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第二天工匠們又忙活了一整天,若胭倦倦的,除了早上趁工匠們還沒到,去東園請了個安,順道借了兩本書回來,大半天的就在牀上窩着看書。

初夏給她換了牀薄被子,又新換了鵝黃色的窗簾,陽光暖暖的照進來,灑落一室,滿屋子都是溫暖的鵝黃色,看了心情也倍覺柔軟。

梅映雪曾說要折了桃花送過來,最後也沒有送,不過是一句空話罷了,若胭並不介意,若她真送來,反而彆扭呢。

梅順娘又來了,這一次只帶着賈秀蓮,一來就直奔中園,只等賈秀蓮行過禮,就趕她去西園“你自去找妹妹們玩去”,興沖沖的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推到張氏面前,面有得意之色,“娘,您瞧瞧,這是秀蓮的嫁妝單子,雖然東西還沒有來得及備齊了,但是單子已經寫在這裡,到時候必定按照這樣規格準備,這是錯不了的,您瞧好了,可算是豐厚吧。”

張氏臉色頓然劇變,她冷冷的盯着梅順娘不語。

梅順娘顯然是得意忘形了,竟沒有反應過來,緊接着又催了句,“娘,我把秀蓮嫁到梅家來,那可是一門心思的幫着孃家,只差把整個賈家都搬過來,當作秀蓮的嫁妝,這也是爲了幫襯咱們梅家。”

張氏就哼出了聲,“你賈家那麼大的家當,我梅家可放不下,想來還得另起一個園子,用來專門安置賈家過來的嫁妝纔是。”

梅順娘隱約品出張氏這話味道不對,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後房轉出方媽媽來,笑道,“哎呀,大姑太太過來啦,您先歇息會,老太太這幾天身體欠安,老奴先伺候着老太太服藥躺下。”說着,又往後喚小丫頭端藥來。

梅順娘這纔有些訕訕的,忙着問候張氏身體。

張氏也不理她,慢慢的將一碗熱乎乎的山楂湯喝下,這才神色淡淡的揮手道,“你先出去吧,我喝完藥就得眯會兒,要不然該頭痛。”

梅順娘就問張氏哪裡不適,張氏閉着眼不說話,方媽媽就敷衍了兩句說食慾不振,梅順娘覺得不是大事,就辭了出門,略一猶豫,就鑽進了北園。

鄭姨娘這兩天也鬱悶着,費盡心機的哄着梅家恩去找張氏要大張旗鼓的滿府搜查,眼看着事情要成,竟不知怎麼的這事兒就沒了下文,一點動靜也沒有,取而代之的是章姨娘和若胭住的那幾間廂房被隔成了一個獨立的小院落,鄭姨娘恨得牙癢癢的,在她看來,那邊小院落雖然遠不如北園寬闊富麗,卻好在清靜,離張氏遠遠的,更有一扇小門直通內院西南角,就是去外院也更方便。

更讓她生氣的是,買丫頭的事再一次被否了,張氏讓她從梅映雪的丫頭裡帶一個走,梅映雪身邊有三個丫頭,委實有些多了,倒也沒反對,當即就表示願意讓一個叫守健的丫頭過去,鄭姨娘卻不樂意,守健這個丫頭她是知道的,呆頭呆腦的,比較來喜還要榆木三分,就不肯要,好歹用兩樣首飾換了歡喜來,歡喜和守健相反,會來事,嘴甜靈活有心眼,鄭姨娘看着也舒心些。

梅映霜因爲要了來喜,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多禧也給了鄭姨娘。

正領着歡喜和多禧往回走,半路上意外見到梅家恩,頓時媚態畢現要上前,巧得眼尖發現他面帶不悅,也就不敢過去自討沒趣了,梅家恩卻看見她了,徑直朝她走來,可並沒有別的話,只撂下一句“大約明天,你兄長就陪着姜先生到了。”說完就自離去。

這卻是天大的喜訊了,鄭姨娘回去和趙氏、鄭淑芳一說,母女三人頓時喜得滿屋子轉圈,隨後坐在一起,關了門細細的商議起來。

小蝶冷冷的笑着,徑自帶了歡喜去安排牀鋪和活計,一扭臉卻見梅順娘往這邊走來。

姜先生到的時候已是申時將盡,梅家恩下令打開正門,親自迎出去,爲姜先生掀簾子扶下來,“學生梅家恩拜見先生,多年不見,先生風采不減。”

姜先生年近古稀,身形消瘦,但是背脊挺傲、面色嚴肅,灰白的鬍鬚抖了抖,沉聲道,“難得梅大人還記掛着老朽。”並不多話。

因姜先生同行的還有鄭全中和女兒,是以趙氏母女也求了出來迎接,三人繞過姜先生徑直迎向鄭全中,姜先生冷眼掃過,冷冷的哼道,“老朽這一路上聽鄭家大郎說起梅大人家眷,想來這三人就是梅大人的妾室與其母妹了?梅大人治家之方,頗爲稀奇。”

說來梅、鄭兩家與姜先生亦頗有淵源,鄭家老太爺當年爲新鄉知縣,與姜先生多有往來,梅家恩能拜姜先生爲師,也是託了鄭老太爺的關係,現在聽姜先生這話,竟似完全不知鄭家爲何人的模樣,話裡話外對趙氏母女也毫無故友家眷的唏噓之情。

梅家恩只好訕訕不語,趙氏卻已經領着鄭全中之女鄭金安、帶着子女三人走過來,笑呵呵的向姜先生道,“先夫曾是新鄉知縣,老身記得當年先生曾多次過府,自從先夫過世,姜先生別來無恙,可還記得老身?”你裝着不認得我?那我就提醒提醒你。

姜先生老臉越發沉了,“老朽向來不記家眷。”

梅家恩一看,忙岔開話題,“天色不早,先生又車馬勞頓,想來一路辛苦,還是先進府再說。”說着就吩咐下人搬行李。

姜先生年不過弱冠便考了會試第十三名,當時在新鄉引起了極大的轟動,姜先生出貢後並沒有謀官,而是又返回家鄉做了一名私塾先生,終生與書爲伍,正因爲如此,頗有些清譽,在新鄉很受文人士子尊崇,常言道,孔夫子搬家全是書,這位姜先生進府,同樣全是書,一箱一箱的摞起來,足足裝了五輛馬車,可見藏書之豐。

若胭歪在牀上聽着春桃的彙報,也着實驚嚇,那麼多書,差不多趕上杜氏的書房和秦先生授課教室的書總和了,不由得又想起秦先生的離去,不過一個小小的行囊,最多不過幾件換洗衣裳罷了,大有“我輕輕的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之意,教室的那麼多書難不成都是梅家的嗎?早聽梅承禮說起,那些書,都是秦先生這些年用自己的束脩或買或換置所得,可謂是秦先生的私產,臨行卻不帶走,自然要留着送給梅承禮了,兩位先生對書的態度截然不同,是姜先生愛書難捨、秦先生棄書如履麼?

想起秦先生,若胭默然,分別多日,再無音訊,也不知道秦先生現在何方,過得可好。

又聽春桃說姜先生原來就是梅家恩當年在新鄉求學的私塾先生,不禁笑道,“這下大哥哥要爲難了,是叫師爺好呢,還是師父好。”

大家都笑起來。

隔壁傳來笑語歡言,想來是鄭家人過來安置了,今天中午前,牆已砌好,建築垃圾也有下人們迅速的清理乾淨,鄭姨娘正欣喜的在巴掌大的小院子裡轉來轉去,院子雖小,足夠容下兩主三僕,此後,這裡就是她們的一方世界,自然,她們都知道,從此往後,除了一日三餐送飯的,大約不會再有人過來,男主人梅家恩就更不會踏足了,不過,這位主子都不介意,丫頭們就更不會操這個心了。

意外的是,富貴來了,還帶來了一封帖子,說是剛從外院接過來的,若胭謝過,拉着富貴坐下,又讓初夏上了茶,便當着富貴的面看了帖子,笑道,“是閔府的二小姐約我過府吃茶。”

富貴了然一笑,“前兩日府裡動工,二小姐出入不便,也着實悶壞了,正好出去走走。”

這自然是張氏的話,不過通過富貴的口說出來罷了,若胭笑道,“你說的很是,我正憋的難受,可巧這帖子就來了,那就勞煩你先和老太太說一聲,回頭我去時再和老太太細說。”

富貴自然應了,若胭又問起張氏的身體安康,富貴就說,“多謝二小姐惦記,老太太並無大礙,只是有些倦怠,想是天氣越發的熱了,難免有些食慾不振。”

“那可喝着湯藥?”

“自然喝着,一直喝着江太醫上次來時開的山楂甘草湯。”富貴說着話,似笑非笑的瞟了眼若胭。

若胭一晃神,就笑了,江太醫上次是什麼時候來的?可不就是張氏在南園暈倒那次嗎?自己記得很清楚,梅家恩後來幾次提起這事,說是張氏因爲那次暈倒導致身體多處不適,極是虛弱不堪,是以湯藥不斷、必要好生調理,卻原來,果然如自己猜想,診斷有疑、湯藥古怪,山楂甘草湯,好一味增強食慾的飲料!

富貴走後,若胭又躺下了,初夏將她從被窩裡翻出來,“二小姐何不爲赴約想想衣裳裝束,怎麼又躺下了?躺下便躺下,怎麼又蒙了頭?”

若胭笑,“你可是這幾日與春桃呆的時間長了,也學了她那一套羅嗦來?也不是什麼正式、盛大的宴會,又何必費心這些,再說,也不是明天,何須着急。”

初夏也笑,二小姐自然不着急,因爲有她着急,更有章姨娘着急。

果然章姨娘送了富貴出去,就急匆匆的進來,一臉的喜色,“二小姐,姨娘聽說閔府的二小姐主動給你下帖子了?那天你從周府回來,姨娘記得你說起過,這個閔二小姐還有個姐姐,嫁到周府,做了太子妃的繼母,太子是儲君,那這個閔二小姐可就成了真正的皇姨了。”

若胭張大嘴瞪着章姨娘,無奈的笑道,“姨娘,您想的還真是長遠,不過,這話以後可別說了,太子雖然是儲君,可畢竟皇上還健在。”

心裡卻想着,太子這會子正禁閉着呢,誰知道以後還有沒有福氣接掌江山呢,自古爭儲之戰,殺機無限、步步陷阱,一不小心就不知道誰掉進去、誰又爬上來,當然了,這些離自己太遙遠,畢竟,老爹的官職實在離權力中心太遠,只要他自己不挺身衝上去,基本上不會波及到,不過,歸雁就難說了,誰讓她是忠武侯的女兒呢,中立,就一定安全嗎?何況,敗家子云懿霆的表現可不像中立啊。

章姨娘自知失言,嚇得也變了臉,好在屋裡沒外人,也連打了自己幾個嘴巴。

若胭就哄着讓她挑衣服,這才緩下心來,正說着閒話挑衣服,就見秋分笑嘻嘻的走進來,手裡還拿着糖,章姨娘就警覺的問誰給的,秋分答道,“剛纔去洗衣房取衣服,路過太太園子門口,正見着有客人呢,客人賞的。”

章姨娘納悶的嘀咕“太太哪來的客人呢?”

若胭猛地想起來,笑道,“莫不是大哥哥的乳母李媽媽帶着孫兒過來了?”

秋分眼睛一亮,連連點頭,“小姐說的正是,奴婢確是見着一個婦人抱着一個襁褓嬰兒往裡走。”

若胭就興奮的跳起身,整理衣裳髮飾,“姨娘,咱們也過去看看。”

這原是早就說好的,等李媽媽抱了孫兒來,她們也去瞧瞧,隨個薄禮,也算是杜氏的臉面。

章姨娘一怔,似有些訕意,擺手道,“二小姐,咱們別去了,孩子還小,見不得生人,若是吵鬧的哭將起來,豈不麻煩?”

若胭不依,“咱們只小聲點,不吵着孩子就是了,再說,您不還準備了小衣服小鞋子嗎,自然要送過去啊。”

章姨娘面色爲難,只是猶豫推脫,卻支吾着說不出別的理由,若胭心頭慢慢的清明起來,此時的太太更遠不如當時的太太了,初進府時,太太在府裡雖也沒有地位,到底與老太太、老爺的關係是表面維持的,如今連番變故,東園幾乎成爲梅府的忌諱之地,大家恨不得繞着走,章姨娘雖然在若胭的堅持下還去請安,也早是能避則避,小心翼翼的劃開了界限,就是若胭時不時的往東園跑,也時常勸阻、恐懼,奈何管束不住罷了。

“想來姨娘是累了,那姨娘先歇着,我過去看一眼,將姨娘準備好的心意帶過去,如何?”若胭抑制住心口的傷感和失望,笑道。

章姨娘依舊遲疑,見若胭慢慢黯淡下去的眼神,到底還是同意了。

若胭遂帶着初夏、拎着包袱去了東園,將包袱送上前,說是章姨娘讓她送來的。

李媽媽是個寡言客氣的,板正的道了謝,她那兒媳懷抱着孩兒也小心的彎身致謝。

若胭就湊過去看孩子,果然挺胖的,像年畫上的小童子,那孩子睡夢中突然朝若胭笑起來,把若胭嚇一跳,一屋子人都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