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訴

曉蓮站在門口,欲語又止。

“說。”

雲懿霆淡然道,隔着屏風,隔着牀與錦幔,他竟是知道門外有人。

曉蓮輕聲稟道,“大奶奶腹痛,二夫人過去了,於大夫剛走,說是大奶奶因情緒不穩導致胎像不穩。”

“咦?”若胭立即睜開眼,撐起身子,“孩子要緊不?”

如今內情大白,若胭已知何氏害自己之事,再回想起往日種種,對她再難有好感,但是她畢竟懷着身孕,胎兒無辜,又生出幾分憂心來。

雲懿霆眉尖微微一動,一語不發,將她攬在心口。

“於大夫已經施針安胎,暫時無恙。”

“哦。”

若胭沒有再問,將臉貼在雲懿霆心口,聽他平穩有力的心跳,奇異的覺得既是安心,又是心慌,兩種完全相悖的感覺莫名的交織在一起,難捨難分。

雲懿霆一直沒說話。

“你說,大嫂爲何情緒不穩?”沉默片刻,若胭輕輕的問。

雲懿霆眼神一閃,語氣平靜無波,“這不是你該管的。”

若胭仰頭盯住他,清澈的目光彷彿都看到他心裡去,少頃,沉聲道,“難道不是三爺做了什麼?”

“呵。”雲懿霆輕笑起來,揚起兩道修長的眉,不答卻反問,“你以爲我做了什麼?”

我哪裡會知曉你做的什麼,不過憑自己對你粗淺的瞭解,應當不會毫無動作,此時距宴客之時已過去兩三日,侯爺與和祥郡主的態度早已昭昭,香茗離開得也無聲無息,並非在府裡引起什麼猜疑,眼見着事情又平息下來,她只需靜候產子便可,更不會自己再弄出事端。

偏在這時,又鬧出什麼情緒不穩,定是另有一隻手在攪動這漸漸平靜的池水。

難道不是你?

“大哥已數日未歸。”雲懿霆突然不緊不慢的說道。

若胭一怔,也想起這幾天請安的確沒有見着雲懿鈞,將遠馳猜疑的心思收回,愕然看他,這麼說,何氏是因爲夫妻矛盾才心緒不穩的?妻子初有身孕,丈夫卻不歸家門,也怪不得她心裡不安,這倒是說的過去,若果真是這樣,便與自己、與雲懿霆無干繫了。

遂微微一笑,放下心來,也不問雲懿鈞爲何不回家,男人麼,夜不歸宿,能有何事?只有些納悶,雲懿鈞看上去溫厚端正,頗有幾分正氣,何氏又生得如花似玉,應當不會再起別的心思吧,許是衙門事多也可能,轉念又嘆,自己這房裡事還沒處理好呢,哪有工夫打探他人隱私?

“若胭,有些事……”雲懿霆目光閃了閃,斟酌着要告訴她一些實情,也許,是時候和她坦白了。

“嗯?”若胭詫異,以爲是說何氏的事。

偏巧初夏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三奶奶,曉芙來了。”

若胭頓時想到雲歸雁,這妮子因許明道拒親而失了生氣,曉芙此來,必定還是爲她,立時撇開雲懿霆,下牀整衣,匆匆出門,早把何氏拋到了腦後。

她卻不知,自己擱下了何氏,何氏卻越發的惦記上了她。

此時刻,大爺雲懿鈞到底匆匆趕了回來,面色不虞,坐在桌旁,沉默無話。

二夫人與於大夫都已離去,幾個丫頭都忙着煎藥做飯,又知她夫妻幾日未見,必定有許多話要說,誰去湊近?一時間,更無人在內室逗留。

何氏見丈夫終於回來,安了安心,到底想着那人耳,猶自心驚膽戰,委屈起來,就哭啼啼的止不住,雲懿鈞原本氣她糊塗,做那傷天害理之事,如今看她哭得傷心,又念及腹中孩兒,早軟了心,嘆道,“又哭什麼,於大夫臨走前叮囑幾次,要你靜心休養纔是,你總這樣哭,怎麼保得住?”

何氏一聽,又怕當真把孩子哭沒了,自己就沒了倚仗,當下就止了聲,卻是淚珠兒不斷,嗔怪道,“大爺幾日不歸家,留我一人在此,竟不念想我和孩兒?我整日裡掛念你又不見你,如何靜心休養?”

雲懿鈞聞言又覺愧疚,默了默,道,“罷了,事情已經過去,我也回來,往後你只躺着吧,再莫惹出什麼是非來,安安穩穩的生養孩子,就是萬福了。”說這話時,一時想起上一次尚未出世就胎死腹中的孩子,一時想起何氏毒害妯娌之事,又是憐惜,又是厭惡,也亂了心緒。

何氏聽丈夫這話,分明是還怪她“惹出是非”來,先是心虛噤言,轉又發起狠來,手按着腹部,哭道,“大爺只心心念唸的想着一家子兄弟親和,但凡我做什麼,都只當作惡人看,卻不問問緣故,就將怨氣撒在我身上?我嫁給大爺已經多年,什麼心性脾氣,別人不知,難道大爺還不知?我何曾是個挑弄是非、殺人害命的狠毒人?縱然做了什麼,也都是不得已爲之,心裡總有自己的難處和好意,只是大爺不肯細聽細思。”

見她這樣說,雲懿鈞皺了皺眉,也沒說話,細細一想,也知何氏這些年在雲家,雖無大功,也無大過,算是個安安分分的媳婦兒,當下也信了兩分。

何氏見他雖不言語,但是面色緩和,就知道聽了進去,繼續說道,“我何家也是書香門第,我自幼跟在爹爹膝下,雖不敢自誇有才學,也可識字斷文,怎麼不知爲婦之道?自從進了雲家,也是上奉公婆、下敬姑叔,不敢有一絲懈怠,一家子上下又何曾對我有過質疑?可自從三弟妹進門,這事情就一樁連着一樁,眼見着都與我有關,我只是有口難辨,難道大爺也不想想其中關節,莫非當真都是我的錯不成?我若果有惡人之心,這許多年裡,竟無人知曉,非等到今天才顯現出來?”

說着,何氏又哭將起來,雲懿鈞心中鬆動,念及她往日恭順,又信幾分,到底不肯言語。

“三弟妹一進門就得寵,三弟將她捧在手心裡,哪裡像個媳婦兒對待,只差當作心肝寶貝了,又是父親親自去下聘的,這府裡上上下下誰不顧着她的臉色,我就是有天大的膽子,又敢動她分毫?偏她會作勢,一時病倒,一時哭啼,哄得人人信她,哪知我滿腹苦楚,但凡有個什麼都成了我的不是,往前的幾樁也不必再提,只說前幾天這湯藥,哪裡是我要害她,明明是丁香那丫頭過來找我,說她自己着了涼,又不敢跟主子說,她素來不得寵,就求到我這裡,我見她可憐,就讓香茗送一包藥給她,誰料她自己作死,一時糊塗把自己的藥給三弟妹喝了,我是一無所知,卻捲進這官司裡,連個辯解的機會都沒有,父親母親素來偏愛三弟和三弟妹,不肯爲我做主也罷了,大爺更是狠心,連孩兒也不要了……”一說至此,更是哭得梨花帶雨,不可抑制。

雲懿鈞聽她說的頭頭是道,先前的怨氣頓時消盡,又憐愛起來,上前到牀邊,勸道,“若果真如此,倒是委屈你了,父親已與我說過,那兩個丫頭都打了一頓發賣了出去,也好,這樣的丫頭留不得,你現在有了身子,身子更要多幾人服侍,我一會就交代下去,再買幾個新的來。”

何氏抽泣着依從,心知丈夫聽信了自己的話,不再追究湯藥之事,到底鬆了口氣,不論如何,兩個丫頭都打發了,是死是活總不在府裡,這件事算是徹底過去了。

雲懿鈞起身要走,何氏卻攥着他的手不放,眼淚汪汪的道,“大爺這就要走?卻不問我今日爲何心神不寧,險些滑胎?”

“爲何?”雲懿鈞一震,又坐了下來,詫異的問。

何氏冷笑兩聲,淚水滾落,“仍是咱們的好三弟與三弟妹呢,我有話想和大爺訴苦,只恐大爺不信,大爺若肯信我,我才說出,若不然,何苦生分了你我夫妻,又離間了大爺兄弟之情。”

“這是什麼話!”雲懿鈞凝眉不悅,“你有話便說,我自可分辨,你是我妻,我自當信你,老三秉性,我亦深知。”

何氏聽了,就落淚不語,咬緊了牙不說話。

雲懿鈞等了片刻,見她不肯說話,想起她剛纔的解釋,又軟了軟心,道,“你說吧,我信你就是。”

何氏這才擡起盈盈淚目,悽楚而道,“就在不久前,三弟與三弟妹叫丫頭來送禮,說道是賀我身孕,我本是納悶,身孕診出已三日,爲何今天想起要送禮來,但念着一家子骨肉,並無疑心,客客氣氣的請了進來,不料那丫頭卻說是來轉達三弟與三弟妹的一句話,大爺,你當是什麼話?”說着,驟停,大哭起來。

雲懿鈞滿心驚疑,少不得安撫她。

何氏得了這體貼,才恨聲道,“大爺再想不到的,那丫頭說,三弟和三弟妹叫她來恭賀一句話,但願大爺生個女兒,也省了與他爭搶爵位……”

“胡言亂語!”雲懿鈞怒意頓顯,立時喝道,“老三斷不能說出這話!”

“大爺……”何氏大驚。

雲懿鈞拂袖而起,面沉似水,“我不管你什麼心思,須記好了,休要再拿此事生風起浪!老三或有荒誕不經,但絕不會在意這爵位,我以後再不願聽你提起此事。”言訖,不聽何氏說話,摔手而去。

何氏見他背影消失,淚水頓止。

香棋悄步溜進,低聲喚,“大奶奶——”

“大爺走了?”

“是,奴婢瞧着大爺出門去了,看方向,是往大門去。”香棋答道,這又是要出府了。

何氏緩緩往後仰倒,問她,“那東西你都處置好了?”

“是,再無人見了。”

“那就好。”何氏放下心,慢慢閤眼。

香棋卻問,“奴婢聽着,大爺剛纔不信大奶奶的話?”

何氏霍的睜眼瞪她,直嚇得她跳起來,才哼道,“信不信有什麼要緊的?”自己本來也沒打算這一件事就讓大爺相信,心裡多少有了裂痕,這便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