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光燦爛的時候, 靈兒和皓羽成親了。
親人滿堂,高朋滿座,熱鬧喧譁, 喜氣洋洋。
阿真自回太白以來第一次踏出瑤華水榭, 爲靈兒和皓羽奉上真摯的祝福。
她受了新人的敬酒, 以茶代酒, 笑道:“靈兒, 可不要欺負皓羽。”
靈兒盤起了靜雅的婦人髮髻,卻偏偏俏皮地留一撮青絲由頸邊垂至胸前,她拿纖指繞着那屢烏髮, 不依地撅嘴道:“阿真偏心哦!”
一旁的皓羽不知是喝酒喝的,還是羞的, 英氣勃勃的臉, 卻是漲得紅紅的。
阿真微微一笑:“哪裡用我來偏心, 瞧你,早就拉着人不撒手了呢!”
靈兒甩了甩, 甩不開皓羽拉着她的手,到底有些羞了,“哼”一聲,卻去呵紫桐的癢。
紫桐自然反抗:“好啊靈兒,我招你惹你了, 怎麼不找阿真去?!”
靈兒身手不如紫桐, “咯咯”笑着躲她, 嘴上卻不饒人:“啊, 紫桐這麼兇, 小心嫁不出去!阿真阿真,救命啊!”
阿真笑看着, 側頭看一旁寵溺地看着靈兒笑鬧的皓羽,心下一動,卻是不放心地多問一句:“皓羽,你最喜歡靈兒哪裡?”
皓羽明顯一愣,不知道阿真爲什麼這麼問。
靈兒也安靜下來,好奇而期待地看着皓羽。
皓羽手足無措了一會兒,再看看身邊依着的靈兒,想了一會兒,有點害羞,有點躊躇地道:“這,這怎麼說呢,我就覺得她很好,哪裡都好,真的。”
靈兒聽了正抿着嘴笑得歡,見紫桐羞她,轉頭瞪了她一眼,便有些害羞地微微低下頭去,卻支楞着耳朵,想他能再多說一點。
阿真微微一笑:“然後呢?”
“真的要說的話,應該是和靈兒在一起的感覺吧,”皓羽撓撓頭,側頭看看靈兒,像是找到了思路,悄悄握住她的手,流暢地說下去,“和靈兒在一起,不管她做什麼說什麼,帶給我的總是安和滿足,讓我着迷,捨不得放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每當這時候,我就會想要娶她,然後生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兒,我知道我一定會好好地照顧她們,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他傻傻地笑,“我也這麼做了,很高興,真的很高興靈兒能嫁給我。”
紫桐阿默他們都善意地笑了,拉着他一人灌了他一杯酒。
靈兒則在一旁羞紅了臉:“呆子!”
阿真卻紅了眼眶,真幸福,真好,也真的很羨慕啊……
她微微偏頭,調整好情緒,然後繼續對大家笑,“嗯,說得很好,這樣我便放心了。不過,”她叮嚀道,“皓羽,以後萬一靈兒惹你生氣了,你可一定要記得今天的這番話,不許讓她傷心。”
皓羽疑惑地道:“我哪裡會生她的氣?”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靈兒也不害羞了,而是高高擡起下巴衝皓羽道:“哼,說得我像個小孩子一樣。”
大家又是笑,紫桐道:“你可不就是小孩子!”
嘻嘻哈哈鬧完了,夜也深了,阿真由小宮人扶着回到客房,一旁跟着蒼梧和阿默。
這還是年後他們第一次正面接觸。
阿真的本意是,反正她也不會下山出島了,蒼梧他們也該有自己的生活,便和子行師父說了說,讓他們趁着回家過年的當口,歸家算了。
子行師父給他們安排的有三條路,一是直接回家,給予田產鋪子或銀兩,算是遣散費;二是在各人家鄉所在地就近安排合適的產業,權作太白門人;三是正式成爲太白宮人,在太白修煉,這一點是針對他們優良的資質特別提出的。
蒼梧靈兒和皓羽他們做了太白門人,各自回家在太白所掌握的各行各業裡任了職,紫桐卻不知爲何選擇成爲太白宮人,拜在子章長老門下修行,阿默則應叔伯長輩的要求領了田產鋪子,離開太白三島,回了祖籍,算是延續他家族這一支的香火。
昔日的一羣人,也算是各奔東西了,直到這次因爲靈兒和皓羽成親再次相聚。
到了房前,阿真回身微微一笑:“早些休息吧。”
阿默和蒼梧看她半晌,默默斂衽施禮:“是。”
阿真回過頭,房裡空洞洞地只有冷色的月光,心裡便有些突如其來的寂寥,她邁過門檻,慢慢踱進屋裡。
身後的小宮人跟進,吱呀關了房門。
阿默和蒼梧站在廊下,看着緊閉的房門,卻是不約而同地在階上坐下。
夜色深沉,一片靜謐,如水的月華灑在庭院裡,白天清晰的假山花木,此刻俱是朦朦朧朧的,形成片片的陰暗,偶爾微風吹過,會帶來幾縷春花的暗香,在這樣安靜的夜裡,卻顯得有些突兀。
蒼梧忽地笑了:“我們有什麼錯?”
阿默正看着自己的手,他已經很久沒有雕木簪了,指間的繭子正慢慢褪去。
聽了蒼梧的話,他低低一嘆:“可阿真,又有何錯?”
蒼梧握劍的手緊了緊:“她爲何要趕我們走?”
阿默笑了笑:“分開的這幾個月,我一直在想,結果卻發現,一直以來,我們說要護她愛她,卻是她一直照顧我們。”
蒼梧張了張嘴,明顯有些憤憤。
阿默看他一眼:“別的不說,救她回來之後,我們哪有安慰過她,全是她在開解我們,替我們免去心裡的愧疚與自責。”
蒼梧愣了愣。
阿默苦笑:“難怪她不想見我們,我們只顧着自己,一遍一遍地重複着要替她報仇,好解脫心裡的愧疚,卻不想,對她來說,這何嘗不是一遍又一遍地勾起她的回憶,那如此不堪的,痛苦的回憶。”
他的聲線微微有些不穩:“瞧瞧我們,都做了些什麼?她心裡已難過至極,卻……卻還要一副平和的樣子……你沒注意到嗎,即使點了安神香,她亦睡得不安穩……”
蒼梧呆住了,神色複雜。
阿默仰頭,看天上的明月:“我們能做的,也只有遠離而已。”
蒼梧咬了咬牙,起身大步離去。
阿默回頭看一眼緊閉的雕花房門,亦起身舉步。
阿真,我們之間,真的只有天真年少嗎?
阿真,我們,真的不能讓你放心依靠嗎?
阿真……
阿真……
歇息一晚,阿真便回了瑤華。
看熟悉的屋裡錦衾泛冷,香燼煙散,她坐在窗前,撫過那一溜兒質樸的木雕小玩意兒,忍不住默默淌淚。
年少時的美好,到如今,真的只能追憶,而不能擁抱了……
如今的她,只能這樣坐在陰暗裡,看花開花落,偶爾揀一片殘香,祭奠自己逝去的美好和活力……
只這樣活着,又有什麼意義,還不如……一了百了……
子章長老恰來看她,心疼地將她攬入懷裡,順着她的背:“阿真,乖……不哭不哭……”
阿真卻哭得更兇了:“子章師父……爲什麼要下山……我下山是爲了什麼……”
子章長老忍不住微微鼻酸:“傻孩子……”
子章輕拍懷裡哭得無力的阿真:“阿真啊,聽話,人生路上,誰沒有些坎坎坷坷,都會過去的,會過去的……人吶,總是要向前看……邁過了這道坎,可還有很多美麗的日子等着我們吶,阿真……”
阿真一下一下抽噎着:“可是阿真覺得沒意思……阿真不想看了……”
子章長老拍她的手停了:“胡說!”
阿真默不作聲。
子章長老終於落下淚來:“阿真啊,你怎麼能這麼想呢?……你還有師父們呢……你這麼想,讓師父們怎麼辦呢?”
阿真擡起頭來,強笑了下,伸手替她抹淚:“子章師父,你這樣,子休師父便要罵我了。”
子章長老沒讓她繞開話,只板着臉:“阿真,你再不許說那樣的胡話了。”
阿真低下眉眼:“……阿真,不說便是……”
天氣漸漸熱起來,阿真一天一天地虛弱,到臨產的時候,她已經無力下牀。
子饗長老火急火燎地,嘴角都起了泡了,卻想不出什麼穩妥的法子,能保她平安生產。
七夕的那天,阿真開始陣痛。
一陣一陣的痛楚,隨着時間的流逝,越來越激烈,間距的時間也越來越短,躺在早已備好的產房裡,阿真滿頭大汗,緊緊地咬着牙關,卻還是無法壓下那尖銳的痛楚。
雖然子饗長老一直爲她施針提神,子章長老一直喂她喝着吊命生力的蔘湯,體力消失殆盡的阿真,意識還是漸漸模糊,她努力想扯起一個抱歉的笑容,可心裡卻有一絲絲隱秘的快樂。
對不起……大家……
八月中秋,秋風習習,玉蟾高懸。
蒼白消瘦得不成人形的阿真倚坐在軟椅上,看近處長老們飲酒賞月,不遠處宮人們歌舞昇平,心裡溢出哀傷,這,便是天不從人願嗎?還是,只是不從她的願?
阿真抿了口酸甜可口的果酒,只覺剎那間酸甜苦辣紛紛涌上心頭,有淚自眼角無力地滑下,失了血色的脣角卻微微漾起了笑。
身邊精巧的雙人搖籃裡,躺着兩個裹在襁褓裡的娃娃,露着小小嫩嫩的臉蛋,像兩粒小小的紅彤彤的蘋果,異常地惹人憐愛。
她伸手輕輕戳了戳孩子嬌嫩的小臉。
寶寶……
除了一絲不苟地聽從子饗長老的吩咐將養着身子,阿真還一點一點佈置着瑤華水榭裡的兒童房,小桌小椅小牀,各種鬆鬆軟軟鼓鼓囊囊的小枕頭,顏色明快的可愛圖畫,以及不可缺少的稀奇精巧的小兒玩具,單單撥浪鼓,她便準備了十幾種。
她拋開了一切念頭,只全心全意照顧着她的孩子,除了十月懷胎骨肉相連的情誼,她還需要不停地告訴自己,這是她的孩子,她一定要好好地照顧他們。
雖然有時,看孩子嬌嫩的臉上那似曾相識的眉眼,會讓她有些突如其來的無措,但,不得不說,她將孩子照顧得很好,很好,稱得上無微不至。
九月九,是阿真的生辰。
十八歲了,阿真感觸良多。
前一世,十八歲的生日,迎來的是她的死亡。
那麼這一世呢?
她低頭逗着身邊搖籃裡寶寶們的小下巴。
小寶寶們總是有其獨特的感染力,看着他們咯咯地笑,你也會不自覺地展顏。
阿真淡淡一笑,擡頭看着眼前無可挑剔的蛋糕,香氣四溢的長壽麪,以及蛋糕周圍那一張張關切的笑臉,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這一世,十八歲的生日,她,希望能迎來新生。
希望吧。
惟願時光靜好,現世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