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席捲過山前的曠野,透過卡萊次第高築的城牆,將戰場上冰冷的空氣和死亡的餘韻傳遞到每個人的身體上,風中的泥土碎屑化作極爲滑膩的灰塵,混合着城市邊緣,魔法火焰的硫磺氣味,粘稠的撲進每一個人的鼻腔,憋悶的刺激感觸,讓人不由自主的心中發沉。
“見鬼!有那樣的力量,還不如用來防守……那是什麼東西?”
老伯爵並不知道那位年輕人究竟是準備使用什麼樣的戰術,但是他敏銳的察覺到了那些綠色的雲霧一定是種可怕的存在……雲霧和雷電構成的巨人並沒有什麼進攻的意向,他只是向着獸人的中央陣營的防線開始前進,可是那些滾滾的煙霧在他腳下翻涌起來的時候,獸人的嘈雜聲卻發生了一些變化……那裡的人流在向着周圍潰散,即使那巨人沒有做出任何的動作……
然後,一種特別的清冷在他的眼中彌散開來,像是某種刺激性的藥物一樣讓他的眼前發花,不過下一刻,隨着他注意力的接近,那遠在天邊的景象便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獸人們在潰退,那些往日見過幾次,在人類面前總是強韌恐怖的代表的獸類面孔上,遍佈着恐懼和驚悚的扭曲,他們正在逃走,甚至是扔掉了手中的武器,俯下身體以野獸的形式奔逃,只爲能夠躲避天空中那巨大的雲霧巨人……或者說他腳下那翻卷的濃厚灰綠色……
但是並不是人人都能夠如願的,巨型風暴御風而行,將那翻滾的雲霧擴散開足足可以包裹住半個卡萊一般大小的面積,無數的獸人被這濃綠的霧氣捲進去,然後就此沉默於,那一團灰綠像是某種怪物的大口,抽動着,吞噬着他們的生命……
在那移動的邊緣,有幾個僥倖的獸人從濃霧中衝出來,可等待他們的卻是更多的痛苦,他們亡命的奔逃,卻沒有再跑出幾步,然後開始捂住自己的喉嚨,健壯的身體抽搐着,保持着奔跑的姿勢,石頭一般的摔倒在地上。就此不再活動。
與戰爭之中那些被箭矢或者刀刃蹂躪成爲稀爛的慘烈死法相比,這簡直是毫無痛苦的死亡方式,但是那成片成片如同麥子一般倒伏的景象,還是讓老伯爵的心臟在不住的激烈鼓動,因此當一個聲音在他身邊響起的時候,他幾乎是反射似的向後倒退了幾步!
“是死雲術呢,那個傻小子沒什麼創造能力,不過有樣學樣的本事倒是不小,總是使用這種不留下後手的作戰方式,看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是沒錯的啊……嗯,能夠想到用一個暴風巨人來引導死雲,他倒是也算下了一番的功夫,不過這樣一來,這個環法儀式恐怕已經用盡了他所有法師的力量了吧?”
身邊響起的輕鬆語聲並不是屬於他所熟悉的任何人,列特爾伯爵收縮着身體,眯起眼睛,盯着那個站在他原本所在的露臺旁的人影——他身上那件灰蓬蓬的遮住全身的袍子讓他第一眼看上去好像跟城市中的那些窮漢沒有什麼區別,但如果仔細觀察,就會注意到上面似乎將陽光凝滯起來的,那一層流轉的微光,伯爵心中微微一怔,判斷出這應該是個施法者。
可奇異的是,圍在自己周圍的幾個親衛卻仍舊各自靜立,只是向他投來疑惑的目光,就彷彿並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你你你你……你是誰?”老伯爵用力的按壓住自己的胸口,強制自己胡亂抖動的心臟安靜下來,但他的語聲中仍舊不由自主的帶着顫抖……派遣一些殺手潛入城市暗殺對方主要將領,這種戰術雖然在明面上被稱爲卑劣,卻是無論那場戰爭中都非常慣用的手段。可是自己身邊的這些衛士也都是從城衛軍之中挑選出的精英,其中幾個還是他的親族,忠誠心應該無可挑剔,怎麼會任由一個人出現在自己面前卻無動於衷?難道他們也早已背叛……?
可怕的聯想,讓他的臉色一瞬間便變得有些發灰。
“不必那麼驚訝,這個歲數了還不能控制喜怒的話,對身體不好的……”籠罩在灰色罩袍中的人悠哉悠哉的開口,風涼話一般的語氣帶着幾分譏屑的意味:“我是個沒有什麼惡意的人……不過比起我,我倒是認爲你應該多關心一下你的城市……”
“沒有惡意?”列特爾有些迷惑的重複,然後冷笑道:“那麼閣下究竟是……”
他的語聲戛然而止……雖然滿懷敵意,但他還是不由自主的朝對方所示意的方向上看了一眼,於是他注意到那些越發混雜的喧囂聲,以及扯破了它們的尖銳或者低沉的號角與嘶吼聲——老伯爵慌慌張張的轉過視線,然後便發現,自己引以爲傲的城市,似乎確實已經出現了一些問題……
不知何時出現的十餘隻土元素,在城牆下堆磊成了起來……它們似乎已經放棄了繼續擊打牆基的戰術,而是互相攀附着,玩起了疊羅漢的把戲!……只不過這可以不是那種馬戲團中用來引發笑聲的橋段——那些巨大的身體拱起着,將四肢伸進了堅實的牆壁之中,就像是一團團生長在城牆上的疥瘡,他們的身體連接起來,便組成了一道奇形怪狀,卻又通往城牆的通路,一堆獸人已經頂着如雨般落下的箭矢,踏着這條通路向着城牆上進發!
獸人們呼號着,用各族不同的咆哮聲增強着衝鋒的威勢,身後被襲擊的大營似乎早就已經被他們拋在了腦後,他們血紅的雙眼之中,已經只剩下了前方那厚重的城牆,以及其上那些慌張的拋灑着箭矢的,人類的防守者。
喊殺如潮,萊卡城的城衛軍也算得上訓練有素、在幾個團隊長的指揮下,他們向下方發出一波波攻擊,用弓箭、標槍、投石一次又一次成功的把向上攀登的獸人們阻擋在他們的召喚物上……可是這種在演習中本來流暢之至的阻敵方式,現在似乎正在變得不那麼順遂……各種各樣的武器在不斷的減少,那不僅是因爲城牆上聚攏起來的戰士數目看上去似乎少得可憐……簡直還沒有伯爵記憶中的一半那麼多,而且也是因爲,他們的後方,沿着山壁開鑿出的平臺上,正在遭遇着某種恐怖的攻擊!
三神在上啊,那究竟是什麼東西?自己是在做夢嗎?
伯爵的視線捕捉到了一個可怕的影子,他不由自主的分出一隻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生命已經進入到五十幾個年頭,常常自詡爲見多識廣的優雅貴族的列特爾伯爵忽然發現,自己的認知竟然是如此的淺薄……他的喉嚨上下滑動着,卻擠不出一絲唾液,來滋潤因爲恐懼而變得沙礫一般乾澀的喉舌,亂哄哄一片的腦袋裡簡直沒有辦法找出合適的詞彙來形容那到底是種什麼生物……或者說,一個活生生的噩夢?
那是一頭外形青灰色的怪物,外形有些像是一條從地下探出的,放大的幾千倍的蚯蚓,但外表又象河塘裡的蛤蟆……但其實只是稍微有幾分相似——任何動物也難以企及,足有三十呎方圓的身體覆蓋着那種灰綠色的,就像是一盆被攪亂了又佈滿了黴的麪湯疙瘩覆蓋的外表,只是看着,似乎就能夠感受到他身上的那種腐臭的氣味……不過顯然。這東西要比任何腐敗的食品都要可怕上幾十萬倍。
像是切裂了頭頂的大嘴分成三個部分從中心張開,從上面望下去,其中佈滿的一環環的細碎利齒清晰可見,三支長長的佈滿癩痢的細長手臂環繞着這張嘴巴,手臂上鳥爪一樣的指節上,突出着淡黃色的彎鉤腳爪,而那一團圓柱形的身體上,每一根手臂中間,都長着粗短的眼梗,或者說更像是一團肉中包裹着那個淡黃的眼睛,在眼梗的蠕動中,咕嚕嚕的觀察着周圍,而肉團下面,同樣有三支短而粗的,像是肉塊堆磊而成的腳。
那個巨大的,成爲三瓣的口腔向着一側彎了彎,位於其下的碩大眼珠轉動着釘上了一個獵物,一個正在指揮着戰鬥的衛士隊長與他的幾個手下士兵。
一隻長臂揮動着,猛地撞向那個正被這巨大的突然出現的怪物驚呆了的戰士,後者在大叫聲中用手中的大劍勉強格擋了一下,然後被象一塊石頭一般向後拋飛……撞上後面的牆壁!可當他呻吟着從灰塵中站起的時候,便駭然發現,另一個可怕的,跟剛纔的對手很像的怪異的東西已經近在咫尺了。
並不是另外一隻……
就在他飛出去的同時,原本站在幾十尺外的怪物翻滾了一下,也許稱爲跳躍更加合適?然後他的身體便鑽進了地下——地面上沒有出現任何想象之中的空洞或者其他的什麼,甚至那裡原本平整的石板和礫石竟然還蕩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就像是那些怪物根本就是些變異的兩棲生物,現在也是在一片水域中暢遊!
然後,那個怪物便在獵物面前出現,欣喜的一把抓起他……刺耳的慘叫聲中,那個可憐的人兒就被扔進了那張遍佈着細碎獠牙的,可怕的巨口之中!
然後怪物閉起了嘴巴,全身青灰色的皮膚涌動了一下,就像在品砸着這個食物的滋味……不過那已經因爲他閉嘴而隱約消失的慘叫隨即又變大了——三瓣的大嘴張開來,怪物蠕動了一下身體,就像是一個不滿意早餐的孩童,撲的一聲將什麼東西吐了出來……
伯爵再也忍不住作嘔的慾望……被增強了的視力讓他注意到那就是剛剛被吞沒的人類——只是那已經不太像是個人類的形狀,全身上下的皮肉都被切割出無數的豁口,成爲一團肉泥一樣的血紅,只是勉強的在骨骼和筋肉的聯繫下維持着人形。但最可怕的是他還沒有死,還在掙扎着,向周圍的幾個人求救……雖然那微弱的呻吟聲只會讓周圍膽戰心驚的同伴們不住的退卻而已……
而這樣的場景,正在城市中,肉眼可見的所有地方發生——至少有十隻以上的巨大怪物在城市中出沒,而最爲可怕的,無疑也是這些東西可以從視線的每一個角落之中出現……城牆和門扉的阻礙對於他們來說仿如無物,他們從地面是哪個,城市中的各個巖柱和巖壁上不時地探出頭,像是附庸風雅的富人豢養的鯉魚,不住的翻滾爭搶着,吃掉這片它們的“魚塘”上漂浮的食物。然後無一例外的吐出來。
不成人形的……
“那應該是索爾石怪……將軍閣下。這種地元素界的生物只喜歡嗜食金屬,它們並不能直接消化肉類……而且它們通常不會攻擊人類,除非是爲了保護自己的財產與食物,不過現在看起來有人操縱着他們。”
當老伯爵終於因爲胃中殘餘的酸液都被吐盡而變得清醒了一些的時候,他發現周圍情況又發生了一些改變——那個灰色的人影身邊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很多人,此刻一個矮小的人物正在盯着遠處那些肆虐的怪物,彷彿一個盡責的參謀一般,講解着什麼。
“唔……倒不是稀有的怪物。”施法者隨意的說道,對於下面慘烈的戰況幾乎視而不見,或者說,漠不關心,:“我記得圖簽上說過,即使是體型最大的索爾石怪長老,也不過只有兩三米……八尺出頭一點吧?你確定這些玩意兒真的是那種東西?”
“改良過後的品種吧,索爾石怪本來應該是很聰明的,可是這些傢伙看起來連最起碼的戰術都不曾考慮,也沒有挑食的缺點,只要是金屬都吃……如果他們聰明一些,可能這個城市的護罩早就已經破了……唔,不過這個數量很快也可以補足問題,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能發現那些刻蝕着符文的法陣了……”
“那個領軍的傢伙,很有點狠勁兒呢……”“在攻城部隊的後方使用超大型氣元素,以及死亡之雲……然後用優勢兵力掩殺潰兵……只是這種戰術或者很有效,可以殺傷很多的士兵,不過,失去了法術掩護的城市卻變成了一個靶子……只要對方狠下心來,便可以把後隊完全棄之不顧,以所有的有生力量直接攻擊城市,這裡恐怕支撐不了多久。”
“應該說,這就是他的目的吧……用城市作爲誘餌,給對方一個目標之後,盡力的殺傷有生力量……”伯爵慢慢的爬起身的時候,那個灰袍人滿不在乎的語氣讓他再次心中發冷:“這裡的獸人軍隊已經是整個鋒線上康納利維斯家所有軍勢的二分之一強,雖然主力精銳並不包括在這裡,但是隻要大幅度的殺傷了這裡的士兵,便能夠延緩整個一線的作戰壓力。而他幾乎沒有什麼損失。我猜他接下來的一步,就是要利用事先留好的底子,再反攻城市。不過也不一定……”
“一座城市根本無關緊要,就算被拿走了也不要緊,如果能夠重創康納利維斯家的獸人聯軍,以及精銳的獅鷲騎士,三座城市的防線崩潰,幾座城市的得失就都不是什麼問題了,而爲了這一點,一點點城衛軍的犧牲也是尤爲必要的……”
“那個混蛋……他把我們當成了誘餌嗎?”
列特爾咬緊了牙齒,嘴裡滿是鬆動的牙牀上滲透出的血液的齁鹹氣味,他現在已經明白城牆上的防禦爲何如此的薄弱……顯然那些原本屬於他的士兵都已經差不多在遠處的敵人後陣,用作殺傷獸人的主力了吧,那麼已經沒有必要在這裡待下去了,既然是想要這座城,那麼就讓他們拿去吧,自己必須把能夠挽回的有生力量全部集中起來,對了,還有一個逃走的辦法,那條逃生的通道是那個小鬼不知道的,而且那些雄鷹獵手們還在,只要帶着他們逃出去……
伯爵將一隻手伸進懷裡,狠狠地按住那個金屬的花邊,然後踉踉蹌蹌的向着一邊跑出了幾步,那幾個自己的近衛還在呆呆的矗立着,不知道受到了什麼魔法的蠱惑,不過他現在已經顧及不上他們了。
“很危險的……伯爵閣下,你也知道,你是不能死的,所以最好不要離開……離開了這裡,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呢……”
那個年輕而溫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讓伯爵愣了愣……一支巨大的手爪,忽然從地面上探了出來,向着他迎頭抓了下來!
列特爾呆立在原地,看着那似乎掛滿了血肉渣滓的巨爪在他面前越來越大。……刺骨的寒意像是一個無聲無息的幽靈站在背後一樣,讓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但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嘩啦”一聲,大片的冰風穿過,將他身邊所有的區域都結成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