蹤跡

次日請安,還沒進門就聽到雲歸雪的笑聲,極是歡快、得意,緊接着就是何氏的笑語,“七妹妹喜歡就好,我這幾天沒見着七妹妹,心裡日夜掛念,恨不得背上生出一對翅膀來,也好早點飛回來見到七妹妹,和七妹妹說說話兒。”

雲歸雪冷笑道,“那大嫂幹嘛還走?大嫂便不該走,就是走了也只管回來,怕什麼……”

“七妹妹……”何氏訕訕打斷,自己卻續不下去。

和祥郡主接言笑道,“雪兒,又胡說了,你大嫂是想念她爹孃,回去看望,這不,又回來了。我知道你們倆要好,一會只管找你大嫂鬧去,倒也省得成日裡在我耳邊呱噪。”說着話,就見雲懿霆和若胭攜手而來,便住了口,目光溫和的在屋裡人面上一一掃過。

何氏心慌,尷尬的笑了笑,揚聲道,“三弟和三弟妹來了。”

若胭微微一笑,“大嫂回來便好。”先向和祥郡主請安,然後才轉向雲懿鈞和何氏,一如既往的問好,“多謝大嫂送的素錦。”

雲懿鈞始終端着儒雅淡定的笑容,何氏笑得格外歡暢,“唯恐三弟妹不喜歡,思前想後許久,也不知送些什麼好,只你不嫌棄就最好。”

“怎敢。”若胭笑道。

雲歸雪輕哼一聲,還沒說話,就見雲懿霆目光清涼的斜過來,嚇得當時就閉緊了嘴,和祥郡主眼角餘光瞥見,心裡自然沉悶,面上倒未顯露,笑容慈愛不改,祝嬤嬤最是會察言觀色,早呵呵笑着端了茶來,“三爺三奶奶一路過來,快喝口熱茶暖暖胃,自打前幾日下了場薄雪,這幾日越發的冷了。”輕巧的將話題岔開。

若胭笑着謝過,接過茶來,輕抿一口,讚道,“嬤嬤這茶清香無比,喝下一口,全身慰貼。”不是茶慰貼,是話慰貼。

祝嬤嬤呵呵直笑,和祥郡主接過話去,“老三媳婦說的是,這茶並不出奇,嬤嬤泡茶的技巧卻是無人可及。”

若胭剛要誇讚兩句,何氏又搶着討笑,“怪不得我總說母親這裡的茶比霽景軒的好喝,我就求了嬤嬤教我如何,我正好也學會了,以後也好孝順母親,祝嬤嬤可別嫌我愚魯,我自知比不得三弟妹聰敏,更不比七妹妹和幾位妹妹心巧,好歹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指點我一二罷。”

祝嬤嬤連說“大奶奶這是拿着老奴打趣了,老奴這點末技哪敢指點大奶奶”,和祥郡主則笑,“你有這份心思就行了。”

說着話,就見雲歸雁和雲懿諾一前一後的走進來,想是兩人也在半路遇上,正輕聲笑語說着話兒,一同進來,與衆人行過禮,又說了幾句閒話,雲懿霆就拉着若胭要走,雲歸雁見了也站起來,笑道,“我與三嫂一起,我要去三嫂那用早膳。”

若胭沒有不樂意的,何氏卻訝然笑問,“莫不是三弟妹那裡有什麼珍饈美味不成?”

雲歸雁揚眉而笑,“三嫂那邊卻沒有珍饈美味,日常吃的清淡,這我是知道的,只今兒是我有好吃的,要拉着三嫂與我同吃。”

何氏訕訕,雲歸雪冷笑,“六姐姐有什麼好吃的,怎麼只悄悄的送給三嫂吃,這屋裡現還有母親和大嫂呢,難道母親和大嫂就吃不得六姐姐的好東西?”

雲歸雁也不想讓,嗤笑,“七妹妹這話,恐怕指的還有你自己呢,倒不是我小氣不懂事,連母親和大嫂都忘了,只是早就知道的,母親和大嫂不愛吃的,只有三嫂與我能吃上一些,莫若七妹妹也同往,嚐嚐好吃是不好吃?”

何氏不解其意,和祥郡主已經明白過來,拉了雲歸雪的手輕輕拍着,示意她不要置氣,雲歸雪卻倔,仍要追問一句,“六姐姐不如說出來。”

“曉蔓跟衚衕裡一位老婆婆學做的醃菜,甚是酸脆,上次曾問過母親與大嫂,因此知道她們不吃,七妹妹可要嚐嚐?”雲歸雁咯咯直笑。

何氏一聽醃菜,猛然想到一件事來,懊惱之色遮掩不住盡顯臉上,原來連翹當初說什麼“三奶奶近來喜酸”,竟是這麼回事了?

雲歸雪變了臉,“我不吃,那是窮苦人家吃的,我吃那些做什麼,母親和大嫂自然也不吃,六姐姐和三嫂當真是奇怪,放着好好的玉面尖、血燕盅、銀耳蓮子湯不吃,偏喜歡些個不體面的髒東西,平白失了侯府……”

“雪兒!”和祥郡主沉聲止住,又寵溺一笑,“你這孩子盡說胡話,在嫂嫂和姐姐面前說話毫無講究,可不許再說了。”

雲歸雪噘着嘴,滿心的不願,倒是不敢再說,若胭倒沒有多麼生氣,她是早就知道這個七妹妹是個十足的侯門嬌小姐,自小被呵在掌心,不識稼穡,在吃食上更是講究奢華,怎麼會吃民間的醃菜,怕是看也不願看一眼,只不願雲懿霆動怒,忙辭過衆人拉了他往外走。

雲歸雁後面跟上,到門口時,忽聞雲懿諾喚“六姐姐”,回頭看時,卻見他面上唯有遲疑之色,“六姐姐,我也想嚐嚐街巷小菜。”

若胭已出門下了臺階,恍惚間聽到,也忍不住詫異的回首打量他,雲歸雁早已笑着應好,和祥郡主說不得什麼,雲歸雪一臉難看又說不出話,一衆人便前後出來,徑直往瑾之去。

半路上,雲歸雁就打發了曉蔓先回雁徊樓取醃菜,曉蔓飛也似的跑去了。

雲懿諾追到雲懿霆和若胭身後,說聲“同去早膳,不知三哥三嫂見怪”。

若胭忙笑,“四弟見外了,四弟肯來,你三哥和我都很高興,大家坐在一起,吃起來更覺得有滋味,倒是難得四弟不嫌棄。”

雲懿諾笑道,“諾自幼得父親教導,知父親一生風霜,征戰無數,豈能得餐餐肉糜,諾雖生於侯門,亦不敢鄙夷民生。”

若胭喜道,“四弟能這樣最好。”

一路說着就回到瑾之,丫頭們迎上來請安,乍見六小姐和四爺都跟了來,不免詫異,纔到院中,曉蔓已捧了個大罈子進來,於是大家欣然入座,早有曉蓉帶着後院幾個小丫頭魚貫端上點心湯羹,初夏也領着迎春兩個侍在身後,丁香也趕了過來,若胭憐她身體不佳,叫她回去歇着,丁香卻不肯,連說兩次也勸不走,只好由她,這頓飯吃得熱鬧、盡興,連誇曉蔓好手藝,曉蓉聽了直擠眉弄眼,其他人就不必說了,果然雲懿諾沒有膏粱子弟的惡習,面對又酸又鹹的醃菜坦然入口。

飯後,大家又說了些家常,雲歸雁就嬉笑着走了,只神神秘秘的說是“有事,晚不得”,若胭少不得打趣她兩句,就由着她去了,雲懿諾卻沒立即走,對雲懿霆道是“前天入宮聽講,太傅講的是農耕之事,下課時又留了作業,言及時值季冬,正好議春耕農事,每人需自述一篇,明晨交上,不知三哥這裡可有農書?”

雲懿霆笑,“如今書房裡的書,你三嫂比我知道的更清楚些,你要看什麼書,只管問你三嫂就是。”

若胭有些臉紅,知道他說的是自己每每逃脫他親熱就以“要去看書“爲由,想起秦先生的那些書裡卻有好些是關於農事的,笑道,“倒有幾本書,興許四弟能用的上,正在書房,四弟隨我來。”

領了他到書房,指着其中一排道,“恍惚放在這裡,只是我也許久沒看了,我先找找。”便一本本查看。

雲懿諾跟在身邊,一時看書,一時看她,書極多,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她找的仔細專注,目光清凌、認真,頭也不回看他一眼,只瞧得見半張臉上長睫如羽,脣角含笑,莫名的就有些緊張,凝神不敢呼吸,連步子也挪不開,只遠遠的看着,忽見若胭回頭來衝他展顏一笑,“可算找到了,你且先看着。”眉眼生動,好似明媚陽光裡春花綻放,也跟着笑起來,懵懂的上前去接過。

陸續又找了三四本才罷手,雲懿諾捧了書道謝,自有丫頭們擁簇着離去,若胭自以爲身爲嫂嫂、爲兄弟做了件事,大有助人爲樂的驕傲,拉着雲懿霆盡顯得意之色,因那些書,若胭又想起秦先生來,自上次見面之後,一晃又隔多時,問雲懿霆“秦先生近來可好?”

雲懿霆笑道,“一切安好,近來不在京中,待他回京,我帶你去見他。”

若胭奇問,“怎麼,秦先生又離開了嗎?何時再回?”

雲懿霆卻沒回答,略一沉吟,岔開了話題說了一句話,“你說到兄弟,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事?”若胭疑惑,雲懿霆素來說話隨意,少見這樣的認真。

雲懿霆拉她坐下,這才道,“近日得到消息,梅承禮自離家後,一路往西而去,現如今在西平府附近。”

若胭一驚而起,“大哥哥!他怎麼去西平府?他去那裡是爲何?”

雲懿霆將她按下,“這卻不知,許是遊歷,就不在乎東西南北了,西境多年穩定,如今殘餘西蠻又都轉向北線,這一路倒是難得平穩,據悉,雖是落魄,倒沒吃多少苦頭。”

“哎——”若胭鬆口氣,轉又惱道,“說走就走,他是自由了,卻不知母親與他陰陽兩隔,正該叫他多吃些苦頭,方知任性妄爲的後果。”

雲懿霆嗤笑不語,若胭說過氣話,又追問,“既知下落,不如我修書一封,勸歸如何?”

雲懿霆卻道,“那是由得你,只怕他不肯歸來,我已令人提點過,被他拒絕,言辭激烈,誓死不歸梅家。”

若胭怔了怔便明白了,心頭傷感起來,梅承禮內心彷徨掙扎了多少年,終於褪下禁錮,一旦走出那個門,是下了怎麼決絕的決心,又怎麼肯輕易回頭,我若說是母親已故,也不知他會不會哭着返回?轉念又想,我又糊塗了,他若知母親已然不在世上,只怕連最後的念想也斷了,這輩子也不肯回頭了,思來想去,沒個好主意,最後輕悠悠一嘆,頹然道,“由着他吧,只要活着就不怕,總比圈在內宅做個心靈的囚徒就好。”

心口到底潸潸,抱住雲懿霆,拱在他懷裡沉默良久,才悶聲道,“謝謝三爺……”話到一半又打住,踮起腳親親他,也不必問,心裡也清楚他的好,若非他查訪,自己只怕永遠也找不到梅承禮的下落,如今既然知道,也就不必操心,有云懿霆的人跟着,梅承禮會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