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了近一個月, 十一月中的時候,船隻在南歆國都天錦城外的碼頭靠岸。
謝家的管家早領了家人僕從來接,謝書安便攜了阿真他們一起。
阿真沒有反對, 即使沒有謝書安的邀請, 她也會在天錦城逗留兩月再走。因爲她的目的地是南歆南邊地界沿海的一個叫九連城的秀氣小城, 離天錦城有近一個月的車程, 不說冬天行路艱難, 大人孩子都受苦,單說等到的時候,便已是臘月, 還要找房置房落戶等等,怕是連除夕都要寄居客棧, 很不妥當, 便應了謝書安的邀請, 暫客居於他府上,等過了年開春再走。
十一月天氣, 即使是南歆地處南方,也已入冬,月前便已開始飄零星的雪粒,前幾日更是下了場大雪,雖然這幾日都開了太陽, 殘雪也還未完全融化。
都說下雪不冷化雪冷, 一直窩在艙裡, 點着火盆, 攏着熏籠, 捧着手暖,倒不覺得冷, 待出艙下船,江風一吹,有修爲護體的紫桐還好,阿真就不行了,雖然路上曾靠岸臨時去買了厚實的冬衣穿,她還是禁不住渾身哆嗦。
還好,兩個娃娃都拿暖和的小被子裹着,只露出小半張紅撲撲的小臉,凍不着,阿真慶幸着,放下心來。
謝書安看阿真瑟瑟發抖的樣子,忍不住皺皺眉,解下身上的銀灰鼠斗篷,遞給她:“不介意地話,先披上吧。”
因這件是他慣穿的,又記起當初聽曲時阿真他們連香爐裡的香都要換過重新點上的講究,才這麼說。
阿真微微猶豫了下,便謝過穿上。
謝書安高高大大的,他慣穿的斗篷披在阿真身上,卻是將她整個人都裹住,似乎阿真整個人都埋在絨毛裡,地上更是拖了一段,讓她不得不拿手提着。
謝書安看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斗篷,還要注意腳下,便將孩子接了過來,讓她輕鬆點。還別說,拿孩子拿了這麼多天,也拿出心得了,拿字已經正式升級爲抱字,抱得有模有樣的。
阿真一愣,對他笑笑,道聲麻煩。
謝書安卻不瞧她,只抱了孩子自顧自地上了馬車。
阿真和紫桐相視一笑,也跟着上了馬車。
謝家宅院靠近芙蓉園一帶,位於城東,街道筆直乾淨,兩邊植柳,沒有熙熙攘攘,大聲喧鬧,透着靜謐。
看街道兩邊宅院,俱是高門大院,圍着丈高的青磚圍牆,大門前殘雪灑掃得乾乾淨淨,侍立在門洞裡的僕從也衣着整潔,規規矩矩,透着精氣神。
馬車粼粼駛了一段路,便在一座黑油大門前停住。
從外往裡看去,大門鑲嵌着古樸的黃銅輔首,門洞深一間,寬兩間,左右是壁畫浮雕,壁畫下則擺着兩張春凳。
此刻見有幾輛馬車停下,原本站在門旁的幾個青衣僕從認出是自家的馬車,便早過來迎。
卻只見平日裡威嚴的主家有些搞笑地抱個孩子自車上下來,不禁愣了愣。
又見車上連續下來兩個年輕女子,其中一人也抱着個孩子,另一個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的卻穿着主家慣穿的斗篷,一時也摸不清兩人身份,便只對主家請安問好。
後面馬車上坐着的管家也早下了車,拎着衣襬小跑過來,聽了謝書安的吩咐,一邊跟着往裡走,一邊忙安排跟着來聽吩咐的丫環仔細備下客房,又打發人去衣料鋪,買些上好的成衣過來,並順路叫謝家慣用的裁縫過府來。
進了大門,卻並不在南外廳停留,而是直接進了儀門,儀門內是一個大院落,順着蓮花紋青磚鋪地的平直大甬路往前,便是坐北朝南五間正房,四通八達,軒昂壯麗。
走上臺階,便能看見堂屋裡去,迎面牆上是一副墨龍大畫,畫兩邊是配套的烏木聯牌,上面用鏨銀的手法刻着應景的對聯;畫下是一張紫檀雕紋大案,案上設着三尺來高青銅爐擺件,兩邊是插了孔雀羽的花瓶,寓意‘平靜’;案下主位是並排兩張紫檀太師椅並配套內彎足腳踏,客座則是兩溜八張交椅,並每溜椅間四張茶几;另外挑高的房頂兩根樑上則掛了左右各三盞精緻宮燈。
整體擺設並不華麗鋪張,昂貴的木料擺件卻表明了主家的身份地位,是正經的待客處。
可卻不見謝書安停下腳步,而是過了正堂再往裡去,順着鵝卵石鋪成的甬路又來到一院落前。
進了院門,轉過置了落地大插屏的穿堂,便可以看見正房,也是五間的房,一進門就覺得帶了果香的暖氣撲面而來,沁人心脾。
阿真仔細看去,只見堂內席地鋪滿紅氈,當地放着三足鎏金大火盆;
正面是一張透雕夔龍護屏榻,榻上鋪了正紅織錦毯,設了兩套金銀絲彩繡的靠背引枕,另有黑狐皮坐褥鋪在上面,兩套靠背中間是一張輕巧的透雕黑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盤捧盒並小香爐;
地上兩面相對六張雕漆椅並共四張透雕茶几,每張几上俱放着果盤和乾果捧盒,那清新果香便來自於此,每張椅上都鋪了一色的銀灰鼠椅搭小褥,椅下卻不是慣常的配套腳踏,而是燃了上等無煙炭的大銅腳爐;
高挑屋頂下兩根大梁上則掛了一對聯三聚五芙蓉彩穗琉璃宮燈,地上另有高腳花幾並插了梅花等時新花卉的美人瓠闊口花囊等擺件。
剛進門的左右兩邊則是拿鏨銅勾勾了大紅撒花軟簾,裡面應該是東西套間了。
看來這便是謝書安日常起居之所了,果然符合他華麗的風格,阿真暗忖。
一行人進了屋子,侍立在門前的丫環小廝過來替幾人除了斗篷大外套,又捧了盛了熱水的銅盆過來,服侍着洗完臉淨了手,才捧上茶盞來。
謝書安則挑了左邊的簾子進了東套間,一會兒挑簾出來便已經換了身更舒適的家常服,看來左邊套間便是他的臥房了。
阿真挑挑眉:“可真不見外。”
因有客來一般在外院正廳見面,若是親近些的則是在內院正堂見,像安老闆這樣直接在自己起居的上房接待,卻真是很不見外了。
謝書安喝口熱茶,全身放鬆地靠着靠背:“還不是怕你冷,外面樑高屋大的,又纔剛生了火盆,沒那麼快暖起來。”
看阿真手裡抱着的熟睡的娃娃,又道:“要不先放我牀上去吧,客房沒那麼快整好。”
阿真笑道:“怎麼,不擔心娃娃弄髒了你的牀?”
謝書安一愣,繼而正兒八經地思考:“也是,要是娃娃賞我一泡童子尿,讓我晚上沒地方睡,那可虧大了!”
門邊侍立的兩個俏麗丫環喚春燕春雨的忍不住捂嘴偷笑,隱秘的視線卻是不住地往阿真和紫桐身上打量。
阿真聞言卻是起了身,往東套間去:“虧便虧一回吧,好歹讓我歇歇手。”
娃娃們越來越重,抱一會兒還好,要是抱得久了,阿真還真是撐不住。
謝書安並不起身,只喝着茶,看着阿真領着紫桐掀了簾子入了內室,嘴邊微微噙着笑。
兩個丫環暗暗對視一眼,從對方眼裡看見疑慮。
阿真將孩子們安置好出來,效率十分的管家便帶着兩個裁縫過來了,身後跟着的兩個小丫環手上各捧着整套的衣物。
謝書安見狀便和管家避進了右邊佈置成書房的套間。
兩個裁縫讓丫環幫着替阿真和紫桐量了身量,選了衣服料子,仔細記下,又得了賞,定下幾日後送衣服過來,便由小廝領着出去了。
這時有小丫環過來道客房已經整好,燒暖了,熱水也備下了。
阿真看謝書安正聽管家彙報府裡的雜事,便打個招呼,穿了大衣裳,小心抱了孩子,和紫桐一起,由丫環領着往另一進客院而去。
客院的格局和主院差不多,仍是正房和東西兩廂的佈局,只正房不是五間,而是改成了三間,屋前還多了一間深寬的抱夏,客院的丫環嬤嬤值夜時便睡在這裡,三間正房左右各有一間耳房,左邊改成浴間,右邊則是配在客院的四個大丫環的起居之所。
阿真便被安置在三間正房裡,紫桐則是住了東廂。
阿真住的三間正房是一明兩暗的格局,一樣的中間堂屋,左邊臥室,右邊書房的分配。堂裡的擺設跟主院堂屋裡的差不多,只是色彩沒那麼華麗,擺件也沒那麼多,佈置得客套莊重。
阿真抱着孩子直接進了左邊臥房,臥房除了靠牆的填漆牀,還用掛着深紅繡幔的隔扇在窗下隔出了暖閣,暖閣裡置了熏籠,鋪了褥子,可坐臥,另有花架花囊落地燈等擺設。
填漆牀架上掛着蔥綠花卉帳幔,鋪了乾淨細暖的被褥,阿真探進被子摸了摸,發現似乎是用薰球暖過,挺暖和的,便將兩個孩子放進被子裡,任他們睡着。
然後央一個丫環看顧着,纔去備了浴桶熱水的東耳房裡洗澡解乏,紫桐則自去東廂洗浴。
洗完了,換了自帶的舒適中衣襯裙,外罩上新買的一套成衣裡的外套夾衫,阿真回到房裡,倚在暖和的熏籠上擦頭髮。
沒一會兒紫桐也來了,同樣也剛洗好頭,紫桐的頭髮卻很快就幹了,看得阿真一陣羨慕。
紫桐看阿真擦得慢,怕她受寒,便拿過一條幹燥的毛巾,幫她一起擦頭髮,卻不知在想些什麼,總不自覺地扯痛阿真的頭髮,待阿真呼痛纔回過神來。
阿真將頭髮從紫桐手裡解救出來,狐疑地打量紫桐:“在想什麼,這麼出神?”
紫桐搖頭不語,只支起銅鏡,慢慢地梳理着一頭青絲,神情有些飄渺。
阿真想了想,也不多說,只細細擦着頭髮,偶爾注意下牀上一雙小人兒的動靜。
待阿真擦乾了頭髮,紫桐已經將長髮梳好,將頭髮全部攏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用絲繩將頭髮紮結盤捲成二椎髮式,並用白玉珠簪固定。
這個髮式並不是紫桐慣梳的髮式,顯然更加用心,凸顯了她的溫婉與才情。
有些反常啊,阿真一邊梳順自己的頭髮,一邊暗想。
然後便見紫桐咬了咬脣,有些躊躇地道:“阿真,我暫時離開下。”
阿真看她半垂着眼瞼並不看她,想了想,也不多問,只道:“自己小心。”
紫桐點點頭,卻沒馬上離開,仍是坐着不動,似乎頗有些舉棋不定,半晌,才起了身,掀了簾子離開。
阿真看着紫桐先前支起的銅鏡,若有所思。
紫桐的家的確是在南歆,但她幼時雙親便已經不在,加上從小被接入太白,雖然每年都回家過年,家裡也有幾個哥哥嫂嫂,但聽她說起並不親近,不然這次也就直接去她家借宿了,況且,就算回家看家人要好好打扮下,可她的髮式,那髮式不是已婚婦人才梳的麼?
阿真忍不住微微皺眉,紫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