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哀

庶女生存手冊 節哀 木魚哥

屋內一下就陷入了死寂,大太太怔怔地坐在牀頭,抱着五娘子的手尚且未鬆,好似緊一緊手臂,五娘子就能醒來。

許夫人面色慘然,大少夫人、五少夫人面上都有不忍之色,還是敏大奶奶上前拉了拉大太太,低聲道,“大伯母,放手吧。”

春分與穀雨抽着鼻子嗚嗚咽咽,只是不敢放聲兒,得了敏大奶奶的眼色,這才走到大太太近前,輕輕地將大太太拉了出來,把五娘子放平在被褥上。

五娘子才一躺平,五少夫人就好像是得了信似的,一下彈起來。“還不快把親家太太扶到東里間去——娘也請一道來,這裡不是久坐的地兒。”

她本來一向文靜,這時候指揮若定,卻顯出了主母風範,語調雖有哀痛,卻剋制得極好,只是隱隱露出。

許夫人慾言又止,到底還是順了五少夫人的安排,七娘子同敏大奶奶親自攙了大太太,大少夫人與五少夫人攙了許夫人進了東里間,五少夫人又請了權仲白進屋,給兩位老人家扶脈,唯恐兩人哀痛過度,又折損了身體。

權仲白倒也耐心,他似乎對這一情形習以爲常,雖然面色端肅,但行動很有章法,開了兩個方子給許夫人安神,又請閒雜人等迴避,他要給大太太扎幾針。

“楊太太哀痛過度,人已經有些癡迷,長此以往,恐怕痰迷心竅,年老易中風。”

七娘子與敏大奶奶自然是在東里間的,許夫人也不肯走,“我……我陪着四妹!”

她像是一下又老了幾分,鬢邊的白髮襯着那瘦骨嶙峋的臉,格外顯得憔悴,結果只有大少夫人迴避出去幫五少夫人分派事務,未幾,屋外又傳來了四少夫人的聲音。

“太夫人派我來問問——什麼!六弟妹已經……”

接着就是嗚嗚咽咽,被壓抑過的哭聲,同五少夫人的勸說,“四嫂,現在這裡亂的很,兩位長輩哀痛逾恆,我們不要添亂……”

她聲音雖輕,卻很堅定,一項項分派事務,安排五娘子易簀並明日的小斂禮,事事有條有理,七娘子側耳細聽,心中無數思緒紛亂流轉,只在喊着,“到底是誰!”

是誰這麼大膽,偏巧就選了今天,在大太太來探望的時候給五娘子下藥,居然藥性還這樣剛猛……

這是根本不怕把事情鬧大啊!

她不禁掃了許夫人一眼。

雖說這種事也很難有個定論,但以許夫人和五娘子的關係,她要害五娘子,是根本不需要用這樣的手段的。

京中規矩,探望產婦,要以產婦生母爲先,大太太今日才動身過來看五娘子,別的親眷們就算過府拜訪,也不會進明德堂,再說,生人要給五娘子的藥裡下毒,那純屬癡心妄想。

還是隻有平國公府裡的女眷,纔有這個能耐下毒!

好在這一房本身女眷還並不很多,說起來也就是三個嫂子並倪太夫人,有下毒的能力。

可動機呢?

七娘子耳邊一下就響起了五娘子的聲音。

“您瞧見幾個嫂子的神色沒有?哼,這一遭,我可算是揚眉吐氣,叫那羣小賤人嚐嚐生不出兒子的滋味!”

“還有四嫂,五嫂還生過女兒,她進門三四年,連個屁響都沒聽着,且等着瞧吧,就是太夫人不說話,三姨都要給四哥房裡添人了……她又最妒忌!”

她的眼神就暗了下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五娘子總是太得意了……生了兒子,雖然有了靠山,但又何必把以後要做的事嚷得滿世界都知道。這也太遭忌!

正自出神時,大太太已是受了權仲白幾針,安穩閤眼休息,權仲白這才收拾藥箱,向許夫人告辭。

“死生常事,夫人不必掛懷太多,思慮過甚,反倒更壞了身子,開的太平方子,還請夫人多吃幾副……”

七娘子心頭一動,忙上前幾步,給權仲白行了禮。

“權先生!”她聲音很輕,“請先留步……想問問先生,五姐大約喝的是什麼藥。”

權仲白就擰了擰鼻根,略帶疲憊地吐了一口氣。

“什麼藥?”他詫異地一掃七娘子,眼裡多了幾許深思,“我雖是神醫,也沒有那麼神,只曉得是喝了活血的藥,是什麼,摸不出。”

七娘子給春分使了個眼色——春分頓時會意,一邊擦着眼淚,一邊出了屋子,不片晌就端回了一個小小的青花瓷碗。

“大約夫人就是喝了這碗藥後,不到半柱香就……”

權仲白神色一動,就又意味深長地盯了七娘子幾眼。

何止是他,許夫人、敏大奶奶的眼神,都像是被磁鐵吸住一樣,貼到了七娘子身上,又跟向了那碗藥。

就連大太太都驟然睜眼,死死地盯着青花瓷碗,沒有做聲。

屋內一下就靜得像是一座墳山。

“我是醫生,不是藥房掌櫃。”權仲白就有了幾分不耐煩,“七姑娘或者……”

“權先生!”七娘子加重了聲音,祈求地看着權仲白。

在她的記憶裡,自己上一次這樣祈求地看着誰,還是在西北的土炕邊,望着看管她與九姨娘的老媽媽。

“您是神醫,一句話當得十句話……要不是沒有辦法,我是不會這樣麻煩您的。”

她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五娘子是許家人,死了也是許家鬼,孃家的親戚,只能在啓殯送葬的時候前來致哀,等大太太略略休息過來,他們就要回去了。

春分一個小丫頭,怎麼出面請人驗藥?許夫人身爲主母,指望她也太不保險。

要不把五娘子的死在現在就擺上檯面,恐怕是真的沒有機會了!

她就儘量將自己的焦急與絕望,透過眼神傳達出來,告訴給權仲白知道。

權仲白又看了看許夫人。

他的顧慮,不言而喻。

許夫人面色蒼白,她緊捏着椅把,森然望了七娘子一眼,也輕聲催促權仲白,“請權先生幫個忙。”

“當不得老夫人這一叫。”權仲白嘆了口氣,在屋角水盆裡洗過手,回來端起藥碗一嗅,又以尾指蘸了一點藥汁放進口中品嚐,紅潤脣瓣略一吮白玉一樣的尾指,就有了答案。“這藥是人蔘、白朮、當歸、大棗、黃芪、桂圓等物增減出的十全大補湯,以少夫人氣血兩虛的體質,吃這幾味藥很是相宜,想必是鍾大夫的手筆。”

鍾大夫便是適前爲五娘子把脈的醫生,也是京城名醫。

“不過,這湯藥味道不對,”權仲白看也不看許夫人的臉色,“有番紅花的香味……嗯?還有些王不留行的苦味?是多加了這兩味藥再不會錯的。”

他又嘆了口氣,低聲自語,“這可麻煩了。”才放大聲音,道,“番紅花同王不留行都使宮縮下血,用得對是好藥。只是少夫人像是也遺傳了楊太太的毛病,思慮過甚寢食不安、肝經鬱結,本來氣血正是兩虛,再被藥力一衝,下紅難止,前頭幾個大夫又沒有精於鍼灸的,錯過最好時機,遂無可挽回。”

大太太咕咚一聲,又栽倒了過去,權仲白瞪了七娘子一眼,才挽了袖子又過去給大太太扎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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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卻一點都沒有歉疚。

大太太愛暈,儘管再暈個十次也好,這件事她是必須要分辨清楚的,否則許夫人迫於壓力,萬一糊塗結案,兇手再出手的時候,肯定就瞄準了五娘子的一對雙胞兒子……那時做得柔婉些不留馬腳,母子三人冤情誰訴?

她就看向了許夫人。

許夫人也正看着她,眼神冷得像冰。

“還請三姨好好照看兩個小外甥。”她輕聲細語地叮囑許夫人,態度毫不相讓。“免得悲劇接二連三……到時候兩家反目成仇,恐怕,亦不是什麼美事。”

大太太哀痛過度無法履行外祖母的職責,但孃家人卻不能沒個表示。

五娘子在許家出事,許夫人身爲主母,難辭其咎,態度再冷又如何?再冷,也不會更佔理一些。

許夫人眉頭一挑,不由就轉眼去看大太太。

她略作沉吟,再開口時,態度已經軟化了不少。

“七娘真是臨危不亂、蘭心蕙質……”到底還是冷笑了幾聲,才肯定了七娘子的要求,“孩子已被抱到清平苑裡,只要我這個做祖母的還有一口氣,這對金孫,是決不會有事的!”

敏大奶奶愕然立在當地,望着許夫人同七娘子,未幾,眼中異彩連閃,像是第一次把七娘子瞧了個清楚。

權仲白索性直接給大太太施了幾針,讓她昏昏沉沉安睡下去,又開了幾張方子給敏大奶奶收着,囑咐敏大奶奶,“待得楊太太醒來,兩時辰吃一副,若是楊太太始終不能氣平,再來找我。”

他略微猶豫了一下,又道,“只是我不在宮裡就在香山,未必能脫空出來,若是一時難以聯繫,就找鍾先生也是一樣的。”

以權仲白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的確很有可能□無術。敏大奶奶一臉的感激,連聲應了,才同七娘子一道招呼人安排暖轎,將大太太扶回了楊家。

大老爺今日在宮中宿值,不到深夜是不會回府的,敏大奶奶與七娘子一道將大太太安頓在正房裡屋,敏大奶奶就告辭,“家裡還有病人……”

七娘子將敏大奶奶送到門口,感激她,“要不是大嫂在,今日小七一人未必應付得來。”

敏大奶奶勉強一笑,“七妹不要這樣說,兩房在京裡都沒有多少親人,互相扶持纔是正道——我明日再上門來看伯母!”

匆匆對七娘子點了點頭,就回身上了轎子。

七娘子回了屋,就見王媽媽同樑媽媽、藥媽媽三個老人聚在屋角喁喁細語,一邊說一邊抹眼淚,她心頭一酸,彷彿這才意識到,五娘子是真的已經身故。

她一天水米未進,除了早上吃的半碗粥之外,只喝了幾口茶,此時精疲力盡,居然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在太師椅上坐了,舉手撐着額頭,只覺得腦袋裡嗡嗡然一片,根本找不出一條成形的思緒。半天,才勉強凝聚出些精神,擡頭吩咐立冬,“把張總管請來吧!”

不片晌,張總管就進了屋子,恭謹地給七娘子行了禮,態度已是帶上了幾許哀傷。“小的見過七娘子。”

以七娘子從前的性子,是一定不會受張總管的全禮的。

可現在她就像是坐在一張針氈上,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都疼得發炸,一陣陣地昏眩,幾乎忍不住要趴到椅子上,還哪裡顧得了那麼多?

她一咬下脣,用這一絲疼痛,恢復了少許清明。

“想必張總管已經收到了一點風聲。”她開了聲,才覺出了聲音中的嘶啞。“五姐下紅難止,就在剛纔已血崩去世……”

牆角微微的哭聲又大了起來。

五娘子在楊家長大,雖然性格倔強,和下人們的關係未必很親密,但大太太身邊的幾個僕婦,卻無不是看着她長起來的。

張總管面色頓時多了幾分哀痛,“怎麼這樣突然?!”

他很快又平靜下來。“小人這就打發人去宮中報信,告訴老爺知道。”

七娘子無力地點點頭,還要囑咐張總管幾句話,卻已經是心力虛耗無以爲繼,眼前逐漸發花,金星亂冒,衆人的驚呼聲中,她的世界已成黑甜。

她做了幾十個夢,雖然清楚自己身在夢中,但卻又醒不過來。前世在孤兒院裡,爲了多吃一口飯,也要煞費苦心討好管飯的阿姨,從小上學,她知道自己是最沒有資本逃學偷懶的一個,儘管鄉村小學學風散漫,她依舊努力讀書。

整個少女時代,貧窮貫穿始終,她所有的一點點財富,在任何一個同齡人眼中恐怕都可以隨手丟棄,總算成年,大學四年,她從一無所有奮鬥到小有積蓄,不忮不求,靠的就是自己的腦袋。

她最大的噩夢就是腦子不再靈光,那是她爲人處事唯一的依仗,只要腦子還在,再深的絕境她也能找到一條出路,她對生活的要求不多,能生存下來就好。

可在夢裡,她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無助。

她知道自己身處於迷宮中,無數個岔路口只有一條正確的路,可線索實在太少,倪太夫人的笑臉,五少夫人低沉而清晰的說話聲,響徹了一整個夢。

“草木灰還沒有來?”

“那都是我的衣服!我穿不了了,丟的丟,剪的剪,也都是我的事!”

“一時的得意算不了什麼,一輩子的得意,纔是——”

“除非我知道他已經結親,親眼看着封大奶奶上門拜訪……除非他死了,除非他……他進宮做了中人,不然,我纔不要死心!”

七娘子喘着氣猛地坐起身,只覺得頭疼欲裂,又是怔怔地坐了半晌,才慢慢流下淚來。

“姑娘!”身邊傳來了立夏模糊的驚呼,然後是悉悉索索的穿衣聲,立夏下牀挑亮了過夜的油燈,又點了蠟過來,小心地相了相七娘子的臉色。“姑娘……姑娘請節哀,人死燈滅,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七娘子的眼淚流得更洶涌,她又想到了五娘子金紙一樣的臉,極白的白裡泛着微微的黃……

她還那樣年輕!

九姨娘的死,鋪墊了足足四五年之久,對於被病痛折磨得寢食不安的九姨娘來說,死與其說是終局,倒不如說是解脫。活在世上的每一天,她都在爲病痛所折磨,只不過爲了兒女,才勉強支撐病體謀劃心機打點繡品……她死得雖淒涼,卻安然,像是一曲終了的餘音,淡而嫋然。七娘子已經做好足夠的準備,將哀痛深藏。

五娘子的死卻太有衝擊力了!

就在她眼前,一個妙齡少婦不過幾個時辰就嚥了氣,她還那樣年輕,有那樣多的快樂未曾享受,在她短暫的一生裡,實在錯過了太多的東西,她犯過錯,跌過跤,只因她還年輕,她實在應該有更多的時間爬起身學會放下傷痛接受遺憾,享受她的青春!

“立夏。”七娘子聽見自己的聲音。

她的聲音還從來沒有這樣滄桑而嘶啞。“我實在很後悔,我實在是很後悔。我應該多抽她幾個耳光,多教她一些人情世故,教她忍耐,教她深沉……”

她越說越急,終究語不成調,化作了哭聲。

立夏沉下眸子,將燭臺放下,輕輕地按住了七娘子的肩頭。

“姑娘請節哀。”她又重複了一遍,“人死燈滅,很多事,您也沒有辦法。”

七娘子哭得雙肩發抖。

她哭了一個來時辰,眼淚,終於漸漸是止住了。

天邊也露出了曙色,立夏打來熱水服侍七娘子洗漱過了,又爲她換了素色衣裳,往小廚房要了點心,服侍七娘子吃過,再陪着她去正房給大老爺、大太太請安。

與其說是請安,倒不如說是商議。

五娘子的死,背後是肯定有隱情的,到底是誰想對這位世子夫人下手,孃家人心裡不能沒有底。畢竟五娘子身後留下的一對兒子,以後就要靠楊家來照應了,指望遠在廣州的許鳳佳與病骨支離的許夫人,未免太託大。

七娘子吃過一頓飯,心裡倒冷靜得多了,她惦記着權仲白的那幾句話,很想和大老爺、大太太商量商量,推敲疑點。

卻是才進了正院,就聽到了大太太的聲音。

“別攔着我!”大太太從來沒有這樣歇斯底里的叫喊過。“我和他們拼了!許家人全都要陪葬!我豁出去了!楊海東,你敢攔我!都滾開!誰敢攔着我!放開我!放開我!”

她的聲音裡,已經沒有一點剋制,反而帶着顯而易見的瘋狂。

屋內又傳來了大老爺疲倦的聲音,“太太不妨先醒醒腦……”

然後就是他的痛呼,一陣撕扯摔打的聲音,瓷器碎裂、重物倒地……屋內哐啷啷的巨響此起彼伏,已是鬧得不可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