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

親親暱暱的吃完飯,兩人攜手去書房看書,若胭今兒心泛,一行行掃過去,愣是沒找出一本稱心如意的書來,雲懿霆笑道,“你會下棋麼?不如我們對弈一局?”

“圍棋?”

若胭一愣,然後搖頭,如實答道,“只是略知皮毛,大約連靖哥兒也贏不了。”見雲懿霆微微挑眉,心中一動,忽又想起個事,揚眉笑道,“不過,象棋還算識些門道,不如一試。”

雲懿霆卻有些驚訝,“你會象棋?女子會象棋的極少,閨中修習的多是圍棋。”

“閒來無事,學着打發時間罷了,並不擅長。”若胭訕訕,心說這是上輩子的愛好,可不能告訴你,話雖說得謙虛,其實心裡有些驕傲,依然記得大學三年級時,自己還在學院組織的象棋賽中,一路殺入決賽,拿了個第二名,很是風光耀眼。

轉眼兩年沒摸棋了,不知今天能不能贏雲懿霆呢。

棋局擺開,若胭一邊從已經模糊的印象中提取往事,一邊利落的撿取紅字歸位,到最後卻發現沒有“炮”,不禁脫口問到,“咦,炮呢?兩個炮呢?”

雲懿霆倏地擡眼看她,眸子驟然深如暗夜大海,黑沉沉的,只隱約可見巨浪涌動,片刻,緩緩笑道,“我這棋中沒有炮。”

若胭茫然不解,指着棋盤上兩處位置,蹙眉輕嚷,“怎麼會沒有炮?明明就擺在這裡,隔子打子……”話語未盡卻嘎然而止,驚慌失措的覷了眼雲懿霆,連他眼裡那驚濤駭浪都來不及看清楚,就倉皇垂下頭去,下巴抵在頸前,纖長濃密的睫毛下,一張粉白細膩的臉龐忽白忽青。

雲懿霆也不說話,默默看她,唯有眸子裡的情緒複雜得好似容納了萬丈紅塵、癡情怨念。

默了一會,若胭掙扎着收攏亂成一團的心緒,擡起頭來訕訕一笑,準備好接下來必要一番費心鬥智的解釋,卻聽對面傳來雲懿霆低沉溫和的聲音,“我記得確實有本棋書上有記載你說的這種香棋規則,只是這種下法,京州不太盛行。”

“啊?”

若胭傻了,直愣愣的看着雲懿霆,不知他這話是何意思,難道說自己歪打正着,這個世界還真存在自己上輩子的象棋玩法?那麼他並沒有疑心自己,只是很不巧,因此地域習俗不同,這盤棋沒法玩了?

可即便是這樣,若胭也不敢接話,雁兒這姑娘可是土生土長的京州人,雖然自己給她戴了頂“愛看書”的高帽子,平時小風小雨的遮擋一下還可以,真遇到敏感事,估計沒什麼用處。

“我……我也是從書上看來的,其實不大懂。”若胭擠出個笑容,小聲的商量,“那,我們不玩了吧。”

雲懿霆笑容微微,依舊溫柔深情,凝她片刻,從善如流的點頭,“好,我們做些別的。”

若胭僵硬的臉龐頓時鬆軟下來,無聲的吐了口氣。

對面的人,靜靜看着。

雖然雲懿霆沒有生疑追究,若胭還是不敢大意,中規中矩的揀了本書就挺直腰桿看起來,暗自提醒自己,往後言行定要謹慎。

心裡掂了事,看書就總也沉不下心,時不時的出神,眼睛盯着書,魂卻不知神遊到了何方,雲懿霆靠在她身邊,目光淡淡掃過她怔怔的表情,也有些凝思,卻不說話,當做不知。

初夏從外面回來,腳步輕緩,朝廊下的曉萱努努嘴,走近些低問,“三奶奶呢?”

曉萱朝書房使個眼色,答道,“和主子在書房看書。”又拉了她到一旁,輕聲問道,“你去打聽梅家的事了?”

“你猜到了?”初夏見她一語道破自己外出的原因,並不吃驚,而是點頭承認。

曉萱略做沉吟,叮囑道,“是三奶奶讓你去的吧?你可別忘了主子的話,主子不願三奶奶再牽扯進梅家,如今總算事情落定,三奶奶與梅家再無瓜葛,往後的事就水到渠成了,你可不要叫三奶奶多心。”

初夏嚴肅的答道,“放心,三奶奶當初在梅家受盡欺負,我都是親眼見的,好不容易有三爺做主,與那邊一刀兩斷,我最是高興,怎麼會不知輕重?再說,梅家那幾日催三催四、氣勢洶洶,連我也看不下去,就是三爺不叮囑,我也不希望三奶奶過去,過去能如何,不過平白受氣罷了,瞞着也清淨,要不然,三奶奶知道了也煩躁。”

“正是如此。”

曉萱笑了笑,“主子心疼三奶奶,自然不願她時常被梅家影響心情,不如快刀斬亂麻,往後各不相干,也好自在過安生日子。”

“這樣纔好。”

初夏也笑,又挑眉問她,“昨天梅大人已經把逐女的聲明親自送去戶部,算是昭告天下再無迴旋餘地的意思了,當真是了結的乾脆,只一點,三奶奶如今不姓梅了,卻要姓什麼?總不能沒個姓氏吧?”

曉萱輕啐一口,笑嗔道,“笨丫頭!三奶奶已經嫁到雲家,自然是姓雲。”

初夏一愣,隨即失笑。

不想那笑聲大了,驚動屋子裡的若胭,揚聲喚她,不等她回答,已見若胭快步走了出去。

“怎樣?”

若胭聽到初夏的聲音,眼前一亮,把雲懿霆一人丟在書房,自己則帶着初夏進梢間去了。

昨天,突然被叫去梅家,無意中撞上一番劇變,且自己莫名其妙被逐出家門,雖然雲懿霆安慰她是梅家早有此意,自己心忖這個理由也過得去,終究追根刨底的性格讓她不安心,悄悄的吩咐初夏出門打聽打聽,看能否尋到些蛛絲馬跡。

初夏原本知情幾分,只是被雲懿霆和曉萱叮囑過,不肯實言,稟道,“奴婢所知,自從方媽媽逃命又回去,梅家這幾天一直吵鬧不休,人人惶恐,並沒有找三奶奶,看來,的確是早存了這個打算。”

“方媽媽呢?”

“死了。”初夏低聲道,“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若胭搖頭,“她爲什麼要回去?難道不是受制於人?”

初夏立即答道,“三奶奶猜錯了,是她自己要回去,當時霍巖救了他,我在客棧見她一回,就聽她說過這意思,說是就算死,也要把老太太拉下水,還說老太太最是自私狠毒,且擅長虛僞做作,她母女一生都是被老太太鉗制擺佈,如今雪妞已死,她一口殘命也無甚留戀,只是不容老太太活得得意。”

“初夏,方媽媽自然有與老太太魚死網破的理由,不惜豁出老命也要攪得梅家天翻地覆,看來她還真做到了,只因她在老太太身邊時間太久,知道的隱蔽太多,老太太平素一手遮天,暗地裡做多少昧心事,可最關鍵的是,她會使障眼法,只把梅大人一人矇住,造一個仁和安樂的假象,如今這個假象被方媽媽揭開,梅家當真是地動山搖。”

初夏見若胭沒有繼續追問,略鬆一口氣,接言道,“老太太這輩子所倚仗的唯有梅大人的孝順,只因梅大人孝順,便事事順她心意,往後卻不好說了。”

若胭亦以爲然,端看昨天梅家恩那副天崩地陷的模樣,便知這幾天內心受盡煎熬,能否抗過去還難說,想要回到從前對張氏那百依百順的地步,委實不太可能了。

梅家恩的順從是張氏一生引以爲傲的資本,更是她反手雲覆手雨、折騰衆人的法寶,一旦梅家恩與她離心,將來如何可想而知。

一想到這裡,若胭禁不住心頭痛快,痛快之餘更是惋惜杜氏和梅承禮未能親眼見到,轉又自省,善惡自有天知,自己這樣幸災樂禍,到底失之大氣,比起杜氏的豁達,差得不是一分兩分。

杜氏在她手裡一輩子捏圓搓扁,臨死都能看開,自己還是應該得饒人處且饒人才稱得上慈悲。

可是,轉念又不服氣,杜氏看似通透,實則糊塗,要不然那樣一個有才有貌又有拿得出身家背景的人,何苦陷在自作的心結中,活活熬死自己?慈悲二字,於人究竟有何益處?我雖敬她、憐她,卻不願走她同一條路,也做不到與她那般善心氾濫,作繭自縛。

張氏可惡,管她祖母身份,我便恨她了,又如何?

張氏勢傾,管她老邁年衰,我便喝彩了,又如何?

“算了,都已經做了了斷,我又何必在意原因,總逃不了一點,我的存在令他們不悅。”若胭淡淡一笑,“說起來,他們也一樣令我不悅,如此結果,也算是皆大歡喜,各得所願,左右姨娘也離了那地方,既然連祖屋都住不下去,難道梅家還當她是自己家人?如今那些個姓梅的人,我也只掛念四妹妹一人,偏偏這一人,與我日漸疏離,我也無能爲力。”

初夏目光一閃,微有些遲疑,隨後說出的話卻顯得鄭重,“三奶奶,奴婢今兒在西市恰好遇上來喜,她是爲沈姨娘買銀線的,倒是從她那裡聽了幾句話。”

“什麼話?”若胭揣摩着,來喜現在齊府,她知曉的也多是與齊府有關。

“是富貴的事。”初夏微皺了眉,似有些憂心,“當初齊大人一片善心將富貴接到府上,連賣身契也一併拿過去了——哦,對了,那次三奶奶在齊府門口見到四小姐,那天四小姐順便就把富貴的賣身契帶過去了——富貴來到齊府,雖說是個丫頭,但是因來路有別於尋常下人,誰也不便使喚她,雪妞看她是梅家來的,就安排在沈姨娘的院子裡住着,這些日子來,連個正經差事也沒有,清閒倒是清閒,卻難免招致閒話,引來妒忌,富貴自己也不安,私下裡與來喜嘆氣,說自己處境尷尬,不知如何立足。”

若胭愣住,她平素裡惦念富貴不少,倒沒想到這個,只聽雲懿霆說是過得自在清閒,她就自以爲脫離了梅家苦海,在齊家不再受張氏的氣就不錯,誰知事情並不如她想象。

內宅裡的矛盾,並不只存在主子們之間,奴僕下人們也同樣爭鬥不止,齊府的下人因梅映雪的散播流言被髮賣了一批,又買進一批新的,如此不論是老人還是新人,都戰戰兢兢、埋頭苦幹,以博取主子的信任,她們雖然各自爭寵,卻也難免形成新舊兩派,富貴卻是空降兵,兩邊不靠,又不幹活,怎麼不招人嫉恨?

這卻是自己的疏忽了。

“容我想個法子,看能不能把富貴接出齊府。”

若胭沉吟,富貴現在是齊府的下人,與自己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自己總不能因富貴有些舊時的交情,就把手伸到別人家的內宅去,總要個名正言順的說法纔好。

初夏有些猶豫,“奴婢便猜到,三奶奶要是知曉了這事,必定不會不管,三奶奶心善,即使路邊見個乞丐,尚且要施捨些銀錢,何況是富貴?當初在梅家,三奶奶受老太太欺負,富貴曾仗義相助,三奶奶更不會坐視不理,然而這個事卻有些不好辦,原本梅映雪鬧出那個事來,就讓齊大人大失顏面,萬幸齊大人是個君子,登門賠罪不說,還好心把富貴帶走,即使如今富貴住得不安心,也非齊大人的過錯,反而是他一番厚待的好意,三奶奶要是接富貴離開,恐怕要引起齊大人誤會,只當三奶奶疑心他委屈了富貴,那樣就不好了。”

“你說的這些,我也知道,因此要想個主意,莫讓齊大人和雪妞不喜。”

若胭擰着眉頭思索,將目光投向窗外,恰好看到雲懿霆穿過庭院往外走,曉萱走近去,雲懿霆似乎與她低聲說了什麼,曉萱恭敬的應了一聲,閃身就出去了,雲懿霆略略一頓,也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