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白色的太陽在天頂的昏暗的烏雲之中,只能間或的露出一道細微的環痕,矗立在荒野中的斯拉爾楊伸展開枯瘦的枝幹,將暗淡灰敗的影子投射在遍佈草根的地面上。無聲的哭訴着失卻了榮裝的悲哀,冬日之爪已經開始爲日落之月,風暴之月的欣欣向榮打下基礎,但是那時不時到來的寒流卻也是讓萬物衰敗的利刃。即使是深處西大陸腹地的塔克拉瑪盆地也在這時凝結着一層冰霜。幾根枯黃的萱草在寒風中抖蕩,四野靜寂無聲,天光在白日下形成灰暗的穹廬。
天空中的風靜滯下來了……但萱草卻恐懼一般的顫抖不休……緊接着,大地也開始戰慄,沉重的撞擊聲匯聚成爲呼嘯,讓人難以辨認那是多少細碎的聲音凝結而成,在漫無邊際的荒原上,一眼望不到邊的黑線席捲而來。
天地之間的音量似乎被完全打開了、天際籠罩烏雲彷彿也被則震顫打開一角,青黑色的線條在一道緩坡上化作無數前進之中的人形。翻卷着的雲層之後露出的湛清彷彿天神的眼睛,陽光爭先恐後的一涌而入,傾瀉的碩大的光柱彷彿點燃了蒼穹下的一塊土地,這一幕通常被稱爲天國的階梯的奇景,卻沒有讓翻卷而過的黑色洪流產生哪怕一瞬的停滯……
列成平直的一具具盔甲,在陽光中顯得更加的深邃幽暗,漆黑沉重的盾牌在地面上撞擊出碰碰的悶聲,直指天空的長槍似乎形成了一片移動的巨刃。鋒利的槍尖就是這浮動的巨刃的鋒芒,光澤下的陰影一般的向前延伸,傾瀉一般的滾向視野的盡頭……
在那裡,一組暗淡混雜的影子無聲的矗立,就像是潑翻在灰色畫布上的一抹雜亂的油彩大塊。毛髮,皮甲,乾涸的血跡和帶着些許鏽蝕的金屬構成了這晦暗的主體,但尖銳的爪牙,青光閃閃的鋒刃和充血的目光又在其中添加出一抹殘酷的亮色。牛角號淒涼的嗚嗚聲在荒野上回蕩起來,無數的嘶吼和嚎叫隨之一起迸發,於是大塊的油彩開始動了,並不像金屬的青黑一般的傾瀉蔓延,而是蠕動着,構築出堅實的巨盾。
撞擊聲在巨刃與巨盾還沒有接觸的時間裡便已經展開……無數把飛斧、數之不盡的投槍已經離手而去!在黑色的鋒刃與灰色的盾面上激發出猩紅的色澤,光火一般的蔓延……箭雨落下來了,先是稀疏的三滴兩點,然後馬上便鑄成了鋪天蓋地的死亡之潮……在青黑的人與馬之上撞出的是點點的星火,在灰色的毛皮上拉出的是紅黑的漿流!
飛蝗一樣的箭矢無所不在,他們興奮的嘯叫着,鑽入皮甲的縫隙,帶走悽慘的悶哼。釘進眼窩,搶走光明;刺入手足,帶去自由;撕開胸膛,剝離生命……他們瘋狂的撞擊着阻擋它前進的一切障礙……於是鋒線在不斷更新,更新新的面孔,更新鮮活的生命……
終於,整條鋒線突然發出一聲沉悶駭人的轟鳴,雙方的巨大沖力將位列前沿的士兵和他們身上沉重的甲冑一起拋到天空,而刀槍在下一刻便穿透簡陋的盾牌,撕裂帶着長毛的肉體。於是巨大的刃與盾上,延伸出紅而纖細的線條,像來自東方的,被稱爲絲綢的織物,而這根纖細柔亮的線,正在扯動着、扭曲着……伴隨飛濺的血色陰影,伴隨不斷糾纏又不斷抽離的人體,細細的紅綢好似在血紅色的染缸中上下翻飛,它帶走了無數染料的生命,逐漸形成自身的動人魅力。
獸人的攻擊是方式總是單一的,他們怪叫着,瘋狂地嘶吼着,根本不在天空中落下的箭雨,閃電,火球與酸毒……也無視戰士們手中的長劍與巨斧——他們只是不顧一切地往前擠,衝,砍殺,槍林豎起來了,他們就直接用奔跑着的慣性撞上去,拉動着刺在自己身上的槍戟把後面的士兵們拉過來。盾陣豎起來了,他們把自己的身體往劍士的盾牌和身體上撞。在長劍刺中自己的同時也揮舞手裡的斧頭和巨劍,斧頭劈在劍士的頭盔上和鎧甲上,鎧甲的扭曲和骨骼的斷裂發出地喀吧聲混合着士兵們的慘叫,讓其它士兵和劍士們膽寒的同時也刺激起他們更高昂的戰意。
被刺激到瘋魔的獸人像發瘋一樣地嗥叫着,每一次對他們的傷害都在這種野獸一樣的鬥志下變成更強大的進攻力。爆發出的呼喊和慘叫驚醒了天空,雲團的陰影時而遮蔽哀號的人羣,時而又用光線映紅血色的前鋒。
可是當這衝鋒持續了一刻,獸人們便發現自己百試百靈的招數已經行不通了,他們手中的斧頭在撞彎一個頭盔之後便徹底的斷裂成了兩截,他們的巨劍在對手身上那呈青色鎧甲上摧折,他們的爪牙在沉重的鐵塊面前崩毀,而自己身上的皮甲撞入長槍的聲音就像提琴斷絃一般此起彼伏,盾牌碎裂的巨響如同破碎的鐵皮鼓。前鋒變爲的細的紅線在每一次的扭曲和拉伸之中,不斷用新鮮的血液和屍首填補它的濃重色調。但黑色的刀鋒已經切破了灰色的盾牌。踏過突然倒地的戰友,踏過滿布箭羽的地面,黑色的重甲包裹着的戰士依然在前進。
此刻,戰爭已經與力量無關,那是鋼鐵勝過了筋肉,鋒刃壓制了角質……
“基本上已經沒有問題了吧,這些傢伙還真是瘋狂……”當青黑的陣勢終於開始向前翻滾,將晦暗的灰色吸納進自己的範疇,將這一切收入眼中的將領輕輕的嘆息,披掛在他小山一般的軀體上,那件小號的鎧甲發出了一個應和的嘎吱聲響:“一般的軍隊如果在一場戰役中損失超過兩成還能繼續作戰,就可以稱得上是一等一的精悍之師了。死傷不超過一半絕不潰退——我還以爲這樣強韌的隊伍只有亡靈法師指揮的骷髏兵。”
“其實亡靈的部隊反倒容易對付,只要幹掉了指揮者,他們就是一堆碎骨頭……”站在他身邊的中年人輕聲開口,然後輕輕的吸了一口氣,深色的眼瞳之中,似有火光劃過:“無組織、無紀律、無指揮、無後勤的烏合之衆,與一支紀律嚴酷、組織完備、指揮順暢、保障得力並且在戰場上能夠團結一致的真正部隊之間的較量。結果總是可以想見的。哪怕那部隊只是剛剛經歷了幾次戰火洗禮的孱弱人類……這是戰術和軍隊紀律性的差距……”
“現在唯一可惜的,就是這樣的部隊實在是少了些,如果再多上那麼幾萬,大概我們的勝利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吧……”溫德爾·科弗達子爵的目光凝聚在面前那張寬闊的羊皮紙上,在那裡,一個個顏色各異的木質標誌正在不斷的移動,形成一道完美的弧形:“可惜沒有啊……當了二十年兵,我還是頭一次在碰上這種手中軍備無數,卻不敢招兵買馬的混蛋狀況。招募處的年輕小夥子隨便挑,可是隻要一開口……媽的,他們一開口都不是問餉銀,只是要糧食,糧食!”
“糧食已經沒有了任何的問題,現在即使是讓你的所有的小夥子們什麼也不做,只是敞開了吃,我們存下的糧食也已經足夠他們吃上三年……”或許是這個玩笑在眼前的場景中有着特殊的意義,貴族服飾的中年人蒼白的面容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意。
“嗯?我記得西路普那老傢伙幾天前還在跟我哭窮,說什麼帝國的軍餉已經支持不到青草節……現在你卻告訴我可以敞開了吃……”
這句話之中蘊含的意思顯然極爲震撼,足以將鐵臂將軍的視線從軍事地圖之中拉起來:“難道是哪位神祗給予了後方那些人恩賜,讓他們不用吃飯了,或者是……哈蘭因王國那邊又‘大發慈悲’了?”他想到了什麼似的苦笑道。
“糾正一下你一個小小的錯誤……現在,西大陸上已經沒有什麼哈蘭因王國了。那裡現在的稱呼,只有德屬哈蘭因,和菲屬哈蘭因公國……”於是,中年人的笑容擴大了一些:“肯特·布里奇沃特·戴利亞·布里特爾·科普蘭陛下,已經決定向菲尼克斯稱臣,削除哈蘭因王朝稱號,成爲菲尼克斯下屬的公國。”
“什麼?”鐵臂將軍發出了一個驚叫,他瞪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人,彷彿看到正在推進的前線崩毀了一般:“這……這是那個老烏龜瘋了或者喝多了隨便說說的?沒可能吧?他不到兩個十日之前還在趾高氣昂的……等等,這不會是個什麼狗屁不是的計劃吧?他有正式的詔令嗎?不過即使有,也不能保證他之後不會賴賬……而且,那是稱臣啊……你們到底許給了他們什麼好處?”
“他既沒有喝醉,也沒有發瘋,只是看起來有點萎頓……至少那個小傢伙在昨天將他送到我這裡的時候,是這個樣子的。”中年人淡淡的開口:“至於說好處,大概需要給他和他的一家子在克蘭菲爾德騰出一處可以住的地方吧?那個老傢伙居然還有不少的後宮,再加上他們所有侯爵以上貴族族長等等,需要很多的地方啊……”
“交給你……等一會兒吧。光明三神啊,你們還真是大大的庇佑了我們……”鐵臂將軍的思維看來被對方透漏出的一連串的重大消息徹底攪亂了,用鼓槌一般粗大的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他呻吟般的稱頌了一聲:
“你的意思是說,又是那個小傢伙……他把哈蘭因的國王給抓到了克蘭菲爾德……還有他的後宮?還有所有侯爵以上貴族族長……那麼哈蘭因基本上不就是等於我們得了?他們庫存的糧食和軍備都是我們的了?”
“沒錯,又是那個小傢伙……”中年人肯定似的重複道:“不過準確的說,哈蘭因是被我們和德蘭平分了……我們得到了他們一半左右的國土,一批存量,大約是他們三分之一的庫存。足夠維持到夏糧的收穫……所以你的鋒線可以放心的開始向前推進,而我們已經開始了新兵的募集工作。”
“德蘭?什麼時候那些蜥蜴又參合進來了?我記得,他們似乎是跟獅鷲一方關係密切……”
“德蘭王已經換人了……現在兩個皇子之間正在進行一場王位之爭,一段時間之內,他們是沒有什麼來給我們添亂的精力了吧。傳聞這其中也有那個小傢伙的影子……”
“那小子,還真是有一套,這一下子我們可就沒有什麼後顧之憂……喂,你那是什麼表情?剛剛得知米莉中了詛咒的時候,我似乎也沒看見你露出這樣的神色來……這樣可一點兒都不像是憑空得到了半個國家的樣子啊!”將軍搖了搖頭,哈哈的笑了起來:“我猜你今天來的目的,應該就是爲了向我炫耀這個的吧,可怎麼現在看來不像是炫耀,反倒像是被人偷走了一大筆啊?”
“沒什麼,只是有點擔心罷了……這個小傢伙最近做出的不可思議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康納裡維斯家的部隊,三天前攻擊了耶夫特城。”
“哦,那是中央軍,現在是那個小傢伙負責守衛的城市……於是呢?我猜猜,應該不會是被攻陷了,那麼就是勝利了,不過勝利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一場大勝,他現在還沒有呈上戰報,但是據我所知,此役總共摧毀了至少十艘以上的飛空艇,還有六十名以上的獅鷲騎士……獅鷲的損失數量甚至超過了一百……另有一千多的獸人。”
“這……數量上或者算不上什麼,但確實是大勝還不止,這簡直就是輝煌的勝利了……他究竟是怎麼把飛空艇那種東西打下來的?前些日子我們遇上的了一艘,就被他們的火油石彈把我手下的小夥子們燒了個夠嗆啊?那玩意兒上面還搭載着魔法師,又有那些鳥怪騎士護着,我們的法師連飛都不敢飛起來……幸好那一次是在野地,我們散開了纔沒受太大損失。至於說守城……好像被那東西盯上的城就沒有不被攻陷的……”
“那本來就是他製作出來的造物,大概是他知道什麼弱點吧……只不過,這一連串的大事已經讓克蘭菲爾德城內產生了不好的流言……各種各樣,但無一例外,都在稱頌這一場勝利,以及給指揮者扣上棟樑,戰神,英雄,傳說,救世主……以及諸如此類的光環。”中年人嘆息道:“他的名頭已經婦孺皆知了……如果再加上這一次的哈蘭因的事情,結果不知道會在民衆之中鬧出什麼樣的傳聞。”
“流言哪有那麼快?這是那些老牌貴族的老把戲了,製造名頭,肆無忌怛的吹捧,然後利用平民對於大人物的仇視,還有對於英雄的苛責……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還有一連串針對他的手法吧?”將軍抓了抓頭上的亂髮,然後無謂的笑起來:“那些混蛋最擅長的手段,也真難爲他們有勇氣……不過對那個小傢伙,這一點用也沒有。那幫不知死活的笨蛋啊,真的惹到了他,一個可以將一國君主抓來的傢伙,難道還收拾不了他們嗎?”
“所以,那幫狡猾的傢伙將這個問題扔給陛下來做……”中年人的表情更加的嚴肅起來:“而現在,我們又不能無動於衷,否則又有損皇室的威望。”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那個小傢伙既然鬧出瞭如此大的動靜,想必已經也做出了充分的應對手段了吧?”
……
“沒想到鬧得這麼大啊……我在那邊鬧出的事情就已經夠大了,你們卻又給我來個濃墨重彩,當時就不能適當的考慮緩緩手,放回去一半的人麼?”
面對着面前垂首靜立,一臉委屈表情的一幫屬下,康斯坦丁現在心中只剩了嘆息的念頭。
對於可能到來的飛空艇的攻擊,康斯坦丁在構築防線之前,已經做過了一番盤算……
飛空艇之所以強大,是因爲他們是這個時代僅有的運輸,轟炸職能的飛行兵種,如果仍舊只是執行這兩種職能,那麼除了更加先進的電磁炮,康斯坦丁也想不出什麼對付他們的特別有效地武器——當然飛機之類的飛行工具足夠將他們當作靶子打,但飛機這種東西並不像是熱氣球的原理一般簡單……涉及到的層面太多,攻擊的方式又有問題,加上魔法師的進駐和獅鷲騎士的護衛之後,即使康斯坦丁真的有能力做出螺旋槳飛機來,照樣也不一定是對方編隊的對手。
不過那是指正面硬碰……如果是防守固定目標,就有一些相應的辦法可以使用。
耶夫特城下方,已經被深埋進了七組神秘的法陣……其實如果是擁有物理知識的人,便會知道那不過是大型的電磁鐵,利用飛空艇上加掛的護甲片的金屬特性,只要對方準備低空轟炸和進攻,便可以在短時間之內將之直接拉下來……利用了閃電能量的電磁鐵威力巨大,足以將那些覆蓋在飛空艇上的甲片變成劃破氣囊的兇器,只要氣囊一破,這昂貴的飛行兵器就變成了任人宰割的破爛了。
但這一次,即使是始作俑者的康斯坦丁,也沒想到他離開的這一段時間裡,這座小城竟然會鬧出瞭如此大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