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九月金桂飄香的日子,阿真已經十二歲了,太白上下正爲她的成童禮而忙碌。
《禮記》上書:“成童、舞象、學射御”。
所謂“成童”即長成大孩子,能夠“舞象”,“學射御”即學習武術、射箭等保家衛國的本領。
年滿十二歲的孩子以此禮儀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告別幼年,增強成熟意識,明禮知愛,樹立報效祖國的大志。
阿真對於成童禮,除了好奇,更覺得這樣一個禮儀可以讓她鄭重地對無本無源無休和十大長老的養育之恩,關懷之義道一聲感謝。
九月九,重陽日,天朗氣清,豔陽高照。
華陽殿前的月臺上,無本在高階鋪錦暖玉席上正坐,無源無休左右側坐,十大長老分坐於下階,衆宮人各自按序入座。
在太白學堂,禮院院首的主持下,太白宮小宮主之成童之禮於悠揚禮樂中起始。
阿真着黑色金絲繡隱福紋白緣廣袖禮服,簪青玉簪,登華繡翹頭履,一步一步恭謹上前,行大禮。
阿真目視席上諸人,朗聲道:“吾,太白,今在此,謝諸位長老養育之恩,疼寵之情,此恩此情,願傾身以報。”
她俯身而拜:“謝——長老!”
無本捻鬚微笑:“好,好,吾等只願汝萬事隨心。”
子章雙目有淚:“好孩子,好孩子,快起,快起。”
子微子休等皆含笑不語,目露慈愛。
阿真眼眶泛紅,往事一幕幕,俱現心頭。
他們於她,非親非故,卻如此精心拂照,勝似親人。
今世親人,便是他們。
她雙目含淚,起身:“喏。”
此後,阿真入學堂,修禮、樂、射、御、書、數六藝,態度勤勉,不驕不躁。
下了學堂,則時時陪伴諸位長老,盡心孝敬。
時日漸長,長老們詫異地發現,阿真對待他們不再像之前那樣恭敬有餘,親近不足,反而時不時地撒撒嬌,甚至於有時也顯得頑皮,那天真爛漫的小女兒姿態,讓人從心底疼惜。
只苦了衆宮人。
本來有一個小魔女靈兒,已經夠鬱悶了,再加上一個打不得罵不得的小宮主,太白宮免不了雞飛狗跳。
這不,自從上次由子休長老做主婚人,讓太白門人之二喜結良緣後,小宮主不知抽什麼風,時不時地到山腰闊音壁前高聲歌唱。
你說她唱就唱吧,爲啥總是唱些直白又熱情的情愛之歌,而且,明明是清脆的童音,她偏有辦法唱出纏綿悱惻來,惹得太白宮衆心裡惴惴。
不止是年少情竇初開的小宮人,便是年長些的,聽到其中一些頗有滄桑之意的詞曲,也不禁心有慼慼。
難道,小宮主降臨太白的真正目的,是來考驗他們的?!
衆人一邊鬱悶,一邊努力修行。
於是這年,由明轉暗的太白宮人數量之多史無前例。
畢竟作爲宮人,是無法娶妻嫁人的,而作爲門人則無所顧忌。
不過,那些堅持到底的宮人,其修爲更是突飛猛進,連連升階。
此種情形,直讓長老們哭笑不得。
“子章師父!”阿真進了子章長老的居所,朝窗邊繡架旁的子章長老走去。
“阿真啊。”子章停了手中的針線,回頭一笑。
阿真看一眼繡架上的錦緞,擠眉弄眼:“子章師父,我記得子休師父的生辰快到了哦,來得及嗎?”
子章笑嗔道:“貧嘴!誰要送給他了!”
阿真嘻嘻一笑:“不是嗎?嘖嘖,那我要告訴子休師父去!”
她作勢轉身。
子章一把拉住她,長指戳她腦袋:“你呀!”
阿真親親熱熱地環着她的胳膊,眨巴着眼睛撒嬌:“子章師父,阿真怎麼了?”
子章噗哧一笑:“說吧,又有什麼事了?”
阿真告狀:“子章師父,我想要幾顆夜明珠玩,子休師父不肯!”
子章不信:“他寵你都寵成什麼樣子了,幾顆珠子哪會不肯?”
阿真湊過去:“子章師父不信?”
子章點頭:“不信。”
阿真委屈噘嘴:“那子章師父去親自去問問就知道了!”
子章看她委屈的樣子,毫不動容:“說吧,子休師兄給你什麼好處了,讓你來騙我去見他?”
阿真見被拆穿,只好老實了:“四顆夜明珠,大的那種。”
子章奇道:“四顆大的?他捨得?”
阿真點頭,老氣橫秋道:“子章師父,子休師父爲了你可真下了血本了啊!”
子章心裡好笑,面上卻硬是故作惱怒道:“那你就把我賣了?”
阿真見她惱了,連忙諂笑:“哪能啊!”
然後挨在她身邊坐下,疑惑道:“子章師父,都冷戰這麼久了,你還沒消氣嗎?”
子章一愣,笑道:“傻孩子,我怎麼會生他氣。”
阿真更加疑惑了:“那爲什麼要冷戰呢?”
子章理理她的鬢髮:“等你長大了就懂了。”
阿真咕噥:“每次都是這句話。”
子章笑看着她,撫過她如畫眉目間的天真,當年的小小嬰兒,已經長這麼大了。
過了幾天,阿真如願得到了想要的四顆大夜明珠,她看着一向嚴肅的子休長老笑得合不攏嘴地試穿子章長老爲他縫製的衣裳,彷彿懂得了什麼。
冷戰,也許只是情侶間的小遊戲。
她坐在窗前細細地縫了十二個漂亮的小袋子,肉痛地將四顆大夜明珠和八顆稍微小點的夜明珠塞進袋子裡,明天是靈兒他們的成人禮,這些夜明珠,就作爲禮物吧。
這兩年,蒼梧和紫桐與她也漸漸熟悉,情誼滋長,他們成人,自然要送好禮,所以她原先的打算是蒼梧紫桐和靈兒阿默四人每人一顆大夜明珠,而不太熟悉的其他八個隱衛則每人一顆稍微小點的夜明珠,但想想平時對守在她身邊的八個隱衛忽略太多,過意不去,又討不到再多的大夜明珠,只好混在一起,看誰的運氣好,就誰拿大的。
這日午後,子微長老過來看她。
“子微師父安!”阿真放下手裡的棋譜,起身行禮。
子微長老與她隔幾坐下:“阿真無需多禮。”
“喏。”阿真重新落座。
“手談一局?”子微看看几上的棋盤,道。
阿真問:“子微師父讓我几子?”
子微略略沉吟:“四子。”
阿真點點頭:“好。”
她執黑子,在四個角落的星位置子。
子微執白子,跟進。
棋局開始。
一陣撕殺過後,兩人收手。
阿真默數一陣,笑道:“黑子一百八十四子,我贏一子半。”
子微點頭:“有進步,下次讓三子。”
兩人移步水榭敞軒。
阿真正坐於根雕茶几前。
子微坐於幾後,隨即便開始了一套繁複的燙壺,置茶,溫杯,高衝,低泡,分茶……
聞着縷縷茶香,阿真靜靜地看着,方纔用心下棋而緊張的神經慢慢放鬆下來。
子微長老是個很矛盾的人。
棋局裡的他殺伐決斷,毫不留情,讓人毫無招架之力,不得不隨着他的節奏,奮力抵抗;
烹茶時的他,又平心靜氣,宛若得道高僧,安撫着你的情緒,讓你愜意而放鬆。
阿真微微勾笑。
不管哪種,都是由他掌握節奏呢。
子微長老看她一眼,敬給她一杯茶(茶杯連同杯託一併放置在人前是爲敬茶)。
阿真恭謹地伸雙手接過,聞茶香,笑看子微一眼,分三口品茶。
兩人品茶聊天。
“子微師父,我最近看大陸各國皇家秘史,上面說西華明君紫微君離奇失蹤,是真的嗎?”
子微看她一眼:“你不是知道了嗎?”
阿真嘿嘿地笑:“本來是不確定的,不過子微師父這麼說,那就說明我的猜測是對的嘍?”
子微淡笑:“你又打什麼主意?”
阿真道:“我在想啊,子微師父有沒有玉牌什麼的,可以讓我大搖大擺地逛逛皇宮,我對皇宮很好奇哎。”
子微喝着茶,沒有說話。
阿真有點忐忑:“子微師父,阿真開玩笑的,別生氣哦。”
子微道:“有什麼好生氣的?”
阿真低低道:“那畢竟是子微師父的家啊,住着子微師父的親人,怎能隨意讓人閒逛?”
子微聞言有些忱忡,隨即微微一笑:“小宮人們說得對,阿真最會蠱惑人心了。”
阿真咕噥:“哪有!”
子微伸手入懷,掏出一枚清潤剔透的青玉龍紋佩,摩挲片刻,遞給她:“再過幾日便是你的生辰,權作禮物吧,別丟了。”
阿真雙手接過,有些猶豫道:“子微師父,你說你就要閉關了,那阿真就先替你保管吧,等你閉關出來再說。”
子微淡淡一笑:“子饗師弟說你思慮過多,傷心傷神,的確如此。”
他伸手揉揉她的發:“阿真,看你下棋,一步一着,思慮謹慎,恐不周詳,可有時候,難免覺得失了趣味,人生如棋,棋如人生,阿真,你現在正是天真爛漫的時候,橫衝直撞,肆無忌憚一點,有誰會怪你了?比如這玉佩,我既已給你,你便不用只因我摩挲了片刻而顧慮我不捨得,可知道了?”
阿真認真點頭:“是,阿真記下了。”
子微看她一眼,道:“等子饗師弟制好了藥,你就出島去吧。”
阿真委屈:“一個兩個都這麼說,師父們都嫌棄我了。”
子微視而不見地喝茶:“到陸上去走走看看,看能不能改改你這性子!”
阿真“哼”一聲:“改不了了,一輩子都改不了!”
子微眼裡笑意一閃而過,復又微微一嘆。
阿真她,懂得很多,可對於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卻是如此赤誠,寧肯委屈自己,也捨不得傷人一點。
這樣思慮重重,掩去自己的意願,又是何苦?
這年,阿真年滿十五,考慮到她的特殊體質,長老們特爲她提前舉行笄禮,以賀成年。
由無本師祖筮日,定於吉日十二月初九。
無本及十大長老作其主人,六院院首爲其正賓,七娘及一干高階宮人爲有司,靈兒等衆侍從作贊者,太白上下皆前來觀禮。
如此規模,放眼天下,無人能及。
笄禮於太白之顛華陽殿舉行,並於正堂東邊設東房。
禮樂飄飄,香菸嫋嫋,無本起身致辭,宣佈笄禮開始。
贊者先行,以盥洗手,於西階就位。
換好采衣採履的阿真自東房而出,至場地中,面向南,向觀禮賓客行揖禮。
然後面向西正坐(就是跪坐)在鋪錦白玉暖席上。
贊者紫桐爲其梳頭,然後把梳子放到席子南邊。
正賓之一牧遊之先起身,主人之一子微長老起身相陪。
牧遊之於東階下盥洗手,拭乾。
相互揖讓後與子微長老各自歸位就坐。
阿真轉向東正坐;七娘奉上羅帕和發笄,牧遊之走到笄者面前,高聲吟頌祝辭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然後跪坐下(膝蓋着席)爲阿真梳頭加笄,然後起身,回到原位。
阿默爲阿真象徵性地正笄。
阿真起身,太白宮衆向笄者作揖祝賀。
後阿真回到東房,靈兒從七娘手中取過衣服,去東房內替她換上與頭上幅錦相配套的素衣襦裙。
阿真着襦裙出房後,向來賓展示。然後面向長老們,行正規拜禮。
阿真面向東正坐;正賓之一禮院院首洗手,復位;
有司七娘奉上髮釵,正賓接過,走到笄者面前;
高聲吟頌祝辭曰:“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蒼梧爲笄者去發笄。
禮院院首跪下,爲阿真簪上髮釵,然後起身復位。
蒼梧幫笄者象徵性地正髮釵。
太白宮人向阿真作揖恭賀。
阿真回到東房,靈兒取衣協助,去房內更換與頭上髮釵相配套的曲裾深衣。
阿真着深衣出來向來賓展示。然後面向正賓,行正規拜禮。
阿真再次面向東正坐;
書院院首洗手,復位;
七娘奉上釵冠,書院院首接過,走到阿真面前;
高聲吟頌祝辭曰:“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院首爲笄者去髮釵;
跪下,爲阿真加釵冠,然後起身復位。
紫桐幫阿真正冠。
太白宮人再次向阿真作揖。
阿真回到東房,靈兒取衣協助,去房內更換與頭上襆頭相配套的大袖長裙禮服。
阿真着大袖禮服、釵冠出房後,向來賓展示;
然後面向東方天地,行正規拜禮。
七娘及一干大宮人撤去笄禮的陳設,在西階位置擺好醴酒席。
六位院首揖禮請阿真入席。
阿真回禮後,站到席的西側,面向南。
院首們向着西邊,靈兒等衆侍從奉上酒,阿真轉向北;
射院院首接過醴酒,走到阿真席前,面向着她,念祝辭曰:“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
阿真行拜禮,接過醴酒。
院首回拜。
阿真入席,跪着把酒撒些在地上作祭酒,然後持酒象徵性地沾嘴脣,再將酒置於几上;
有司之一的大宮人奉上飯,阿真接過,象徵性地吃一點。
後阿真拜,正賓答拜。
阿真起身離席,站到西階東面,面朝南。
因爲知玄師祖已於羽化之日替阿真取字太白,所以接下來的‘字笄者’這一步驟便省略。
阿真跪在諸位長老面前,聆聽教誨。
後答:“阿真謹記”。
對長老行拜禮。
阿真起身,分別向在場的所有參禮者行揖禮以示感謝。
她立於場地中央,先後行揖禮於:正賓、客人、樂者、有司、贊者、旁觀衆人、主人。
受禮者微微點頭示意。
至此禮成。
阿真與諸位長老並立,衆人亦起身。
無本大師面向全體參禮者宣佈:阿真笄禮已成!
諸位長老與阿真向全場再行揖禮表示感謝。
衆人散。
另有小宮人留下整理打掃笄禮場地。
笄禮畢。
來年陽春三月,阿真於華陽殿拜別諸位長老,帶着靈兒阿默,蒼梧紫桐,以及子饗長老費時五年研製而成的凝香玉露丸,揮袖下山,行遠遊,以增見聞。
諸位長老聯袂目送。
子章長老看其廣袖飄飄,翩若遊鴻的瀟灑身影,感嘆道:“吾家有女,初長成,此次入世,不知是怎樣的絕代風華!”
衆人皆以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