有人,彷彿傲視一切。
“是……是狕!是狕!”一個年老的牧民嘶啞地喊起來,那喊聲聽上去彷彿看到了魔鬼!
隨着老人的叫喊,牧民們紛紛伸手去腰間摸刀,但全都摸了個空——晚上出來喝酒,刀還留在各自的帳房中!
張信伸手摺斷一截賬房內的木棒,將尖銳的一頭指向狕獸,大喝一聲衝了上去。隨着張信的衝鋒,賬房內的其他十數人卻瞬間亂作一團,有跟着張信撲向狕獸的,有向門外奪路而逃的,有嚇得早已不知所措的。
“都別慌!猛獸往往最喜見人慌亂,都呆在原地不要亂跑!”扶蘇大叫着衝向狕獸,脫下身上的狐皮大氅,向狕的頭上猛地一拋。狕獸雖行動敏捷,但此刻見到一羣亂哄哄的人羣,已在一頓盛宴前放鬆了警惕。扶蘇突然拋出一片黝黑的物件,着實讓它愣了一下,就在這瞬息間,黑色的狐皮大氅便已將狕獸的頭完全罩在黑暗中。
狕獸一聲狂吼,伸出利爪便想要將頭上的狐皮撕破。可扶蘇的大氅頗爲結實,它亂抓了一通,也只是撕開了幾個口子,大氅反而在頭上裹得更緊了。
扶蘇繼續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大家快離開!回帳取武器!”
張信扭頭看了扶蘇一眼,便將木棒向地上一擲,便用犬戎語指揮帳內的人迅速離開。可正當扶蘇想拔腳抽身之時,狕獸卻已不給他任何機會,將已經撕得稀爛的狐皮從身上抖落下來,嗖地一下竄到了扶蘇面前。狕獸那一對金黃色的眼睛中的狹長瞳仁,緊緊地盯住了這個膽敢向自己進攻的年輕人。
張信見狀想要折返回來,扶蘇卻背對着他喊道:“快去驪瑤帳中,保護好她!”只見扶蘇渾身筋肉鼓起,兩隻眼竟是一刻也不敢從狕獸身上移開。狕獸剛纔吃了虧,此刻也不敢輕舉妄動。一人一獸,就這樣相距不過三尺地對峙着。
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鬨鬧的叫喊聲,其間似乎還夾雜着驪瑤的呼喊聲。扶蘇聽不清外面在喊什麼,可心神一晃,眼神中稍稍有了一絲遲疑,狕獸抓住機會在瞬間發起了攻擊,張大着嘴便向扶蘇撲來。扶蘇感覺到狕口中那股帶着血腥的惡臭直向自己逼來,本能地一蹲,向前一鑽,避開了狕的前爪。
可人畢竟還是比獸慢了一拍,狕的利爪一兜,在扶蘇的後背劃開了三條長達數寸的口子。扶蘇疼得一個趔趄撲倒在地上。狕落地後回過身,又恢復了那勝券在握一般慢悠悠的狀態,嗚嗚低吼着向扶蘇一步一步靠過來,睚眥畢露。
扶蘇此刻能清楚地感覺到,頸後耳邊狕獸低沉的呼吸聲,一起一伏彷彿宣告了自己的死刑。猛然間,他卻驚訝地發現,帳房地面上的石塊輕微地震動了起來——震動越來越劇烈,伴隨着的,還有迅速變大的,如潮水一般的馬蹄聲!
原來竟是孛馬羣在頭馬的帶領下,從圈中掙脫了出來,如風一般疾馳向狕獸的方向。數十匹孛馬嘶鳴着向自己衝過來,讓狕獸完全慌了神,它顧不上面前已近在嘴邊的獵物,向營地外逃去。孛馬卻奔得比它快得多,帶着強勁的衝擊力,將它踏翻在地。狕發出一聲痛苦的哀號,原來是一匹孛馬的蹄子踢到了狕獸的臉上,將它的一枚長牙完全踢碎。狕獸痛苦地在馬蹄間翻滾躲閃着,卻逃不出這鐵蹄構成的壁壘。
孛馬羣衝進營地外的深雪中,停了下來。頭馬甩了甩脖子,帶領馬羣迴轉過來圍繞在扶蘇身邊,而先前耀武揚威的狕獸,此刻卻早已斷了氣。扶蘇從地上艱難地爬了起來,摸了摸身上,竟然沒有一絲孛馬留下的傷痕,馬羣竟懂得在高速奔馳時避讓自己!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直到此時,回過神來的犬戎人才提着刀陸續圍上來。張信緊緊地抱住扶蘇,激動地聲音都有些發抖:“孛馬羣竟會在危難時刻助人脫險!草原上的神明顯靈了!扶蘇公子,真的是有神明相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