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真一向淺眠, 睡得不多,早早地起來,也沒事幹, 便養成看日出的習慣。
日出, 一日一新。
她喜歡日出讓她感受到的希望和溫暖, 她依賴這種希望和溫暖掃去她心裡的陰霾。
看着金燦燦的朝陽, 阿真好心情地微笑, 差不多,是時候離開了。
“子休師父!”阿真恭恭敬敬地請安。
“咦?怎麼了這是?”子休長老有些詫異,雖然阿真每天都會過來給長老們晨昏定省, 但自十二歲以後,也都是說話問安罷了, 從不會這樣顯得生分的恭敬。
“我想下山。”阿真正坐在鋪了柔錦的白玉席上, 恭敬地微低着頭, 平靜地道。
“什麼?!”子休長老一愣,“下山?”
“是。”阿真噙了淡淡的笑, 擡起頭來望着明顯驚異的子休長老,“阿真想嘗試着自己養活自己。”
“可你的身體……”子休長老皺眉。
“即便,只是一日也好。”阿真依然淡淡地笑着,語調卻是堅決。
“阿真!”子休長老有些怒意,她竟這樣不愛護自己。
阿真微低下頭, 沉默不語。
“唉, ”子休長老有些無奈地嘆氣, “你這樣離開, 我們怎麼會放心。”
“阿真不孝。”阿真紅了眼眶, 深深地低下頭去,雙手交疊, 以額扣地,行大禮。
“罷了,待我和你師父們商量下,你先去吧。”子休長老擺擺手。
“喏。”阿真眨去眼裡的淚,起身離去。
“阿真,你可想好了?”子章長老端詳着伏在她懷裡的阿真,微皺着眉,問道。
“嗯,”阿真應一聲,對子章長老笑笑,“子章師父,放心吧,我會好好的。”
“阿真,師父知道你嚮往簡單樸素的日子,可是,這平頭小老百姓的日子,看着簡單和樂,卻也是很有些苦頭,你可知道?”
“阿真明白,”阿真直起身來,攬住子章師父的肩,又低低重複了遍,“阿真明白。”
“我就怕你不明白,你從小便是嬌養着長大,十指不沾陽春水,又怎能過得慣日日操心柴米油鹽的日子?師父們又怎麼忍心讓你受短衣少食的苦?”
“子章師父,如今阿真能多活一天便是上天恩賜了,那又有什麼放不開?阿真來時一無所有,去時也該如此,能得師父們十幾年的疼愛照顧,已是不虛此生,只請師父們原諒阿真的不孝。”
“你知道了?”子章大驚,“子饗他跟你說了?”
阿真點點頭,依賴地抱住子章師父:“讓師父們操心了。”
“你這孩子啊……”子章師父忍不住摟住阿真唏噓垂淚。
阿真閉上眼睛,有淚自眼角滑下,既已生離,師父們便不用再承受一次死別了……阿真不孝……
半晌,子章師父忍住淚,道:“紫桐雖拜在我門下,卻心有掛礙,修行難有進益,我正欲遣她下山遊歷,既然你也要離開,便隨她一起吧,也好有個照應。”
“喏。”
七月初七,兩個紅蘋果娃娃滿週歲,子微師父取名,哥哥爲阿騏,妹妹爲阿琪。
沒幾日,靈兒的新生女兒滿百日。
阿真前去祝賀,先在太婆婆靈前上了柱香,然後將小時候太婆婆送她的保佑她長命百歲的小銀鐲子回贈給靈兒,算是新生兒的賀禮。
又將整理好的一大匣子木雕小玩意兒並一捧盒從子休長老那裡討來的金珠託給皓羽,讓他帶給阿默,算是阿默新婚之喜的賀禮。
八月十五,太白宮照例作團圓宴,亦爲阿真踐行,阿真一一向諸位長老敬酒,卻沒說什麼祝詞,只悶聲喝酒。
九月九,阿真吃了子章長老煮的長壽麪,過了十九歲的小生日。
次日,阿真行叩首大禮拜別諸位師父,在紫桐的陪伴下,帶着兩個剛滿週歲的孩子離開太白。
諸位長老憑欄而望,一向平和的臉上俱帶着明明白白的哀傷。
子饗長老神情似怒非怒:“這孩子,居然連凝香丸都落下了!”
子章長老伏在子休長老的肩頭默默垂淚。
子微長老握着手裡的青龍玉佩低嘆一聲:“唉……”
阿真,走好。
離了東海,逆流而上,到十月中的時候,阿真與紫桐所乘的船隻靠岸。
一樣波瀾壯闊蜿蜒而過的潯陽江,一樣煙波浩渺湖水粼粼的雲夢澤,一樣熱鬧非凡繁華富足的洞庭碼頭。
阿真立在船頭,怔怔地看着,一時有些恍惚。
彼時安樂美好,興致勃勃,而此時,卻是心如古井,無波無痕。
阿真有些苦笑,搖搖頭,回過神來,見紫桐愣愣地不知在想什麼,便低低提醒道:“紫桐,先下船吧。”
紫桐回過神來,點點頭,跟在阿真身邊,隨着人流下了船。
路邊有一大列等着拉客的客運馬車,車伕見有船靠岸,便一擁而上招徠客人;另外有人力,腳伕也都紛紛上前;更有船上乘客的家人,或趕着馬車,或帶着僕從,前來迎接,碼頭原本寬闊的路面頓時便喧鬧擁擠起來。
阿真與紫桐兩個一人一手抱一個孩子,另一手拎個隨身的小包袱,擠了半天,纔好不容易擠出了擁擠的人羣,上了一輛去清嶽城的簡陋馬車。
一路的塵土飛揚,一路的顛簸,到進了城,紫桐還好,身不染塵,輕鬆寫意,阿真就不行了,渾身顛得散架不說,還落了滿身的塵土。
唉,真是廢柴啊!
阿真又是苦笑。
兩人找了間舒適乾淨的客棧住下來,輪流着洗了澡,收拾乾淨,待仔細餵飽了孩子,阿真已是什麼都顧不得了,對紫桐歉意一笑,便沉沉睡去。
紫桐仔細地替她掖好被角,看着她蒼白的臉色和微蹙的眉頭,只覺鼻子發酸,滿心心疼。
何苦,何苦呢?
紫桐起身將兩個娃娃抱起,進了自己的房間,不讓吃飽了精神十足的娃娃吵到他們的孃親。
小兄妹倆雖然是雙生子,長相卻很不一樣,妹妹阿琪完全跟阿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十足十地像。
而哥哥阿騏,紫桐微皺了皺眉,卻是長得像那讓阿真受苦的混蛋,雖然他很是乖巧,理智上也清楚孩子無辜,但她卻始終無法對他有十分的喜愛。
紫桐十分納悶,她一個外人,心裡都會有些糾結,可阿真爲什麼從來都是如此毫無芥蒂?
紫桐哄睡了兩個娃娃,叫了簡單的飯菜,填飽了肚子,又去看了看阿真,見她睡得熟,便熄了想叫醒她讓她吃點東西再睡的念頭,回到自己房裡,稍稍洗漱了下,將兩個娃娃移至牀內側,在牀邊躺下休息。
一夜無話。
兩兄妹滿週歲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夜裡要醒來好幾次,或哭或玩,現在的他們晚上睡覺都很乖,只醒得有點早,天剛亮就醒了,然後睜着黑溜溜的眼睛聽一會兒早起的鳥叫聲。
哥哥阿騏說話早,聽到自己喜歡的聲音,會興致勃勃地嘗試着模仿鳥兒的鳴叫,妹妹雖然說話晚,也會“嗯,嗯”地揮舞着小手告訴身邊的大人,表示她也聽到了。
於是紫桐被吵醒了,但看兩個孩子天真活潑的樣子,原本被吵醒的一絲鬱悶早就煙消雲散,只笑看着他們鬧,偶爾逗逗寶寶們的蘋果臉,覺得肉呼呼的,很好捏。
誰知冷不丁地,兩個孩子不約而同地哭將起來,“哇哇”的哭聲很是嘹亮,紫桐頓時緊張不已,手忙腳亂地哄這個哄那個,卻怎麼都哄不好,後來看到牀褥溼了一塊,才知道兩個孩子都尿牀了,於是繼續手忙腳亂地翻找乾淨尿布。
正找着,便聽見有人敲門,原來是阿真來了。
紫桐頓時有見到救星之感,然後又訕訕道:“是不是吵醒你了,我不是很會哄孩子。”
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拎着熱水的阿真溫和地笑笑:“說什麼呢,昨晚睡得好不?他們沒有鬧你吧?”
“沒有沒有,他們很乖的。”紫桐忙道。
“那就好。”阿真放下手裡的東西,上前去給了兩個孩子兩個早安吻。
十四個月大的孩子在認人方面已經做得很不錯,兩個孩子都嬌嬌嫩嫩地喊着“媽!媽!”並揮舞着小肉胳膊嚷嚷着:“抱!抱!”
阿真親暱地再親親他們,然後熟練地兌好溫水,將孩子抱起來,仔細地替他們擦了臉,然後又換了毛巾洗乾淨他們的小屁股,再給他們換上新的尿布,再將食盒裡的早飯拿出來擺好。
早飯除了大人吃的豆漿油條等,還有兩個孩子在太白就用熟的兩個小碗和兩個小勺子,碗裡是阿真早起做的寶寶們喜歡吃的豆腐蒸蛋,只是因爲客棧廚房材料所限,將以往蒸蛋里加的火腿肉、海蔘、香菇、核桃仁、松子仁等換成了簡單的小銀魚沫。
哥哥用勺子的手法已經比較熟練了,也能準確地找到自己的嘴巴,將勺子裡的食物送進嘴裡去,然後嚼巴着漏風的小嘴巴,吃得津津有味的;
妹妹相對來說,則更具有科研精神,她還沒學會準確地找到自己的嘴巴,好將食物送進自己的小嘴巴里,她只是思考着,比如“如果我用手指戳戳蒸蛋會怎麼樣?”或者“如果我把勺子丟掉地上會怎麼樣?”等等,而且她從來都不放過任何一次體驗地機會。
於是很快,小阿琪嘴裡還沒吃多少,地上桌上,特別是坐她旁邊的紫桐衣服上已經一片狼藉,她手裡的小勺子更是掉在地上N(N>3)次。
重新換了一套衣服的紫桐心有餘悸地坐得離妹妹阿琪遠了些,她優雅端莊地喝着皮蛋瘦肉粥,暗暗道:“小孩子吃飯,真是麻煩啊!”
阿真卻是笑得不行,對着阿琪羞羞臉,道:“瞧瞧,小阿琪,紫桐阿姨都被你嚇跑了!”
認真的,專心致志的,一心一意的小阿琪充耳不聞,自顧自地繼續着研究大業,倒是哥哥阿騏轉過頭來,學着阿真做了個羞羞臉的動作,對妹妹嚷嚷:“羞,羞!”
小阿琪迷茫地擡起頭來看了看自家哥哥和自家孃親,愣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自家哥哥和孃親爲什麼做同一個動作,然後低下頭去繼續她的研究大業。
這讓已經停了笑的阿真再次發笑,連紫桐都跟着笑了,實在是這小丫頭那迷茫的動作太可愛太有喜劇效果了。
一時間,屋裡笑聲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