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有座墳,葬着未亡人,這是狄瞬臨死時,一手拉着韃韃國女皇阿夏莎的手,一手指着他自己的心口說的。
女皇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淌下,一滴滴的,滴落到拉着她的那隻手上,直到那隻手越發的冰涼,消失了所有的溫度。
那座墳是從什麼時候就有的呢?女皇不是不知道,他們是青梅竹馬,兒時的夥伴。
她的父皇和他的父王,曾經商量過他們的婚事,那時她多大?好像不到六歲吧,而他呢,也纔剛剛過了八歲。
他們躲在內殿外的閣間裡,偷聽着殿內君臣兩位的談笑風聲,不由得互望一眼。
阿夏莎還記得,當時,青澀稚齡的狄瞬擡手撫摸了她的頭髮一下,長長的睫毛忽閃着,時而切斷那雙明亮的眼睛裡,綻出的燦如星子的光芒。如今想來,多麼美好。
他說:“公主殿下,我會做你的皇夫,保護你一輩子的。”
那時,她的心裡怎麼想的呢,好像是想着她要成爲女皇,她不是這世間一般的柔弱女子,她不需要任何人的保護,她還要保護自己喜歡的人。
爲什麼當時沒有一點點感動呢,就這樣陰差陽錯地錯過了,如今回想起來,多麼可惜。
——就這樣辜負了一顆真心,而這樣的真心,她以後再也尋不到了。
那時的狄瞬就是想着一輩子做他的男人,在她皇位的背後默默地支持着她的吧。可惜她的眼,被蒙了一層紗,看不到那顆真心。反而撲向了罌粟一樣、外表光鮮內裡藏毒的男人,浪費了那麼多年。
明朗的男孩兒,多年後,長成英武的男人,原本是最該站到她的身旁的,最配得她皇夫之位的,陪她指點江山的,而今卻魂消魄散了。
多少花開花落,多少情話,原是春閨夢裡人,轉眼就成了冢中冰冷的屍首。
做爲女性繼承人,這一時空惟一可能成爲皇帝的女人,她自小承受着多少辛苦,有誰知道?
在所有人的眼裡,父皇是疼愛着自己的,爲她的前程圖謀着所有,剷除掉一切可能危脅到她登基的不利因素,可只有自己知道,這些,這些都不真的是爲了她,不過是爲了皇族的血脈可以傳承,爲了帝王的寶座,永遠屬於他們家而已。
每到午夜夢迴時,她總能看到大榻上的父皇孤單地坐在榻頭之處,長長地嘆息低低的哀泣,她知道父皇是不快樂的,看到她時的笑容也很勉強。
當時的她還不明白,那樣的笑容代表着什麼,很多年後,她也如父皇那般孤家寡人了,她才清楚父皇當時的心情。
想要的求不得,喜歡的得不到。
身爲九五之尊,又有何用,哪曾真正開心過。
面對着這冰冷的皇宮,那些愛過的和恨過的,都不存在了,三年一選秀,那些個鮮亮的男孩兒,一排排地從宮門中送了進來。
說來可笑,這一時空約束女子的條規,在她這裡都失效了。
她自己想要保持後宮的乾淨整潔,維持女子一夫一妻的傳統,卻遭到朝中那些個大臣們拼死的反對。
前兩年自己費勁了心思,用樂絃音做擋頭,才總算是保住了皇夫的位置,不分給其他對自己有想法的男人們,可還有別的位置呢,自己的膝下不能猶空。
這些年來,除了參加選秀的男孩兒,還有不少以各種名目由各方勢力送來的男孩子,都被自己存放在儲秀宮裡,哪個也沒有選哪個也沒有封,想來那些大臣們,都要急瘋了吧。
自己坐在皇帝寶座上面,施行的是鐵血手腕,自後宮寂寞後,自己再也沒有對誰露過笑臉。
朝堂前面的那些個大臣,伸長個脖子等着盼着,她可以雨露均沾。
那些個世家,都希望她這位女皇陛下生的頭胎,可以是自家男兒出來的,這關係到下一任皇帝的繼承。
自己對誰也不表現出熱情來,他們該是很着急了吧?
這一年的七夕,樂絃音給她發來密信,兩國開始恰談邊境貿易了,兩邊稅收的問題,磨鋸戰一樣磨了好些日子,她和樂絃音都咬住不肯放。
說到底,他們這名義上的夫妻,卻是一點夫妻情份都沒有的,利益高於一切,但友情多少卻是有一些的。
自己心頭苦悶的時候,願意把心裡的難,說給樂絃音聽一聽,拋除兩國利益,他們也算是知己。
樂絃音的回信,公事之後,就是私事。話不多,卻句句說在他的心坎裡。
“傳宗接代總要做的,你不只是一個男人的妻子,你也是一個國家的君主帝王,你還是你父皇的女兒,他在天之靈,看着你呢,你總要後繼有人,纔對和起他啊。”
樂絃音這話,她哪能不懂。她只是放不開罷了。
狄瞬是她心頭的傷,晉安親王是她的心殤,前者愛她卻被她辜負,後者她愛卻辜負了她,她實在承受不起再多的失去和背叛了。
七七的第二天,就是三年的選秀,說來,這是她登基以來,第一次直面這種像挑貨物般選男人的。
前幾回的三年一選,因爲有狄瞬,朝中的老臣們,不敢多言語,選秀成了形式。
狄瞬是先皇屬意的皇夫人選,哪怕最後女皇爲了晉安親王,與樂絃音合了親,但樂絃音畢竟身出皇族,且武冠時空。
老臣們沒有敢提反對意見,他們心裡都清楚這場和親裡,與國家有益,兩國邊境的和睦高於宮中的左右爭鬥,何況女皇還在不久之後封了狄瞬爲皇貴君,平衡了大部分朝臣的心裡。
狄家勢力強大,朝中國中人氣極盛,口碑俱佳,忠義仁善,又是幾代老臣故第。
狄瞬是狄家嫡長子,立他爲皇貴君,以後的太子必竟是狄家子孫,有這樣身份高貴的外家,將來的太子何愁無人相助。
誰曾想,一場由晉安親王挑起的京都變故,徹底摧毀了這些老臣們的夢想。
狄瞬爲救女皇陛下,撐着病弱不堪的身體,披掛上陣,戰死於宮門口,爲女皇陛下殺出皇宮,去京郊大營搬兵,贏得寶貴的時間。
事後,女皇陛下追封皇貴君狄瞬爲皇夫,葬於女皇陛下爲自己修建的陵寢中,又給予狄家最大程度的撫卹安慰,但世人都清楚,僅是這樣,狄家不會甘心的。
明明自己的兒孫可以做韃韃國下一任的國君,偏偏遇到這樣的倒黴事,他們快要恨死晉安親王了。
狄瞬是狄家的家族榮耀,這不容置疑,這份榮耀若是懸在功名薄上,又有什麼用。
狄家人很懂得利用,是以狄瞬週年時,狄家把狄瞬的嫡親弟弟,也就是二十歲的永孝郡王推到了女皇陛下的面前。
永孝郡王雖與恭穆親王狄瞬同出於一父一母,但在外表上,這兩個人完全尋不到對方的一絲影子。
永孝郡王肖父,長得粗獷豪放,而恭穆親王狄瞬則肖母,長相上雖不如罪王晉安親王秀致,但卻是英挺俊朗天成。
對於這個模樣與狄瞬並不太像的永孝郡王,女皇陛下並未看中,只念着狄瞬對自己的好,轉手賜封永孝郡王爲永孝親王,並把自小與自己關係很好的一位表妹,親賜給了新出爐的永孝親王爲妻。
永孝親王當殿給女皇陛下跪下,接連不停地磕頭,儼然要興奮得昏過去了。
得了個漂亮老婆和親王爵位,這都在其次。主要的是不用尚主了。
他真不想嫁給女皇陛下啊。要不是他父親架刀逼着他,他纔不來在女皇陛下面前露臉的。
因着他嫡親哥哥,他這郡王當得和親王沒有二樣了,甚至比某些親王還有面子,——即使不看在他們狄家的面子,也得看在女皇的面子。
這幾年裡,女皇陛下每每逢節,必會去泰陵祭奠恭穆親王,每逢初一十五,後宮必會爲恭穆親王誦經祈福,這何止是情深,這簡直是情癡了,誰人都知道恭穆親王已經成了女皇陛下心頭不可觸摸的痛。
有這樣的哥哥靈位在前面保駕護航,永孝親王就是當一輩子的紈絝,誰又敢說什麼,何況他還不紈絝。
他是有着遠大志向的有志青年,他實在不想把他的一生蹉跎到深宮中去。他還要領兵佈陣,保家衛國呢。
他哥哥想嫁給女皇,那是有自小的情份,他對女皇陛下可從來沒有起過任何心思。
他自小就知道那是他哥哥的老婆,他以後要叫嫂嫂的。忽然間,要讓他和他嫂嫂做些什麼,他不知所措地都想要揮刀自宮了。
幸好幸好,女皇陛下英明,哥哥在天有靈啊,女皇一道聖旨算是把他解脫了。
永孝親王是解脫了,狄家更鬧心了,幾乎有種水深火熱的感覺了。
直到,他的出現。
選秀這日,女皇陛下從日裡萬機中,抽出一點時間,暫時放下養心殿裡厚厚一沓未批的奏摺,乘着龍攆,經幾處迴廊,纔到了選秀的儲秀宮,這一期的秀男連同那些被各方勢力送來的男孩子,終於得見天顏。
他們都知道女皇陛下是韃韃國有名的美女,但傳言必竟不如事實,女皇陛下好看,那是定然的,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女皇陛下竟會這般的好看。
真如耀耀明月,清輝悠長。
冷豔高貴裡,透着讓他們不敢正視的雍榮,男孩子們立刻消了吱喳的議論聲。
在宮裡太監的指引下,一排排地站好,一排排地在女皇陛下面前走過。
女皇陛下對這一排排的男孩子,沒有任何興趣,她之所以來,只是不想逆了那些朝臣們的意思。免得明天早朝之上,又是一翻口水仗。
她來看過,她相不中,這就不是她的錯了。
直過前三排時,女皇陛下已經覺得乏了,剛想說就到此爲止吧,其餘的明天再看,那人就
停到了她的眼前。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她當時是何心情,那人,那個人竟然活了。
她失控一般從龍椅上起身,大步跑下臺階,一把拉住正要退下去的、換下一位上場的男人。
女皇陛下美目含淚,嫣然多情,朱脣輕顫,緩了好一會兒,才叫出來,“瞬哥!”
這是他們兒時的稱呼,自從她登基做了女皇,這個稱呼她未在叫過,甚至連狄瞬去世,她甚至都沒有機會再叫一聲的。
“女皇陛下,臣,臣,臣叫,臣叫狄似。”
被女皇陛下拽住胳膊的少年,驚嚇得臉都白了,他從未想過女皇陛下竟會親手來拉他,還如此深情地喚他,聲音越發的顫抖起來。
其實,女皇陛下在聽他說第一個字時,手就鬆了。
眼裡的深情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之前的冰冷,再沒有半分溫度。
“你說你叫狄似?”
在這少年開口後,女皇陛下就已經感覺出,眼前的人非是她心裡念着的狄瞬了。只是模樣有七、八分相似罷了。別說氣質風度,就連說話和笑容,都達不到狄瞬一兩分。
哪怕是在她最迷晉安親王時,她都承認,在氣度上面,狄瞬絕對是她所見男人中排在第一位的,那是男子陽剛之氣的純然彰顯,一舉一動,都帶着帥將風範,那是別人無法相比的飛揚。
而眼前這少年,顯然太青澀了,縮手縮腳的,透着一股小家子氣。
女皇陛下不由得皺起眉,“你也是狄家的?”
“是,”少年語調越發哆嗦了,顯然是怕極了,“我,我,我是狄家的,我叫狄似。”
這個名字,還是前天進宮時,他那個一年才能見到一次面的父親,親自給他起的。之前,他只有排行,家裡人都叫他十七。
聽完他的回答,女皇陛下不由得失望之極,她揮揮手,叫狄似下去。那男孩子就如得了大赫一般,兔子似的跑下臺去了。
女皇陛下再也沒有心情看下面幾批人了,招手叫來貼身的大太監,叫他去查這個狄似的身世。
當晚,女皇陛下批完奏摺後,大太監也把查來的結果呈遞給女皇陛下了。
“庶子?”女皇陛下看完後,有些不悅了。
她並不是看不起庶子,只是她兒子的父親,又豈能是庶子,必須是即嫡又貴,根正苗紅,否則以後如何繼承這韃韃國的江山。
是以,不管是通過什麼渠道送到她身邊的男孩子,全部嫡出,全部世家子弟。
因爲選秀男和選秀女畢竟不一樣,世家門裡的嫡女貴女,身份在的,是不用通選秀女這種方式進宮的,而是直接被點封爲有品階的妃子進宮的。參加選秀的,一般都是出身低的民女或小品階的官家女子。
女皇陛下身爲女子,不可能真像男子一般,選個三宮六院的,也不可能把落選的秀女充進宮掖成爲宮女的。
這些男孩子,通常在沒有選上之後,就會被放出宮去,還有一堆賞賜,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另行婚配的。
世家們,沒有顧慮自己的兒子會成爲宮奴,爲何不爲前程搏一搏呢。
所以秀女有可能出身不高,嫡庶皆有,但秀男一定都是身份極高、份位極重的,纔可能進這儲秀宮的。像狄似這般的,絕無僅有了。
“是,是庶男,”大太監俯身恭敬着說道:“回稟女皇陛下,這狄似是狄老王爺親自送過來的,他說狄家男丁,嫡出都已經婚配了,庶子之中,一般人他是不敢送來污女皇陛下您的龍目的。”
因着有二少爺永孝親王做前車之鑑,家裡剩的那兩位與狄瞬一母同出的嫡親三少爺以及四少爺,生怕他們也會淪落到永孝親王的境地,被自己老爹刀架脖子地送去選秀,全部早早做了打算。
到不是他們視富貴如糞土,而是他們太清楚他們的運氣了。
能白得個親王之位自然是好的,但這種運氣,可能是天天出月月出年年出,全讓他們狄家碰上嗎?
放着好好的可以橫行霸道的郡王不做,跑去宮裡給女皇做什麼君,一生爲女皇守節,這種苦他們怕是吃不得。
三少爺直接與他父王挑明,他已經和汝陽郡主私訂了終身,這件事情,汝陽郡主的祖母已經知曉了,把老王爺氣得暴跳如雷,要不是剛經歷生死大劫的他二哥永孝親王攔着,就要動家法了。
汝陽郡主是不好惹的,雖然汝陽郡主的父親早早過逝,寡母身體不好,但汝陽郡主有一個位份極高的祖母還活得極其康健。
這位祖母大人,論輩份是當今女皇陛下的姑奶奶,招惹了她惟一的孫女,若是敢反悔不娶的話,這位姑奶奶就能拄着龍頭柺杖把狀打到女皇陛下的御前去。
到時候還用說嗎?女皇陛下一定會賜婚的。
三兒子的主意打不了了,老王爺把目光盯到四兒子身上。
說來,論長相,他這四兒子最像他的長子了,以他的眼神來打量,至少有五成像。
誰知他四兒子爲了拒絕選秀,想了更絕的辦法,一個月之內,前半個月住清樓,後半個月住小僕館,男女通吃。
短短三十天,狄府四少爺把韃韃國京城所有著名的娛樂場所,都遊了一遍。
轉眼,從別人眼裡的翩翩佳公子,掉成了聲名狼藉的紈絝子弟。這樣別說是去選秀,就是以後想找個門當戶對的名門閨秀都有些難了。
面對幾個兒子合力的反抗,老王爺很是心痛上火,不是他一定要盼這門富貴,而是家族利益放在這裡,他身爲狄家的家長,把狄家發揚光大是第一職責啊。
要不是他歲數太大了,他自己都準備去選秀了。
逼得急了,他只好把家中所有男子都集合起來,嫡子不中用,他準備從庶子中下手,不管怎麼說,那也是狄家的兒孫不是?
女皇陛下又沒明令庶子不可選秀的。依他想着,女皇陛下強勢的性格,多半會喜歡個溫溫柔柔的男子的。要不當初怎麼會迷上罪王晉安親王?庶子因生長環境不受重視的原因,多半都比嫡子性子軟的。
唉,說來他的長子在活着時,輸給晉安親王,有大半是性情太過剛烈了。
老王爺在家中這些個庶子裡一掃,就掃到了站在人羣最末位的狄似狄十七。
要不是爲了選秀,老王爺幾乎都記不起來,他還有這麼一個兒子存在呢。
想了好久,他纔想起這兒子的生母,是當初他王妃房裡的小丫頭之一,因爲長得與他王妃有幾分相像,才被他王妃留在房中侍候,以紀念自己慢慢消逝的青春。
哪曾想狄王妃這份想紀念青春的心,會給她招來一份添堵的事來。
狄老王爺有一回酒後,這丫頭仗着自己的長相,爬了狄老王爺的榻,等着狄王妃發現後,狄老王爺後悔不已,立刻把那丫頭打發出了王府,打發到了郊外的莊子裡,可沒過幾個月,那丫頭竟被查出有了身子。
狄老王爺當時並不在意,他嫡子庶子一堆,正經良家的妾和通房上位的妾,一隻手數不過來,自然不會把這丫頭接回來,給自己結髮的王妃添堵。
等這丫頭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之時,身邊竟連個穩婆都沒有,生產又不順利,孩子生下來沒有三天,就因產後虛弱亡故了。
莊子裡的管事的把這事報給了老王爺,老王爺派出一個乳母,侍候那個孩子,五歲左右,才接回王府,養在偏院裡了。
除了每年年節時,老王爺召集全家祭祖時,這孩子才能露個臉,在祠堂外面跪一跪,除此,幾乎沒有人記得,家裡還有一個十七少爺。
狄老王爺萬萬沒有想到,事事輪迴,這孩子的母親當年因爲相似自己的王妃,纔有了這個孩子。如今這個孩子竟會如此相似與自己的長子,才讓自己注意到他,——他們都是肖母的。
只是這氣度,哎,卻是相差太遠了。
但還有三天就是選秀了,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老王爺連夜給這孩子起個名字狄似,順帶開宗祠,把他入了家譜。只望女皇陛下記得狄瞬的情,看中這個相似的孩子,能留了他的牌子。
女皇陛下聽完大太監的回稟後,思索了足有半個時辰,第二天一早,女皇陛下下旨,封狄家十七子狄似,爲良君,入住星辰宮。
這聖旨一出,衆人皆大歡喜。
尤其是狄家,自覺狄似的母親位份太低,狄老王爺親自去宮裡請旨,想要爲狄似的母親追討個王府側妃的封位。
女皇陛下未準。
“狄老王爺,朕與你都懂,朕爲什麼會賜封狄似,朕有生之年,他的封位到這裡了,朕不會允許任何人擁有的榮耀超越或是意圖比擬瞬哥的,”女皇陛下頓了頓,語氣越發哀傷起來,“從來沒有誰,能真正取待瞬哥在朕心中的地位,哪怕朕當時糊塗貪寵罪王之時。”
這話說得老王爺心頭一震。他忽想起,他兒子活着時,哪怕與女皇陛下鬧崩成那般模樣,甚至被投了天牢,可後來被女皇陛下接回宮後,仍然以皇貴君之位生生壓了罪王晉安親王貴君之位一頭的。
女皇陛下與良君狄似圓房的第二天,下旨加封已故的皇夫狄瞬‘忠勇神王’的封號,修建神廟,世代貢奉。還追封了狄老王爺已故的王妃也就是狄瞬的親孃爲‘瀟湘娘娘’,超一品爵號。爵號可以由狄瞬的嫡妹茗嵐公主世襲。
女皇陛下很有意思,她明明在榻帷間摟得是狄似,給的封賞卻與狄似沒有半分關係,都是給已故皇夫狄瞬的。
但凡有點心的人都明白,女皇陛下這麼做是爲了什麼。
這種天大的封賞,已經達到人臣之頂,狄老王爺再清楚不過了,就算他去
太廟裡,把他兒子哭活,他家也就這般了。
新晉位的良君狄似,這一年不過十七歲,因爲在莊子裡渡過童年,自幼無人教導,又加之生母卑微,從來不受重視,連家裡下人都可欺負,養成了一副懦弱和順的性子,被選爲良君,伴隨女皇陛下身側,就如同做夢一般,前三個月都是如在雲端的,日日總以爲自己是在反覆做夢。
女皇陛下請了兩位教養太監教他規矩,順便請了大學士教他讀書習字。
他極力地學着,可惜天性愚鈍,規矩什麼的記得到快,事實是他本來在王府裡就受人管束的,從不敢做一點逾規之事,所以纔有很好的適應,可讀書習字這裡,就很不叫人滿意了。
女皇陛下親自檢查了幾次後,徹底失望,也就放棄了叫人教他習武的事,但讀書還是必須的。她身邊的男人,還是後宮惟一的男人,不可以連大字都認不全的。
一年之後,女皇陛下有孕,十月懷胎,生下一個極肖父親的男嬰。女皇陛下大喜,天下大喜,尤其狄老王爺,喜得幾乎大哭起來,直念蒼天有眼,他兒子保佑啊。
男嬰滿月後,女皇陛下加封自己兒子爲太子,起名星瞬。記入已故皇夫狄瞬名下。
自此,女皇陛下再也沒有去過良君狄似的星辰宮,連太子星瞬都不許良君狄似接觸。
從孩子出生到三歲,他除了每年過節,能看到兒子一眼外,連碰一下,都是不允許的。女皇陛下只一句,笨是會傳染的,就徹底斷了他們父子的關係。
彷彿在一晚之間,又回到以往的孤獨之中,他原來期待的幸福,都化成了泡影。他又回到王府陰暗的小院落裡,那時,別說他的零用被剋扣,連飯食都不如府裡得臉的僕人。當然,在皇宮裡,他還不至於那般難過。
再怎麼說,他也是宮裡、女皇陛下惟一的男人,是太子殿下的親生父親,哪怕那孩子已經記入他嫡兄的名下。也不敢有不長眼的人,來他這裡胡鬧的。
只是日子這般的孤獨,久而久之,他甚至連話都不會說了,只對着窗口,一坐就能是一天。
他以爲他會這麼過一輩子,沒想到皇夫樂絃音的突然到來,使得他死水一樣的生活泛出微瀾。
這天並不與每天有什麼不同,他吃過早飯,仍是坐在窗口發呆,還有三天,是他二十一歲的生日,沒有人會記得的。他進宮之前如此進宮之後亦是如此,女皇陛下從來沒有問過他,他覺得在女皇陛下的心裡,他怕是從來沒有什麼生與死的,他只是個木偶,代替那位已逝的長兄,不說話會喘氣最好不過了。
侍候他的大太監急急忙忙地跑進來,也不多說抓着他的手,就拉着他換衣服。那衣服他認得的,那是君位服,往年只有過節他才穿的,今兒是怎麼了?竟要穿這身。
“皇夫回來,女皇陛下命你過去陪席。”
皇夫?自己那位長兄死而復活了嗎?他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
那大太監似乎也看出來了,連忙說:“是寧皇夫,大陰國的皇帝寧斐弦。”
他們這位主子好侍候是好侍候,但着實太呆了,不是他說什麼,這滿宮裡就他主子一個喘氣的男人,佔着天時地利人和,竟還勾不住女皇陛下,他都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了。
初聽寧斐弦的名字,狄似有點不信。
他進宮四年了,早知道頭上面有個活的皇夫佔着位份,但據他的下人說,這位皇夫他這輩子幾乎是不會遇到的。
人家是大陰國的皇帝,不會好不好的跑這裡與他分寵的,那爲何這位據說他永遠見不到皇夫,會忽然出現了呢?
大陰帝寧斐弦忽然出現在韃韃國的後宮,自然不是專程來見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良君的。
他是在皇位上坐久了,太悶了,出來透透氣的。順便看看女皇陛下這位與他有名份的‘妻子’過得如何。
等着狄似穿戴整齊,被推到女皇陛下宴客的朝陽宮時,於衆人之間,他一眼就瞧到了在女皇陛下懷裡,嚷着要女皇陛下給扒桔子的他的兒子。
淚水一下子就涌到眼裡,他差一點沒抑制住,就撲過去了。他的兒子,他甚至不敢奢望那孩子叫他一聲父親,他只想抱抱就好。
“這是朕的良君狄似。”
女皇陛下很隨意地向分坐在一側的幾個人,介紹着他的身份。
“長得真像啊,”其中一個女子拄着下頜,毫不避諱地說:“女皇陛下,我可真佩服你的苦心,你說他活着的時候,沒見你對他怎麼好,他死了你反倒弄個長得像他的人,在身邊擺着,女皇陛下,恕我實話實說,你真是太坑爹了。”
這女子未免太大膽了,說的這話,罪可誅九族了。狄似身子一震,蒼白了臉色,卻忍不住偷眼去瞧那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穿粉白的衣裙,梳着婦人的髮髻,頭上並未戴多少飾品,只橫插了一隻白玉簪子。長相明媚豔麗,哪怕嘴裡說着凌利惹 人厭的話,嘴角眼角里,卻都帶着笑意。
匆匆看了一眼,他便低下頭去。他懂得宮裡的規矩,像他這樣的身份,是絕對不可以與女子接觸的。他身邊清一色侍候的都是太監,他要爲女皇陛下守貞的。
“金大夫,這麼多年不見,你說話還是這麼實誠呢。”
深知金小鑫的品性,女皇陛下也不生氣,她只是別有深意地又望了一眼狄似。這個她幾乎沒有寵過,就冷落的男子。三年不怎麼見,以前那青澀倒是退盡,卻流露出不可言的憂傷來。
唉,說到底是自己太刻薄了。對不起瞬哥,還要對不起他的弟弟。
她指了指旁邊的位置,“你坐那裡吧。”
“是,”狄似點頭行禮後,坐到女皇陛下指定的位置。
“這位是皇夫寧斐弦,你給他見個禮吧,”女皇陛下說完,椅子還沒有挨着的狄似再次站起,正要走過去,卻被寧斐弦制止,“不用這麼多禮了,本也是有名無實的。”
寧斐弦沒有那個好心情,他這輩子有秦晉和江翔這兩位‘兄弟’,已是他人生中的大不幸了,他纔不要再添一位。
狄似站在那裡,不知所措,看了女皇陛下一眼,女皇陛下也不太在意,順着往下指,“那位是江翔江公子。”
女皇陛下指着的地方,之前他瞧過一眼的女子正和一位銀髮白衣的男子,共同哄着一個年齡七、八歲左右的小孩子吃飯。看起來,似乎是一家子。
狄似的眼中流露出羨慕來,他這輩子怕是都沒有機會和女皇陛下一同,哄他們的孩子吃飯了吧。女皇陛下甚至不想讓他的兒子叫他一聲‘爹’的。
“江公子好,”未等女皇陛下吩咐,他順勢說道:“江夫人好。”
‘噗’
還未等那女子應他,皇夫寧斐弦一口酒噴了出來,手裡拿着的金刻酒杯,被他捏成了一個球。
狄似嚇了一跳,他,他難道說錯什麼了嗎?他,他明明沒有說什麼啊?
他連忙回頭看侍候他的大太監,他自進宮後,都是這位大太監教他規矩的。他清楚地從大太監的眼神裡,看到了‘你又惹禍’的信息,立時嚇得僵在那裡,不知怎麼辦纔好了,卻又覺得十分委屈。
女皇陛下卻不顧形象地哈哈大笑出來,幾乎要捶桌了。
那位白衣銀髮的公子,衝他挑起大拇指,“良君殿下很有眼光嘛。”
只有皇夫寧斐弦的臉更黑了。
“咳咳,不要欺負老實人,”那位江夫人心地真好,再一次替他解了圍,“你叫我夫人就好了,前面不要冠姓,否則,你會惹來大麻煩的。”不管她冠了誰的姓,另外兩個都會跳起來,掐死他的。
宴會過後,回去的路上,貼身侍候的大太監才與他說:“那位夫人是皇夫寧斐弦的原配結髮妻子,你當着寧皇夫的面,叫他的妻子卻冠別人的姓,他沒當場拍死你,已經很給女皇陛下面子。”
貼身大太監撫着胸口十分後怕。他是宮裡的老人,當年的那場變亂,他是親眼見着的,皇夫寧斐然可真是一掌拍死一個的,眼都不眨一下。
“啊!”他呆呆地驚叫,他哪裡知道這些細節,這以後的日子怕是更難過了吧。
哪曾想,他非但沒有難過起來,反而嚐到了進宮以來,從未有過的好日子。
先是女皇陛下允許他去看兒子了,雖然還是不許兒子叫他爹,但至少可以叫他‘良爹爹’。良是他的封號,這樣叫,也是十分合規矩的。
他抱着兒子,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流下開心的眼淚,都打溼了兒子的衣服,也不自知,只是抱着,說什麼也不捨得鬆開。
又過一段時間,女皇陛下開始留宿他的星辰宮,規律很穩定,開始時一個月有四、五天,後來增加至七、八天,到最後會有大半個月都宿在他這裡。
女皇陛下來,就會把兒子帶過來,不用他跑去朝陽殿裡看,還會把兒子留在他們兩個的榻上,陪他們一起的過夜。
摟着兒子小小的身體,看到另一側的女皇陛下,他覺得前所未有的滿足。
他極盡所能地侍候討好女皇陛下,希望這樣的日子可以久一些。
他知道女皇陛下不愛他,女皇陛下月圓的夜裡,總會站到院落中,擡頭望月亮,那時的女皇陛下才會有真正的笑,一張絕世容顏,滿滿都是相思寂寥。
他心裡清楚,女皇陛下是在緬懷她去世的愛人,他不過是替代品。
哪怕明知自己是替代品,他也希望自己可以做個合格的替代品。
只有那般,上天才感憐他,感憐他的乖覺他的不容易他的一無所有,就會把他如今享受的天倫之樂,再延長一些,再延長一些,長到他的生命結束之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