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

半緣庵還是那個半緣庵。

但是沒有了靜雲師太和杜氏,在若胭眼裡,早已面目全非。

普安師太迎出來,雙方合十問好,自有小尼引去廂房,雲府跟來的丫頭們有條不紊的將祭品辦下馬車。

一切安置妥當後,雲懿霆拉着若胭往後院散步,自從一年前兩人在這裡相遇,此後多次來庵裡,卻是因各種原因從未這麼閒適的一起漫步,今天天氣很好,陽光恰到好處的從松柏針尖滴落,不熱不涼,光線投在兩人的臉上、身上,明明暗暗的竟有些趣意。

站在轉廊檐下,遠遠的望着巷子裡那種合圍粗的松樹,雲懿霆回頭看她,“民間傳說與野史中,很多妖魅鬼狐都與古樹有關,尤其在中元節這幾天,現身頻繁。”

若胭倏的耳根透紅,心說,他不是騎馬麼?離那麼遠也能聽到車裡的對話,這聽力未免好的不象話了,訕訕的回頭就走,卻被摟住,耳邊傳來低低的戲笑,“怎麼,輪到說你,便害羞了?”

“三爺莫鬧,這是佛門清靜之地。”若胭生怕被人看見,急聲提醒。

雲懿霆似乎毫不在乎,不徐不疾的道,“佛門清淨?果真清淨?你既然知道聊齋,自然也知寺廟庵觀正是鬼妖的居所,有多少狐仙夜至、紅袖添香的故事都發生在佛門清淨之地?”

若胭啞口無言,心念微動,緩緩轉身與他對視,說道,“三爺,我若說,我本是女鬼,借屍還陽,你要如何?”

雲懿霆挑眉而笑,輕輕捏起她下巴,揶揄反問,“怎麼,你是因爲與我前世姻緣未了,才還陽來與我再續前緣?”

若胭傻了,瞪着他,差點沒吐血,心說,跟流氓不論說什麼,都會變成流氓的說辭,本來自己想嚇唬他一下,怎麼到他嘴裡就成了人鬼情未了呢?

“好吧,就算你是女鬼,也被我鎮住,再脫不開身了。”雲懿霆又笑,“已成夫妻,女鬼就女鬼吧。”

若胭訕笑,心說,反正我是不會告訴你我的真實來歷,這次不過玩笑,以後也不會再提了。

每年祭奠,雲家兄妹都會在這裡住三天,雲懿鈞有公務在身,並不在山上住,通常都是第一天的祭奠完,傍晚就下山了,這次亦不例外,臨走時,他問雲懿霆是否同行,“明天太子大宴,你不去?”

“去。”雲懿霆回答,淡然無波。

“晚上回去,明日我們與大伯父、父親同往?”

雲懿霆沒有猶豫,直接拒絕了,“我明天一早下山自去,不與你們同行。”

雲懿鈞看看他,又看一眼若胭,沒再勸,自己走了。

若胭沒來由的覺得雲懿鈞那一眼與以往有些不同,似乎不太友好,不再像自己一貫認爲的好兄長該有的眼神,可是細細一想,自己並沒有做什麼得罪他的事,靜默的看着他一人一騎出山門而去,文人騎馬,絕不是絕塵激揚,石子路上塵霧不驚,“三爺爲何不與大哥同回?明天再下山,恐怕一路勞頓。”

“勞頓?”雲懿霆輕笑,“快馬加鞭,不過幾時,何言勞頓?再說……”言至一半,忽又打住,看似隨意的把她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在耳畔吐出一句話,“我還想夜宿山寺幽會女鬼。”

“你!”

若胭徹底被他打敗,這個人不愧京州無人不知的紈絝惡少、風流浪子,這樣面紅心跳的話他是想說就說,眼皮也不眨一下,要比臉皮厚,自己只能甘拜下風。

“你別亂來啊……”

雲懿霆興致盎然的看她紅透露臉,一副緊張又嚴肅的模樣,心情好得快要飛起來,笑着進門去了。

當夜,若胭縮在雲歸雁的被窩裡,早早的就裝睡了,雲歸雁叫了兩次,不見迴應,出去和雲懿霆打了招呼便罷,這一夜,可算是平安度過。

次日一早,若胭醒來時,雲懿霆已經下山,聽到這個消息,突然有些後悔和失落。

雲歸雁搖着發呆的她笑道,“三哥說,你睡得香,就不叫醒了。”

“哦。”若胭裝作不在意,昨夜閉目裝睡,不敢說話不敢動,也真夠難受的,直到雲歸雁睡着,她卻還是睡不着,直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過去。

說是祭奠連住三天,其實事情不多,每天上午例行上供、祭拜,接着是上下午各一個時辰跪經,就是這般了,剩下的時間,若胭和雲歸雁兩人滿院子滿山的鑽。

此山連綿,峰谷起伏,有懸崖峭壁之絕境,亦有石階緩進之景緻,谷中有月季花海,去年若胭來過,山澗鳥啾水淙,松濤如浪,陽光疏漏、晨霧與香菸纏繞縹緲,不失爲郊外良景。

只是半緣庵所處山峰平俗無奇,香火亦不盛,顯得荒涼隔世。

丫頭們都不怕雲歸雁走失,就怕若胭有個閃失,前簇後擁的圍着,稍有些偏僻處,曉萱就會阻止,“此處危險,三奶奶還是返回爲好。”

連雲歸雁都沒奈何的惱道,“有我在,還能少你三奶奶一根頭髮不成?”

曉萱卻一本正經的回答,“奴婢不敢質疑六小姐的本事,但是主子有令在先,奴婢不敢違背。”

若胭直笑,“曉萱,你總聽三爺的話,怎麼不聽我的話,我和六小姐就在這附近走走,你們也都跟着,有什麼要緊?三爺要是說你什麼,自有我給你扛着。”

曉萱啞然。

雲歸雁擠眉弄眼的直笑,“怎麼樣,你聽三哥的,三哥還要聽若胭的呢。”

衆人大笑不止。

可是,很快她們就笑不出來了,因爲不遠處,雲懿霆沉着臉,大步走來。

“若胭,看你的了。”雲歸雁朝她吐舌頭,撒腿就跑了。

又被戰友拋棄了。

若胭眼睜睜的看着她閃電般消失在林子裡,再看雲懿霆的臉色,下意識的提了裙子就追,三十六計,逃爲上計,然而沒逃兩步,就被拎了起來。

“三爺,我錯了,你快放我下來。”

雲懿霆也不理她,一路抱着進了庵才放下,攥緊她手腕,徑直進屋,關門,才按在胸口,久久不語,胸口起伏,似有些喘息,身上微微有熱氣蒸騰,像是急匆匆趕來。

若胭不禁納悶,不是去赴宴喝酒了嗎?應該滿身酒氣纔是啊,這氣喘吁吁的是做什麼。

“三爺,你這是怎麼了?”

雲懿霆漸漸平緩氣息,輕聲道,“沒事,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你不要亂跑,後山許是有虎狼惡獸,不甚安全。”

“歸雁在呢,曉萱她們也都在,當是無妨。”若胭笑着安慰,心裡暖暖的,手指在他胸前點點戳戳,又問,“三爺這是從太子宴席而來?這麼早就離席了?”

雲懿霆面色已經恢復如常,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許亂動,笑問,“怎麼,你還嫌我來的太早?我若還在那裡坐着,豈不是等着被灌醉?”

那還是算了吧,我可不希望你喝酒。

想他在宴席上光顧着說話喝酒,若胭讓小尼送來齋飯,陪着他吃了些,又端了茶水來,等他洗漱罷,問他要不要小憩一會,雲懿霆搖頭,拉她坐在身邊,說起一事,“今天在太子府,我見到了許家兄妹。”

那天,佟大娘回來取衣物時,曾說過“太子殿下已經親自相邀,明言讓許公子與明玉同往”,所以若胭不以爲奇,只是笑道,“我聽大娘說過,是太子邀請的。”

雲懿霆看她一眼,便沒再說。

接下來的兩天,雲懿霆再沒下山,真真切切就是寸步不離的守着若胭,同起同坐,只差沒連如廁更衣也跟進去,倒是曉萱幾個,不如平時貼身尾隨,時不時的失蹤一兩個時辰。

若胭心中暗暗生疑,問了幾次,雲懿霆卻只是笑言無事,戲道,“莫不是娘子嫌棄我這般殷勤?”一副無賴態度。

若胭說不過他,也不理會,只管當他如空氣,沒事就去找雲歸雁,兩人挨着或低語輕言,或嗔嘴說笑,他也不避,大喇喇的陪坐在一旁,笑意溫潤,卻又時而顯露出嫉妒之色。

若胭越發狐疑,從自己離家又被“抓回”,一個月來,雲懿霆也守得緊,生怕自己再長出翅膀,撲騰一下飛走,但是,自前幾日誤會解開,兩情舊好,再加上他忙着在周老爺子牀前盡孝,對自己“放鬆”了很多,怎麼從太子府回來就變了,這,又是鬧得哪樣?

第三天上午,吃罷齋飯,若胭依舊與雲歸雁海闊天空的瞎扯,不知怎的就說到名花異草,自然兩人都想起谷中的月季,興致起來,便要去看。

這倒正是賞月季的好時節。

若胭下意識的就去看雲懿霆,想去,卻沒自己做主,雲懿霆看她眼神,怎麼不知其心思,當下也點頭,陪同前往,只叫了曉蓮和曉菱跟隨,其他人不管去向。

途徑半坡,恰好就是上次路遇江瑋劫道的地方,若胭不由的滯步,打了個顫,回想道,要不是那俠士及時趕到,興許自己已成枯骨,怎站在雲懿霆的身邊,與他執手相悅?

雲懿霆敏感的注意到她瞬間的異常,問,“怎麼了?”

“沒事。”若胭笑笑,凝神道,“都說中元過後即入秋,看來不假,適才忽感涼意。”

豔陽當空,雖然大半都被道旁大叔枝葉遮擋,也不至於冷吧?

雲懿霆凝眉默然,再看若胭,一切如常。

山谷開闊平坦,濃蔭翠葉如一隻寬大溫厚的手掌,將一束偌大的花捧住,唯美至極。

中央花開正好,五彩繽紛,四周綠意正當,溫柔環繞。

雲歸雁問了幾句去年賞花的事,若胭簡潔作答,“那幾天恰好偶感風寒,不過隨意走走就先回了。”不僅因爲那次驚心的劫道之災不便宣揚,也因爲賞花時說起的內容不是關於雲懿霆倚紅偎翠,就是週二爺與張小姐私相授受,全不是能外泄的。

好在雲歸雁本不是追根問底、打探事由的人,隨便問幾句就罷,帶着曉菱摘花去了。

若胭只沿着花叢邊看邊走,曉蓮不遠不近的一聲不吭的跟着,雲懿霆陪在身邊,瞅着一朵含羞半放的粉色月季,伸手摘下,送到若胭鼻尖,笑道,“倒與你膚色極爲相配。”說罷,一手扶着她髮髻,將月季別在她鬢邊,認真的端詳片刻,笑容柔潤,目中水光溢彩。

若胭羞澀,擡手去取,“三爺,此時可不該帶花,叫人看見,徒生閒話。”

自己既未除孝,又正在爲婆母祭奠,怎好把這明豔豔的鮮花插在頭上,傳出去,還不知怎樣呢。

“無妨。”雲懿霆拉住她,“此地無外人,你只戴給我看。”

若胭不語,暗暗琢磨着被千夫所指的可能性有多大,忽聞遠處隱約傳來雜亂的動靜,有金屬爭鳴聲,亦有拳腳相加聲,像是有人打鬥,靜聽片刻,驚道,“三爺,你聽到了嗎,像是有人打架。”

“嗯。是在打架。”雲懿霆微微一笑,波瀾不驚,好像他們說的不是“有人在打架”,而是“有人也在看花”,那麼自然得不值一提,攬過若胭,笑道,“別怕,只當旁人呱噪,很快就會結束。”

若胭凝視他雲淡風輕的面容,輕輕的道,“你都知道的,是嗎?”

“是。”雲懿霆依舊笑得溫柔和煦,眸子裡璀璨萬方,拉過若胭的手,泰然緩行,“他們是爲趙乾報仇來的。”

“他們要殺你?”

怪不得你那天從宴席上匆匆趕回,寸步不離的守着自己,怪不得這兩天曉萱等人神出鬼沒,原來如此。

若胭覺得自己的心猛地被揪起,生生的扯到嗓子口,那血血管、經脈都拉扯撕裂的痛,不由得反手就抓住他,指尖發白,“你明知?你待如何?”

以前只看他殺別人,不知何爲恐懼,此時方知,其實還有很多人想殺他,也對,他這樣一個人,爲了齊王上位不知雙手沾染多少鮮血,怎麼會沒人恨他?不知多少雙陰森嗜血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呢。這樣一想,若胭就遍體生寒,連呼吸都要凝結成冰。

不遠處的雲歸雁與曉菱不知說了什麼,兩人竟然同時閃電般撲入林中,轉瞬沒了蹤跡。

若胭驚呼,“歸雁過去了。”

“沒關係,她不會有事。”雲懿霆側目看了看,語氣平緩輕鬆,忽地卻又雙瞳一縮,倏的回頭,擡手在耳邊一頓,手中赫然握着一隻精小的短箭,冷笑一聲,隨手擲於地上。

若胭心口狂跳,下意識的去摸他的耳朵,雲懿霆失笑,“怎麼,我就那麼無用,被人一擊而中?”笑語隨意疏狂,彷彿在說一件風雅趣事,而下一瞬,就抿緊了脣。

一條黑影迅疾如電,幾乎是眨眼之間就到了雲懿霆的身後,手中不知拿的什麼武器,明晃晃的、尖利如猛獸之爪,在陽光下反射出逼人的冷厲光芒,那人身形極快,武器破空急進,帶出無數道淡金色的光,朝着雲懿霆的後背射來。

二條

若胭來不及將舌尖的呼喊發出,雲懿霆已經鬼魅般轉過身,恰好就對上那撲面而來的寒光利器,赤手就迎上。

如果說去年見雲懿霆和孟綵衣對戰,尤隔着數丈距離,如看戲一般,不足爲懼,此刻離現場卻不過尺餘,堪堪就在眼前,若胭甚至覺得對方的殺氣都撲打在自己臉上,而那看不清模樣的武器也幾乎要觸到自己的鼻尖,呼吸之間周身如置冰窖,然而,轉瞬之間,寒意盡消,雲懿霆擋在身前,也將一切的陰戾之氣隔絕。

不等若胭理清思緒,極快的一陣眼花繚亂之後,雲懿霆已經回過身來,神態自若的攬着她的腰,繼續前行,似乎,從未發生過什麼。

旁邊,曉蓮拔身而起,已經纏住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