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大難當頭方可見人心(一)
話說,方敬瀾只是個文人,一直在朝堂上辦公,如何參與此事?
這事兒,還得從頭細說。
原來,本文裡出場率雖然不高,但蹦達本領卻是最強悍的張姨娘,人家不但宅鬥功夫厲害,做生意也很有一套呢。自從進了京後,漸漸失寵後的她,便把一股悲憤化爲力量,全化到生意上去,在東門開了間米糧鋪子,因爲賣得便宜,深得貧民老百姓的喜歡,幾年間,生意越做越火,雖然內宅失寵,但生意場上卻回報頗豐,大有東方不亮西方亮的架式。這也是她儘管失了寵,卻仍然在方家屹力不倒的重要原因之一。
米是老百姓的生存根本,這一行當雖然競爭激烈,但張姨娘卻甚有經商天賦,一來藉着方家的勢,得了個順風車,二來專撿便宜的貨賣,短短几年時間便經營得風聲水起,雖然比不得那些大戶的規模,但在東城門方圓三十里地,卻是異常有影響力的,因爲賣得便宜,雖然各色米麪乾糧的質量真的很不好,但這些貧苦人家只要能圖個溫飽,也就不計較了,是以生意很是紅火。
做生意到一定程度,就想着開源節流,這開源,便是進更便宜的米,節流便是把原先的掌櫃與夥計辭去,只讓自己的心腹婆子張婆子的兒子打理,這位張家小子也確實是做生意的料,把中國人的奸商本領發渾得淋漓盡致,聞得江西一帶有更便宜的米,便也去買了來,以比以往便宜一成的價格賣出去,效果奇好。
這下子,毒米問題發生後,張氏的鋪子也受了牽連,儘管只是小蝦米一枚,可總是謀害人命呀。而張氏又是方敬瀾的妾室,方敬瀾受牽連那是肯定了。
當錦衣衛親自敲了方家的大門,拿着一張搜鋪令冷硬地把方敬瀾與張氏一併捉去時,方家便亂成一團了。
老太君在聽得事情來龍去脈時,險些氣得暈倒,大罵張氏這個禍首,災星,掃把星。
李氏也是咬牙切齒怒罵張氏。
知廉夫婦滿面愧色恐惶地跪倒在老太君膝下,張氏是知廉生母,如今親生母親闖瞭如此大禍,除了憂急痛苦外,也別無他法。
饒是平時最爲穩重的知禮也滿面的憂色,他坐到椅子上,憂心忡忡地道:“最近毒米案子牽涉甚廣,有好些大戶都被抄家滅族……至於樑家……樑家是知法犯法……”
樑家可是堂堂威遠侯府的偏房親戚,如今也爲着這事,威遠侯府也深受牽連,雖然威遠侯府並未參與其中,卻也落了個“兒孫不肖,管束不力”的罪名,被皇上申斥了一回。威遠侯在神機營的差事也給捋去了,甚至連老夫人的誥命也給收回。而參與此事的樑家三房,則被滿門抄斬。
方府女着聽得嗓子裡直冒涼氣,如美急急地道:“那,那咱們會被抄家嗎?”
知禮沉聲道:“張氏的米行鋪子不大,這回買進的米也只賣去了不到四成,總約百十來斤,目前還沒有中毒之人。這米是白蓮教故意設下的圈套,或許張氏只是貪圖便宜所致。而且,張氏在外頭經營,爹爹也並不知情,想必還不會構成通敵叛國的罪名……”
“爹爹在官場上,雖然名聲較好,可難保那些小人不會從中作亂,我怕……”何氏捏着帕子,臉色也很是沉重。
知廉連忙道:“不會的,不會的,我娘再怎麼貪圖便宜,也斷不會故意謀害人命,我想,這毒米。姨娘定是不知情的。”
李氏正六神無主時,正找不着地方發泄,陡然憑空生出了無窮力氣衝上去對知廉又打又罵,“都是你那賤骨頭的娘乾的好事,你們一窩子都不是好東西,如善先前害得老爺名聲受損,如今,你那賤貨娘還要把方府弄得家破人亡才過癮……”李氏想着方家有可能被牽連,就算不被抄家也要罰沒財產,並且,最重要的是,她的如美正與楊家議親,陡出變故,如美的終身大事豈不黃了?
李氏把全身的憤恨全發泄在知廉身上,不一會兒,知廉已是鼻青臉腫,林氏不忍心,上前抱着知廉,用柔軟的身體生生承受李氏弓字鞋踹在身上的力量,她衝李氏哭喊:“母親要打要罵儘管衝着媳婦來吧,沒能照顧好姨娘,讓她闖下滔天禍事,本是我的錯,不關夫君的事呀,他也是被蒙進鼓裡的。”
李氏平時候也看這個庶媳婦不順眼,聞言也不客氣又踹了過去,口中罵道:“你也不是好東西……”林氏被踢中肋骨,痛得幾乎飆出眼淚,知廉見狀又忙把她護到身後,對李氏道:“子債母還,太太要打就打我吧。別牽累無辜之人。”
老太君忽然一個厲喝:“夠了,事到如今,再是打罵也是無用。統統給我起來,不許再意氣用事。”然後怒氣衝衝地瞪了李氏一眼,“你是一家主母,妾室跑到外頭做起行當來,你居然從無察覺?如今出了這事,你還有臉在這兒打罵人?給我滾一邊去,別丟人現眼了。”然後又瞪着知廉夫婦,“張氏是你生母,身爲兒子媳婦的,我就不信,她在外頭幹些什麼別對老婆子說你們毫不知情?”
知廉林氏滿面愧色,張氏在外頭經商,他們也是知道一二的,雖然勸了幾回,但收效甚微,並且張氏還時常拿銀兩補貼知廉,知廉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了。如今出這樣的大事,悔恨也是莫及了。
老太君發了通脾氣後,喝下如情遞來的茶後,總算緩解了怒氣。又與知禮道:“這事兒,可大可小。張氏鋪子小,想必還沒造成太大影響。唯今之計,還是先安扶了那些受害百姓,另外,知禮且去找那馬大人說項試試,看事情可否有轉機。”
知禮點頭,“孫兒正有此意。那馬大人從來都是鐵面無私,不過倒也執法公正。張氏雖闖下大禍,也只是貪圖便宜所致,還構不上通敵叛國罪。爹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應該會從輕發落。不過……”知禮艱難地道,“張氏總歸是父親的妾室,如今闖下如此大禍,爹爹也會被安上內宅不清,治家不嚴等罪名,恐怕仕途已是無望……”
廳內諸人一陣心涼黯然,十年寒窗苦讀,無盡的艱辛與汗水,官場雖險惡,但總歸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一路平安地過來了,好不容易有今天的成就,驟糟鉅變,就因小小的妾室從中作亂,累及全家,怎麼想就怎麼憤懣。
老太君也是追悔莫及,淚水橫流,痛不欲生,“早知如此,當初就算惹得老爺不痛快,也要把張氏打發得遠遠的。都怨我,都要怨我。”
如情連忙安扶,“奶奶,您別再自責了,這事兒,壓根兒不關您的事呀。”如情以現代人的角度看待這事,張姨娘也不過是賣了有毒食品禍害他人,目前暫時還沒有弄出人命,至多就查封店鋪,狠一點的大不了把張氏的財產拿去補償。三鹿奶粉禍害中國那麼多嬰兒,也不過是查封了企業,董事長被判無期徒刑而已。其他人仍是吃香的,喝辣的。
至於涉及與邪教勾結的事兒,張氏也沒那個膽子,目前暫且還無證據,只要馬文山按律辦事,相信便宜老爹不會有事的,只不過會受到斥責,丟官罰款罷了。
知禮的辦法是去找馬文山,先承認自家的錯誤,並接受朝庭一切處罰。但,看在方敬瀾爲官清廉,在官場上素有清譽,並不知情的份上,再從輕發落。
何氏說要回孃家一趟,想請祖父及父親親自出面說項,因爲馬文山也是出自何家門下。
如情覺得知禮夫婦的法子要靠譜些,又補充了下,“那咱們就分工行事吧。嫂嫂回孃家請求支援,哥哥去馬大人那一趟。我和母親,則先湊些銀子把受害人安撫好,這樣應該還能減輕些罪行。”
李氏一聲怪叫:“還要湊銀子?那麼多買米的人,這要多少銀子呀?”
如情正色道:“母親,只要能保住爹爹性命,減輕罪行,三位哥哥不受牽累,就算花光所有銀子也是在所不惜。”見李氏仍是一臉憤憤不平的模樣,又道,“張姨娘所犯下的罪行,罪證確鑿,已無法抵賴,事到如今,與其拖關係走後門百般抵賴,還不如先大方認罪。大慶律法雖森嚴,可總也有坦白從寬這一條吧?與其讓官府抄家罰款定下重罪,還不如先一步行動起來,我和奶奶母親湊銀子,大哥哥去馬大人那探聽虛實,順便關照爹爹,不讓他老人家在牢裡受苦。”她頓了下,又輕聲道,“爹爹鹽運使司又是個肥差,多少人眼紅着呀,與其讓有心人從中作梗,還不如先一步把禍事給結了。”
其實,張姨娘這事兒,可大可小。往狠的一方面說,官府給方敬瀾一個“內宅不寧,管束不力”的罪名,丟官是肯定的。但只要知禮三兄弟不受牽累,這纔是保住方家的根本。銀子又算得什麼?方敬瀾丟官又算得了什麼?雖然這事兒他也挺無辜挺悲催的,但張氏是他自己擡的姨娘,張氏能有今天,也是他縱出來的,也怨不得任何人。
幾道讚賞的視線射向如情,老太君索先道:“晴丫頭說得極是有理,出了張姨娘這事,老爺的官位估計是保不住了。唯今之計,還得儘量不讓知禮三兄弟受到牽連纔好。”然後瞪了李氏一眼,“你也別心痛那些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若是老爺沒得性命,幾個孩子全都跑不了。你自己瞧着辦吧。”
老太君的意思按如情的翻譯便是,老子死了,兒子要丁憂,做不成官了,女兒就嫁不成人了。再來,如美正與楊家論及婚嫁事宜,如今,出了這一攤子爛事兒,如美的婚事能否成功還得打個問號,這也難怪李氏會心急如焚了。
李氏也明白老太君的意思,心裡憂忿交加,“可是,我也沒多少財產了,全都給如美備嫁妝了呀?”
老太君瞪圓了眼,似是被氣倒。
如情連忙道:“我那有好些首飾頭面的,若全拿去當了應該能當個幾百兩銀子的,只是我實在沒多少私房銀子。”她手頭確實沒什麼私房錢的,回京後全拿去買鋪子地契了。再說了,要拿去補償也是張氏首當其衝,順便把她這些年掙的銀子全拿來充公。相信也不會有人反對。
老太君輕輕摟着如情,一臉感動,“好孩子,家裡再窮,也萬萬不能拿你的私房呀。你本就沒什麼體已,將來的嫁妝都還無着落就一心墊記着你老子,有你這麼懂事貼心的女兒,你老子這輩子也不枉白活了。”
何氏看了如情一眼,輕輕地道:“老太君說得極是。四妹妹就那麼點兒體已,有這個心就成了。我那兒還有好些沒甚用處的首飾頭面,若全拿去當了,想必能湊些出來。”她看了李氏一眼,又對老太君道:“我的鋪子田莊這些是無法變賣的,只能拿首飾衣裳的全用來當了。應該能湊些銀子。”
老太君與何氏這話,很有藝術性與可比性,襯得如情偉大而高尚,一心爲父親而不顧一切。僅有的可憐的私房也全拿出來了。而有錢的,到了這種時刻卻還推三阻四,太不像樣了。
而“特別不像樣的”的李氏則一臉怫然再兼委屈,她捂着帕子,嘶聲道:“明明就是張氏那賤人惹出來的禍,憑什麼要全家人替她收拾爛攤子?”
如情無耐看她一眼,很想說,李女士呀,這就叫連坐,懂不?禍確實是張氏惹出來的,但你身爲主母,沒有管好妾室就是你的責任。但方敬瀾是當家老爺,妾室闖禍了,他就得擔責。古代不興“一人做事一人擔”,虧你還是古人呢,連這個都不懂。她一個穿越的都無耐接受連坐了,你還在那叫屈。不知該說她是蠢還是沒擰清現實。
老太君已經氣得話都不想說了,嫌惡地瞟她一眼,“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再多的懊悔指責都無濟於事。如今最重要的是,儘量替張氏減輕罪行,這樣老爺才能脫罪。知廉,還有知廉媳婦,別跪了,都起來吧。你姨娘如今闖下如此大禍,你兩口子說說,這事兒該怎麼辦吧。”
知廉夫婦跪在原地,並沒有起身,知廉望了老太君凜然的臉色,及一臉鐵青的李氏,臉沉似水的知禮夫婦,咬牙道:“禍是我姨娘闖出來的,自是由姨娘和我一併負責。剛纔四妹妹說得對,再多的指責已是無益,如今最重要的,還是先把那些受害的老百姓先安撫妥當方是正事。再來,大哥可以去大理寺多加打點,就算馬大人鐵面無私,但大理寺牢獄非同小可,還是儘量讓……父親少受些罪。至於銀子,想必姨娘都放在她屋子裡,我那也有些,一併拿了來,不夠再另行想辦法。”
不得不說,知廉還是挺明事理的,並未替張氏開脫罪行,反而想出折衷的補救辦法。
林氏也跟着道:“夫君說得對。唯今之計,先是把受害的老百姓安撫妥當,至於銀子……”林氏咬牙,“我那些金銀頭面的也沒怎麼戴,全拿去當了吧,另外,我還有兩千兩現銀的陪嫁,還有好些頂好的布匹衣料,相信能換些銀子。”
知廉歉然複雜地望了林氏一眼,嘴巴張了張,最終卻一個字都沒說。
老太君神色略微動容,“難爲你了,平白無故惹上這些爛事。還陪上自己的嫁妝。”然後又望了眼諸人,最後目光瞟到李氏身上,聲音淡淡,“張氏雖然惹出如此禍事,可現在也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知廉說得對,咱們首要的還是先湊足銀子,把這個漏洞填上再說其他。”然後頓了下,又道:“先前知禮曾說過,先前那些犯事者,也是罰沒了一半家產用作賠償。與其讓錦衣衛出動,還不如自個乖覺些。”然後老太君也讓夏林家的盤算她的私房,統統拿出來,全拿到當鋪去折成現銀,夏林家的用袖子拭了眼角的淚水,啞聲道:“早些年,爲了老太爺和姑太太的事兒,太君可沒操碎心,好不容易姑太太嫁了人,老太爺也有了出息,可老太君的吃穿用度大都是自己的私房體已,偏這些年來,家裡的人情往來越發頻繁,一件件,一樁樁,哪樣不要送禮的……老太君,說句誅心的話,除了那些不易變賣的地契鋪子四莊,您的私房真的已不多了。”
老太君麪皮抽搐着,動也不動,喝道:“到底有多少,全拿出來吧。只要兒子平安無事,我就不信,就算老婆子變得一無所有,他就不送我的終了。”
老太君這話也忒重了,還特別讓人喘不過氣來,如情哭着扯着她的袖子,“奶奶,那些都是您的棺材本,還是留着吧。孫女手頭也有好些銀子,足足三百多兩呢,還有先前伯父姑姑們的賞賜,全拿去當了,應該能再當個五六百兩銀子,還有,還有……”正想着知義給她的私房看來也是保不住時,老太君已抱着她哭道:“好孩子,奶奶知道你一片真心實意。那都是你的私房體已,放心,官府不會拿去的,你安心留着做你的嫁妝吧。”
如情眼睛眨呀眨的,還想說:如果官府入了府,那麼她的私房豈不暴露?還不如索先把銀子拿出來。
只是,只是……足足三萬多的銀子,如果全拿出來,確實得肉痛半輩子了。
何氏上前道:“老太君說得極是。四妹妹,你那點私房,官府還不會看在眼裡。不過老太君也不必太過悲觀,張姨娘這些年花錢越發有派頭,想必也是掙了不少銀子的,咱們先盤點張姨娘,其餘的,再另行打算吧。”
最重要的是,與其讓錦衣衛來抄家,還不如自己主動出面賠償,這樣即能減輕罪行,還能樹立誠信。
李氏面色大變,緊咬着雙脣,“那這樣一來,如美的嫁妝豈不……”她恨呀,該死一千次一萬次的張氏。
老太君憐憫地望她一眼,“你的心情我理解。出了這樣的事,三丫頭也深受其害,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現在就讓楊家的擡來花轎把三丫頭迎娶進門吧?”
李氏無言以對,失魂落魄地坐到椅子上,半晌無語,雙眸呈呆滯狀態。如果真要罰沒方府一半嫁妝,那如美與楊家的婚事,豈不黃了?
但現在方敬瀾頭上已懸了把刀,如美的事兒也就算不得重要事了。
李氏何氏林氏三人一股腦兒地殺到張姨娘的院子,張姨娘也因是主犯早被錦衣衛捉去了,順帶張婆子及她的兒子還有心腹丫頭也被捉了去,如今,張氏的院子便只剩下一些二待丫頭及灑掃的粗役。她們也聽說了府裡發生的事,正無端爲自己未來的命運擔憂時,李氏已領着婆子丫頭殺了進去,一陣翻箱倒櫃,在張氏的牀底下蒐羅了幾大口箱子,打開來一看,李氏倒吸口涼氣,居然全是一箱箱的銀子,有碎的,也有整的,白花花的裝了足足六口大箱子。拿了稱來稱,居然足足有七千多兩銀子。
如情聞得此事後,也是不敢置信,張氏那間鋪子,撐死也就四十來平方,滿打滿算鋪子裡能放上千斤的米吧,按一斗米頂死賺五文錢來算,這要賣多少鬥米才能賺回來?方家遷至京城,統共也才三年多,張氏哪有這麼厲害本事賺如此多的錢?
後來,經過何氏仔細的搜索,又發現了重要線索,張氏牀鋪下,居然有一堆堆票據,原來,張氏居然還在外頭放利子錢,怪不得錢來得如此之快。
利錢也就是如今的高利貸,利息以日計,以千分之五的利息算,借100兩銀子出去,一天就50吊錢的利息,並且滾利加複利,天長日久的,也能逼得貧苦人家賣兒賣女砸鍋賣鐵都還不起了。
老太君聞得此事,又是一陣氣堵。大罵張氏果真黑心肝,枉身爲人,將來鐵定報應傍身云云。
但不管如何,團結的辦量還是滿大的,當晚知禮從大理寺回來後,帶來了還不算太壞的消息。
“……如今,毒米案已經由大理寺及監督府和刑部會審……張氏已然招供,但好在並不知情,只一味的貪圖便宜所致,至多被查封鋪子罰些銀子罷了。至於父親……”一身青衣繡墨竹紋的知禮語氣疲憊晦澀,“父親是三品鹽運使司,官位不算低,馬大人無權過問此事,已把此案交由大理寺及刑部……父親的案子,還得另行讓刑部量刑。”
如情倒吸口涼氣,這下子可好了,大理寺、刑部這些衙門,何家的手可伸不進去呀?
何氏也從孃家回來,神色疲憊,一邊揉着太陽穴,一邊道:“一旦涉及邪教,這事我祖父爹爹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從中周旋。”然後她以讚賞的目光望向如情,“我祖父也贊同四妹妹的主意,張姨娘的罪名已是鐵板釘釘,開脫罪行也無濟於事,還不如大方承認罪責,若被安上管教無方、內宅不寧、禍起瀟牆等罪名,至多丟掉鹽運使司的位子,外放做個地方官罷了。”
李氏哭道:“老爺在官場奮鬥多年,好不容易有得今日成就,就這樣白白丟了官……未免太殘忍了?”
如情奇怪地瞟她一眼,男人丟了官,李氏在孃家也會擡不起頭了,最重要的,如美的婚事,估計也懸了。
在場諸人哪會不知道她的算計,並未接腔,老太君乾脆不理她,只問何氏,“還得多謝親家老爺爲咱家指條明路。知禮,這事兒,你看如何處理?”
知禮神情嚴肅,“嶽祖父說得甚有道理,就,按着辦吧。”他轉頭,問林氏,“銀子都準備好了麼?”
張姨娘出事後,知廉夫婦就沒再睡個一次安穩覺,如今,夫婦倆俱灰頭土臉,神色極爲憔悴,林氏連忙道:“已經湊得差不多了,統共湊了兩萬兩現銀。”其中,知廉夫婦出的最多,幾乎把院子裡一切能當的都拿去當了。林氏的陪嫁首飾頭面及布料全一股腦地往當鋪送去,並且還全是死當。
再來,如情也把家中妝匣裡的珠寶首飾的全拿來,這些全是各色長輩的賞賜之物,有好些也挺值錢的,拿去當了居然有了六百多兩銀子。另外她再把自己積攢下來的現銀也全拿了出來,足足湊了一千一百兩銀子。老太君拿的也較多,足足有兩千多兩,加上張姨娘的現銀及桌騎碗筷全拿去賣了,也當了近萬兩左右。
李氏也拿了部份出來,約有兩千兩左右,朱姨娘也把她的私房拿了出來,她雙眼紅紅地遞給林氏,一邊抹淚一邊悽楚道:“這些年來,統共就攢了這些體已,原本還想給如情弄點嫁妝,如今恐也不成了。”
林氏打開不成樣的箱子,裡頭零零灑灑的一些頭面及一些碎銀子,最珍貴的便是兩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及十來顆寶石,是所有人當中最寒磣的了。但林氏卻哽咽了,對朱姨娘道:“姨娘有這份心意已是難得。家裡再苦再難,也萬萬不能拿你的體已混日子。還是先收着吧,現在也還沒到傾家蕩產的時候。”
朱姨娘又把妝匣遞到林氏懷中,紅着眼道:“我知道我這些也值不了幾個銀子,可也是我一份心意。三夫人就收下吧,再怎麼說,都是一家人,哪還分彼此呢?相信只要把這個坎邁過去,方府就會太平無虞了。”
林氏見她這般堅持,只得收下,又說了好些感激話,見朱姨娘頭上僅插着根樸素的鑲銀梅花簪,心裡一陣酸楚。
就這樣,大家七拼八湊,湊了兩萬兩現銀,知禮看了白花花的銀子,臉色難看地道:“馬大人粗步統計了受害者名單,統共約有八百戶買了毒米,如今大都有了或高或小的症狀,所幸這些都是窮苦人家,再便宜的米也捨不得全拿來做成白飯,只拿去熬了稀飯,另外再添些玉米,南瓜等粗糧一併熬的,這才大大降輕了毒性,只是孩子體質弱,好些吃了都渾身發軟,頭暈耳鳴,所幸還未鬧出人命來。不過,按一戶人家50兩銀子的陪償,這些銀子還遠遠不夠。”
李氏臉色發白,雙脣打着哆嗦,顫着聲音道:“還不夠?那可怎麼辦?我是真的拿不出來了。”
知廉夫婦互望一眼,眼裡盡是焦急。
老太君不滿地望她一眼,眼裡帶着失望。
何氏還算鎮定,她起身,道:“看樣子,只得把庫房裡的拿出來折現了。”
李氏尖叫:“不成,那都是給如美的嫁妝,不能動用的。”
知禮冷冷道:“姨母果真一片慈母之心。但還是請姨母好生想想吧,究竟是三妹妹的嫁妝重要,還是父親的性命重要。”
李氏不響,只拿着帕子抽抽嗒嗒,“我知道,你們都怨我自私,不顧丈夫的死活。可我就如美這麼一個女兒,如今,她的婚事迫在眉睫,卻出了這檔子事,與楊家能否成婚已懸上加懸。若再動用如美的嫁妝,如美這一生,豈不完了?”
知禮眉毛都不掀地道:“按姨母這麼一說,四妹妹的婚事,豈不更懸?”
老太君心中一痛,摟着如情默默地流淚,“我可憐的晴丫頭。”
如情任老太君摟着,心裡也是一片涼撥涼撥的,向家先前還有意把表姑娘納爲平妻,後來經過靖太王妃的敲打,這才暫且按耐。一來是忌憚方家的勢頭,二來也是顧及靖太王妃的面子,如今可好,方家沒落了,估計與向家的婚事也就懸了吧。
何氏憐惜愧疚地望着如情,手帕被絞成一團。
知禮清咳一聲,何氏回神,眉頭緊皺,對上知禮的目光,又暗暗咬牙。知禮面無表情,但眉毛已皺了起來,他望着如情良久,又收回目光,望着臉色乍青乍紅的李氏,“三妹妹確實可憐,不過她也算幸運了,有一心一意爲她作主的親孃。比起姨母的慈母心腸,朱姨娘可就差遠了,就四妹妹一個女兒,卻連半分嫁妝都不給留下。”
知廉夫婦低着頭,心頭劇震,朱姨娘只是妾室,也無恆產,但這次卻也是大出血了,屋子裡稍微值錢的都給拿了出來,甚至連頭上的銀叉也給撥了下來。比起李氏當年一百二十八擡嫁妝及這些年掌管方府所扣下的銀錢,李氏的兩千兩銀子,實在算不得什麼的,甚至是自私小氣了。
李氏被說得理滿面通紅,很想發怒,但她確實不佔理,只得強自忍耐,咬牙道:“庫房鑰匙又不在我身上,你們要開庫房就去開好了。”
何氏等的就是她這句話,立馬微笑着表示去開方府的庫房,拿些貴重物品去賣了,相信能把這次難關渡過的。
李氏,何氏,林氏三人從孃家帶來的嫁妝都放在各自的屋子裡,只有大件的才放在庫房裡。而庫房裡的其他貴重物品則算是官中所有,其中有好些是下屬同僚贈送,也有好些是海寧老家方敬滔及方華香幾大家子送來的珍貴名物,方華香乃江浙地區鹽商總商,家財萬貫,送來的禮物不說價值連城,也絕對是百裡挑一。方敬滔也毫不落下,每年捎進京的也是一大車貴重禮品,隨便拿幾件去折成現銀,也不是小數目的。
何氏林氏一併去庫房後,其他人也各自散了,回到松鶴堂,如情絞着手指,望着老太君欲言又止的。
老太君喝着夏林家端來的茶水,瞟瞭如情一眼,沉聲道:“晴丫頭,可是有話要與我說?”
如情點頭,輕輕來到老太君身前,偎依在老人家胳膊處,輕聲道:“二哥哥也私下給了我好些私房,奶奶爲何要阻止我呢?”
老太君憐惜地撫着孫女的肩膀,“禍是張氏闖出來的,也是你老子縱出來的,你那目光短淺的嫡母也有一半責任,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兒,明明就是他們的責任,憑什麼還要你去承擔?再來,你也快及笄了,與向家婚事也近了,卻發生這樣的事,嫁妝也給截了糊,向家夫人又是嫌貧愛富的主,方家這回糟受滅頂之災,說不定要得瑟成什麼樣了。你都自身難保了,憑什麼還要你來倒貼?平時候有什麼好吃的好用的,可從來沒你的份。一旦有了事,就由你去收拾爛攤子子,欺負老實人也不是這種欺法。再是孝順,也不是這種孝順法。”
老太君說的毫不留情,“你大姐姐如今有了身孕,行動不便,這纔沒有登門,但也讓人捎了三千兩銀子回來。你以爲你大姐姐在鍾家容易麼?鍾家老太婆越老越糊塗,她自己女兒不爭氣,越發敗落得不成樣,便一個勁兒的摳兩個孫媳婦的嫁妝去填那個無底洞。不過幸好你大姐姐還算精明,把手頭值錢的頭面什麼的統統藏了起來,在外頭也穿着半新不舊的衣裳,雖老太婆冷言冷語的,卻也不好打她的主意。不過所幸你大姐夫有出息,如今已在京中十二團營任都指揮使,這才攜妻帶子離了天津衛進京任職。你大姐姐夫唱婦隨,可這京裡米珠薪貴,樣樣都要錢,又是買房子置奴僕,又要四處打點,銀子如水般往外使,鍾家世代不善經營,到了這一代,除了個侯爵,也無多少恆產,你大姐姐先前來信,你大姐夫進京鍾家老太婆呆是分文不給,反而摳去了些,鍾家大房倒還算俐落,給了幾千兩銀子,可那些銀子在京城如何夠使?如今,你大姐姐手頭也並不寬裕。現下你老子出了這樣的事,她第一個就捎回了三千兩銀子,出嫁的女兒嘗且如此,沒道理自家婆娘還這麼斤斤計較,左一句要給女兒置辦嫁妝,右一句沒銀子……自己的枕邊人都這麼冷漠,你個姑娘家,也沒必要去爭那個名聲了。”
老太君想得極端,恨極了李氏在這件事上的不作爲,可她繼母身份,也不好罵得太兇,再來涉及到李氏自己的嫁妝,她也不好明搶着要她把自己的嫁妝拿出來救人。但是,心裡卻窩火呀。
如情輕輕摟着老太君的身子,輕輕安慰着,“奶奶,爹爹會沒事的。大伯父還有大堂姑他們每年都要捎好些貴重的來,相信大嫂子拿幾件去折了現銀,應該能度過此次難關。太太她……就三姐姐一個女兒,一心爲三姐姐着想,也無可非厚的。”
如情也不是非要替李氏開脫,而是李氏有這樣的想法也不過,又是繼室,又生的是女兒,男人對她也是不冷不熱,繼子及媳婦也是點到爲止,冷冷淡淡,出了這樣的事,她首要的就是先替自己找退路。這是人之常情,也不能一味的怪她。
知禮夫婦也沒強求她拿自己嫁妝貼補,這才拐着彎逼着李氏答應把庫房裡的貴重名物拿出來急救,那可是官中所有,李氏想反對也得找個明正言順的理由才成。
老太君也知道如情說得有道理。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撥動着佛珠,“希望菩薩保估,你老子能平安歸來。”
因爲李氏一直消極應戰,惹得多方不滿,雖然老太君面帶不滿卻也強自忍着沒有明着說出來,知禮夫婦也不予置評,知廉夫婦更是屁都不敢放一個,但底下人卻傳得很難聽了,什麼自私小氣刻薄,不顧大局,爲了那身外之物,連自家男人都不顧等等難聽的話。
李氏聽後氣得臉色鐵青。她真的已經盡力了呀,她的嫁妝雖然也算豐厚,但這些年來也用了不少,雖然她確實留了後路,但真沒多少現銀呀。
如美也聽到這些下人的議論,當場便發了一通氣,命人重掌了亂嚼舌根的下人,一路帶着火噴到了豫郡王府,她要找如善算賬。
如美那可是集了一肚子怨氣去的,門房的想阻也阻止不了,連忙報告給老太君等人,老太君眉毛都不動一下地道:“張氏是如善生母,如今自己母親闖出如此禍事來還累及全家,如善也應該出一份力。讓她去吧,我倒要瞧瞧,高嫁進王府的善丫頭能有多大本事。”
老太君這話說得諷刺不已,大有如善也不過爾爾的架式,實際上,如情心裡七上八下的,
雖然那天如善風光回門,周身珠翠環繞,但總有總刻意炫耀之嫌。至於李掠,如情雖然與他有幾回短暫的相處,但都是不歡而散的。
到了傍晚快裳燈時分,如美氣如鬥牛地回來,房門被她砸得沖天作響,她一進入松鶴堂就吼了起來,“如善那個白眼狼,爹爹平時那麼疼她,有什麼好吃好用的全都緊着她。如今她可好,居然數落埋怨起爹爹的不是來。先前回門時耀武揚威,神氣活現,今兒我去找她,她倒好,居然就病下了,躺在牀上嘰嘰哼哼的,哼,我敢斷定,她是裝病。”
如情心裡暗道,如善好一個高招呀。孃家有難,不管如何,都得出面相幫。但是,她想如善心裡不願幫的,這還差兩萬兩銀子呀。估計她的嫁妝總共加起來也沒有這麼多。再來,萬一如善找到她,要她以豫郡王府的名義去救自家老爹,如善一個才嫁進門的新婦,哪裡敢開這個口?但是,不幫又說不過去,便只能裝病了。不管她是真病還是假病,總之,她躺在牀上嘰嘰歪歪的也算是最好的躲避法子了。但是人家也給了些銀子,不是麼?還真不能說她不孝,不顧孃家死活的。只是她病着了,實在無能爲力。
高,如善這一招還真是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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