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幾日一切如常。
阿真仍如以往般走街串巷,細賞天錦風土人情。
紫桐卻敏感地覺得氣氛有些詭異。
她看着整個人都窩在寬大椅子裡聽小姑娘唱曲兒的阿真,柳眉微蹙。
若是往日,阿真絕不會自己一個人坐着,定是賴在阿默或蒼梧懷裡。
可如今卻……
紫桐又打量坐在角落的阿默蒼梧。
阿默依然雕着木簪,蒼梧則一如既往地冷着臉,抱劍望着窗外。
哪裡出了問題?
紫桐思索。
又回想起那日羅漢牀上蒼梧目色微紅,滿頭細汗的樣子。
她臉上一紅,又瞥了眼蒼梧,卻見他正看着阿真,一向堅定的星眸裡,竟閃過些許茫然哀思。
她心下嘆息。
十五歲時,自己與蒼梧等人成功通過長老們的試煉,被帶至當時年僅十歲的阿真面前。
她依然清晰記得,自己第一眼見到受太白宮人全力呵護的小宮主時的震撼。
十歲的阿真,裹一襲低華廣袖黑袍,就那樣端坐在鋪了潔白無瑕珍貴皮毛的暖玉席上,神情淡淡,一雙華貴鳳目微張,眼底波光流轉,帶着寶相莊嚴,俯塵世之悲憫。
那一刻,她以爲自己見到了天人。
心裡敬仰,竟未思及她只有十歲。
可在子章長老懷裡的阿真,卻是斂去了一身的光華,顯得那樣天真爛漫。
看她羸弱纖細的身子,顯得蒼白無力的臉色,聽她稚嫩言語,柔弱淺笑,卻是那樣惹人憐惜,直打心眼裡疼愛。
於是她盡心服侍。
她知道,蒼梧的視線總是跟隨阿真,片刻不離。
她亦知道,蒼梧與阿默互相看不順眼,總是在夜裡偷偷較量。
起先她不懂爲何,時日久了就知道,他們在爭的,是阿真泛懶時想要的懷抱。
當時懵懂,現如今卻明瞭,如此種種,只爲一個情字。
那日,妙音舞姿如此妖嬈,蒼梧又溫香軟玉在懷,定是亂了心神,無法自持,做出冒犯阿真的事來,惹阿真生氣。
紫桐臉上微微發燙。
心下好奇,不知是怎樣的親暱……
隨即正襟危坐,苦惱地想,現已值夏日,怎麼還會思春?
這日正是六月二十四日,荷花生辰。
阿真帶着四人興致勃勃地來到芙蓉園。
迎面是高大巍峨的門樓,高七丈,面闊三間,深一間,分兩層,上下均有威嚴錦衣護衛值守,繡着華貴灑錦蓮的肅穆旌旗在門樓上獵獵飄揚。
門前遊人如織,熙熙攘攘,卻又井然有序。
見他們近前,便有青衣宮人迎上。
取了請帖細細看過,交至門下桌前一着南歆圓領錦袍的年輕官員手中。
那官員收好請帖,門內便另有端莊宮女迎上,將他們領入園中,並隨侍一旁。
詢問後方知這芙蓉園佔地寬廣,建築奇巧,爲防賓客迷路,特設領路之人。
這芙蓉園爲久負盛名的皇家御苑,自是華麗大氣,氣派非凡。
園內亭、臺、樓、閣、榭、橋、廊,一應俱全,皆雕樑畫棟,其間有大片水域,寬廣清涼,各色芙蓉盛開其間,讓人心曠神怡。
阿真分花拂柳一路行來,只覺心曠神怡,聞蓮香清雅,絲毫不覺暑熱。
若是人少一些就更好了。
阿真想。
她走得累了,便在水邊一敞榭美人靠上坐下歇腳。
敞榭以漆紅圓木爲柱,間掛半卷瀟湘斑竹簾,檐下墜掛一排古樸風鈴,有風吹過,叮鈴作響,很是動聽,也更顯水榭幽靜。
阿真雙手懶懶地搭在欄上,半靠着欄柱,鳳目半合,由紫桐在腳邊爲她按壓有些酸意的雙腳。
她這些天夜裡都睡不好,方纔走了這麼長的路,此刻精神頭過去,放鬆下來,眉目間便帶出倦意。
又是如此清靜怡人的場所,讓她只想睡去。
只是……
她微微蹙眉。
有些硌人。
阿默見她如此,暗瞥了眼一旁的蒼梧,目露譴責。
他猶豫了下,終還是上前,讓阿真靠進自己懷裡。
許是真累了,阿真只微微看他一眼,便全身放鬆,倚靠着他,漸漸睡去。
阿默暗提着的心神放鬆下來,安心地抱着她。
蒼梧掩去落寞神情,退出水榭之外。
紫桐和靈兒也拉着領路宮女退出,守着水榭,不讓人驚擾。
那宮女見怪不怪。
能進入芙蓉園者,非富即貴,地位崇高,規矩自也是多的。
只也有些微微詫異,這守在外面的一男兩女,衣飾低調華麗,舉止從容,她原以爲是要好的大家公子小姐一起遊玩,卻不想竟是隨從。
她看看美人靠上那閉目休憩的少女,微微臉紅,雖那少女眉目天真,年紀偏小,但終究男女有別,如此倚靠在男子懷裡,也忒羞人了。
她這邊神遊,待發現那抱劍男子已毫不客氣地攔住來人時,不禁大驚失色。
她急急趕上前去,跪下行禮:“殿下千歲。”
原來是南歆太子,南宮澤。
此荷花生辰,芙蓉開園,他身爲太子,自是要現身做做樣子,以表皇恩浩蕩,與民同樂。
他正作一副親民之態,領着諸位文人雅士遊園,不料竟被人無禮攔住?!
他雙眉一揚,不及出聲,早有宮人大聲呵斥:“大膽!見了太子殿下還不行禮!”
跟在身後的侍衛也凝神而待。
卻見那抱劍少年眉毛都沒動一下,依然穩穩站着,攔住去路。
那端莊秀雅的女子倒是微微躬身行禮,那也只是微微躬身而已。
一旁那看起來精靈可愛的少女更是眨巴着一雙水靈靈的杏眼,好奇地上下打量他,毫無忌憚。
南宮澤覺得自己有些無力。
貴爲南歆太子,他從未見如此無禮之人。
一時間倒也不發作,只看向那寬敞水榭。
水榭內一男一女相互偎依,衣袂輕飄,姿態優雅,宛若水墨。
他眼裡閃過興味,大庭廣衆之下,竟是如此不守禮數。
卻見那男子回過頭來,輕飄飄地看他一眼,仍是回過頭去,安坐不動。
南宮澤這時竟是笑了。
氣急反笑。
他微微眯起眼,氣勢全開,正待發作,卻聽一道天外之聲:“蒼梧靈兒,不得無禮。”
聲音清雅,但帶着一絲明顯是剛剛睡醒的惺忪,便略顯慵懶。
攔在他身前的抱劍少年聽得此聲,竟朝他躬身行禮,側身退開。
那精靈少女也不再打量,行禮後斂眉而立。
南宮澤眼尖地看到,這兩人俱是目光含刺地瞪了眼方纔高聲斥責的宮人,直讓那宮人冷汗直流。
他順着聲音看去,見那水榭青石階上,一十五六歲的少女婷婷而立,嘴角含笑,廣袖輕揚。
方纔抱着她的男子則侍立於她身後半步,氣勢內斂,卻不容忽視。
待她舉步自階上而下,真是衣袂飄揚,翩翩而來,宛若自在飛鴻,絲毫不見女子扭捏之態。
只見她朝自己躬身行禮:“殿下安好!”
行禮方式頗具古意,瀟灑大氣。
看她神情淡淡,似笑非笑,一雙華貴鳳目朝自己看過來,剎那間猶如觀月下曇花盛放,如此動人心魄。
南宮澤心神一震,直嘆道,這世上,竟有如此女子!
他不自覺地頷首回禮:“姑娘多禮。”
說完才驚覺自己如此,已是失態。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心情頗有些複雜。
阿真又是躬身,道:“吾等鄉野之人,不甚知禮數,冒犯殿下,不甚惶恐,望殿下海涵。”
南宮澤看她動作神態,絲毫不見她口中所言之惶恐,但方纔他如此回禮,已不好再行追究;
再則他此次攜衆遊園,爲的是立親民形象,也不便追究;
況且,他身爲一國太子,自是心胸寬廣,怎會與一小女子計較?
當下朗聲一笑,擺手道:“無妨,無妨。”
阿真淺淺一笑,道:“殿下如此寬宏,真乃萬民之福。”
她努力忽視朝天翻白眼的靈兒,讓聲音顯得真摯。
跟在南宮澤身後的一干人等紛紛附和:“太子寬宏,萬民之福!”
南宮澤心情舒暢。
他一撩袍,姿態優雅地在水榭裡石桌旁坐下,喝了口宮人端上的解暑清茶,親切問道:“姑娘可是南歆國人?不知家鄉何處?”
阿真淺笑:“吾乃司徒家遠親。”
“哦?原來是司徒家人,”他轉首喚道,“青越。”
一着南歆圓領官袍,配玉腰帶的溫雅男子走至近前,彎腰作揖:“殿下。”
此司徒青越,年二十五,司徒家三少爺,博聞強記,爲南歆太子伴讀。
南宮澤道:“倒是不曾聽青越說起。”
青越看一眼淡笑而立的女子,道:“姑娘爲我司徒家遠房表親,偶來南歆,青越近日不常回家,也不甚熟悉。”
南宮澤點頭不語,也不知在想什麼。
忽聽靈兒嬌俏出聲:“阿真阿真,靈兒餓了。”
雖然壓低了聲音,但水榭一時無聲,衆人自是聽得清楚。
阿真面上無奈,卻是偷偷向靈兒一笑,開口告罪。
南宮澤起身而立,道:“無妨,珍品池百花宴即將開宴,姑娘一起去罷?”
阿真看看高大俊朗,平易近人的太子,按下心裡的無奈,嘴角勾笑:“謝太子。”
於是南宮澤一馬當先,率衆浩浩蕩蕩地前往珍品池,參加百花宴。
司徒青越看着走在太子身側的女子,不禁回憶起那天她的登門拜訪。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向威嚴的父親對人如此恭敬。
雖爲太白門人,但對身處茫茫大海中的太白宮,他是不甚瞭解的,他甚至是有些質疑那些羽化的傳說的。
直到看到她。
太白之人,名不虛傳。
他一向覺得自己是驕傲的,但在她眼下,他總是會忍不住質疑自己,覺得自己宛若浮躁少年。
她的眼,透着沉穩的聰慧,似那汪洋大海,深邃無邊,容納着寬廣的天地。
他以爲自己已經博覽羣書,但有幸與她談說,才發現自己原是井底之蛙,只誇誇其談而已。
他一向以君子自居,禮樂騎射之六藝俱是精通,亦無故不去琴瑟,琴藝自是無雙,常感嘆無高山流水之知音,卻見她微微蹙眉,淡淡道:“君子者,自當虛懷若谷,一草一木,俱是知音。”
自此,他才明白父親爲何對他諄諄囑咐,讓他多多與之言談。
果然是,聽君一襲話,勝讀十年書。
當然,阿真若是知道他對她的評價,一定會目瞪口呆,有這麼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