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清早,阿真喚來安公公。
“安公公,你去食材處看看有沒有新鮮的素菜,去要些好的來。”
“是,小主。”安公公得了吩咐去了。
阿真又吩咐靜容姑姑:“姑姑,趁太陽沒出來,勞煩姑姑去收些露水來,妙萍也去吧,多帶點人,多收點。”
靜容姑姑福身稱是,自帶人去了。
阿真伸手打個哈欠:“香草,我再睡會兒,你讓他們散遠點,別擾了我,你也別守着了,回去睡覺吧。”
“是,小主。”香草應了退下。
一時間,屋內再無一人。
阿真給自己挽了處心積慮學會的宮女髮型,換上偷偷摸摸順來的小宮女的衣服,藏了點珍珠之類的沒有大內印記的值錢物件,便輕手輕腳地出了內室。
果然,這麼多天吩咐下來的效果還是明顯的,沒有人守着。
阿真隨手拿了個花瓶抱着,裝作是剛剛被吩咐去收集露水卻落下的小宮女,急匆匆地經過正在灑掃的一兩個宮女太監,順利出了如意閣院門。
阿真深呼吸下,平下自己砰砰的心跳。
她順着踩點過很多次的小徑走在園子裡,尋到一處假山,進去換上一身偷偷備下的小太監服飾,攏好髮髻,又將換下來的宮女服搬了石塊壓了藏好,手裡的瓶子也塞進石頭旮咜裡,不叫露出一點。
方大大方方地轉出來,往食材處而去。
食材處,是離宮臨近御膳房的小宮門外的一處小院落,因離宮畢竟不是森嚴的皇宮,因此這小院落平時也有有關係的平民商人進出,除了按時按量提供給御膳房每日新鮮的食材外,也允許娘娘小主們要些臨時想吃的食材,就像她方纔叫安公公去做的一樣,當然,這是要錢的,要得還不少,畢竟只是暗地裡進行的不成文的交易而已,若是哪天皇帝不爽快了,拿這事開刀,也是有的。
對於這個,她可是好不容易纔得知的。
雖然說給她聽的安公公以爲她是想做些特別的菜,好吸引皇上的注意力。
自從知道有這麼個食材處開始,她就覺得靠自己脫身也不是不能實現。
本來她還想晚幾日,多踩踩點聽聽消息,等再多幾分把握再行動的,可素雲都已經侍寢了,再待下去,保不準就輪到她了,她可不想就這麼失身,便只好立馬開始出逃計劃了。
不過,既然幹了,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這御膳房小宮門幾乎是連接御膳房和食材處的專用通道,來來往往的都是些大太監小太監,連宮女也沒一個,更不用說沒什麼特別的人了,又因爲是小門,所以只兩個守衛守着,而這會兒正如阿真所料,是最忙碌的時候,守衛忙不過來,也不看令牌,只問一聲,往往一句話還沒說完,人就已經過去了,所以阿真順利地混出了門。
她壓下心裡的喜悅,進了食材處北門,保持着耳聽四路,眼觀八方,一來防止被打發來這的安公公看見,雖然算算時間,他應該在回如意閣的路上;二來則收集信息,尋求混出去的法子。
一通走下來,阿真心裡有了底。
看看天色,匆匆尋個沒人的陰暗角落,她快手快腳地脫下外衣反穿,小太監的青色宮衣就變成了一身青布衣,隨手在花圃裡抓把塵土,將手臉和布衣下襬拍拍灰,又散了太監髮髻,拿塊布條將頭髮紮好。
轉出角落,完全一副簡樸少年的味道。
阿真又疾步繞到食材處後頭安置車馬地方,四處打量了一會兒,選中一輛堆了幾個空籮筐的木製獨輪車。
她提着車把往前推着試了試,嗯,雖然手生,走幾步還是可以的。
趁着沒人注意她,她匆匆推着車往食材處的南邊的大門走去。
食材處南門出去就是宮外了,所以這南門相當於一個宮門,守衛還是比較森嚴的,不過相對來說,出去的比進來的要容易。
根據她方纔的觀察,雖然進出都是要腰牌的,但如果出去的時候拉着車或揹着籮筐什麼的,一看就是交易完成要出宮的百姓樣子的,一般都不會仔細檢查,所以她才藉着這獨輪手推車試試運氣,如果要腰牌,則再糊弄回來想辦法。
其實她更擔心地是這輛偷來的車被車主發現,要是車主一嗓子喊出來,那就慘了。
可惜怕什麼來什麼,她剛剛看似熟練實則手忙腳亂地把手推車推到南門前,後頭就有人喊:“喂!偷車的,站住!停下!”
看着門前守衛疑惑的眼神,阿真頭皮發麻。
阿真一臉笑容地回過頭去。
居然是個壯年漢子。
阿真爲自己默哀一下。
“這位大哥,這車是你的嗎?真是太好了。”阿真搶着開口,笑得很燦爛。
壯年漢子有迷濛。
“是這樣的,大哥,我家的菜快賣完了,可是還有幾位公公大人想要,因爲船上還有,我爹就讓我去碼頭那邊裝一點過來,趕得急,推了車就走了,顧不上和你說,反正我還回來的,要是大哥不放心,這樣吧,”阿真着急忙慌地從腰帶裡掏出個金錁子遞給他,“這是公公大人賞的,你先拿着,等我還車的時候再換回來,成不?”
壯年漢子拿起金錁子一咬,然後笑開了:“成,這車你拿去用吧!不過,這車錢可不能省。”
阿真點頭哈腰:“那是,那是!”
壯年漢子轉身走了,阿真推車往門外走,護衛們攔住她。
其中一個笑嘻嘻地道:“小子,今天生意不錯啊!”
驚出一身汗的阿真明白過來,心下一鬆,笑哈哈地道:“託各位大人的福啊!”
她掏出個金錁子:“一點小意思,大人們拿去喝茶喝茶!”
像是領頭的一個護衛拿了金錁子,笑道:“你這小子,倒是大方得很吶!”
阿真一驚,說實話,她對金錢實在是沒什麼概念,難道露出馬腳了?
卻見那領頭的護衛拍拍她的肩:“有前途,有前途啊!”
阿真稍稍鬆口氣,一邊諂笑,一邊推起車走:“大人過獎,大人過獎。”
出了門,阿真的心怦怦直跳,深深呼吸,埋頭就往前衝。
過了宮前的廣場,再回頭,就看不大清人臉了,路上的人也多了起來。
阿真怕時間來不及,將車往樹下一停,不顧路上偶爾的莊戶人家疑惑的眼神,便發足狂奔。
氣喘吁吁跑到碼頭,匆匆招呼條小船,用金錁子包下,命馬上出發。
船隻搖擺,漸行漸遠,看着江心洲離得越來越遠,阿真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居然被她逃脫了。
阿真咧開嘴笑。
上了岸,阿真先找家小飯館好好休息了會兒,填飽肚子,順便收集下消息,然後去逛了會兒街,心裡有了主意,便去成衣鋪買了身書生長袍換上,又隨手在街邊小攤買了把扇子,然後搖着扇子,風流倜儻地去了潯陽城內有名的狀元樓。
狀元樓早前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棧,因爲掌櫃的心善,接濟了一個趕考的書生,那書生卻是才高八斗,中了狀元,爲了感恩,書生作爲當年的新科狀元,提筆賜墨,寫下狀元樓三字作爲酒樓的牌匾,從此,每年趕考的學子,爲了討個好彩頭,都喜歡去狀元樓,狀元樓因此聲名大噪。
如今離八月秋試不過一月餘,各地的學子大多數都已趕至潯陽城,街邊茶館酒肆,處處可見書生們搖頭晃腦吟詩作對。
所以阿真扮作書生,卻是再好也不過的。
阿真邁步進了狀元樓,笑得得意洋洋。
店小二甩着白巾過來迎接:“客官裡面請,是住店呢還是吃飯?”
阿真隨着他的指引落座,笑眯眯道:“你們狀元樓,現在還有空房嗎?”
店小二一邊俐落地給她倒上茶水,一邊流利道:“哎呀客官,您可是運氣好呀,我們狀元樓就剩下最後一間客房了,就等着您呢!”
阿真“哈哈”一笑:“行啊,我就住下了,再給我說說你們這有什麼好吃的。”
店小二說得口沫橫飛:“別的我就不說了,來我們狀元樓,肯定是要嚐嚐我們樓特有的狀元糉,狀元糕,及第粥,及第米線,還有最不能錯過的狀元紅酒!”
阿真笑道:“那就給我來壺狀元紅吧!再加點下酒小菜。”
店小二應一聲:“好嘞!”
他拉長聲音跑過去:“一壺狀元紅,一間房——!”
阿真打量四周,狀元樓的裝飾擺設很符合書生文人的審美觀,牆上一幅幅的水墨書畫很是寫意,牆邊有一溜兒小盆青竹,蒼翠欲滴,櫃檯上還細心地供應筆墨紙硯。
雖然現在還不是飯點,大堂裡的食客卻不少,大多數是書生,三三兩兩地聚着,或喝酒或低聲說話,有激憤點的可能喝多了,會大聲呵斥幾句某某貪官敗類之類的。
阿真笑笑,一圈掃視過來,將視線定在窗邊。
那裡掛了四幅白絹,二幅有字二幅無字,阿真挑挑眉,有些好奇。
正巧小二端了酒菜過來,便向他詢問。
小二熱心解答:“哦,那是三副只有上聯的對聯,我們狀元樓有個規矩,若是有人能夠工整地對出下聯,再出三副難度相當的上聯,便能在狀元樓免費食宿,直到科考結束。”
“哦?”阿真奇道,“不是隻有兩幅嗎?”
小二哥道:“最後一幅在掌櫃手裡,若是公子對出前兩幅,便能見到。”
“這樣啊。”阿真摸摸自己所剩無多的銀錢,再看一眼那兩副上聯,想了一會兒,微笑道,“小二哥,麻煩你幫我拿紙筆來!”
小二哥邊給她去拿紙筆,邊拖着聲音喊:“這位小公子要對對聯——!”
於是等阿真在窗邊長案前站定的時候,閒着無事的衆書生就過來圍觀。
第一幅白絹的上聯寫的是“口十心思,思鄉,思友,思父母”,
阿真淡淡一笑,寫下“言身寸謝,謝天,謝地,謝君王”。
第二幅白絹寫的是“蠶作繭繭抽絲 織就綾羅綢緞暖人間”,
阿真略一思索,寫下“狼生毫毫扎筆 寫出錦繡文章傳天下”。
這時,圍觀的人開始熱切起來,第一第二幅對聯能對上的其實不少,重頭戲在最後一副對聯上。
掌櫃的時也過來了,展開手裡捧着的白絹,第三副聯便出現在阿真眼前。
阿真看一眼最後一副上聯,淺淺一笑,擱下手裡的墨筆,朝掌櫃道:“掌櫃的,這最後一聯倒是可以稱爲絕對了!”
掌櫃的看起來一團和氣的樣子,微微欠身,道:“小公子一眼便能看出,可見不凡,今天在本店的用度便由我做東吧。”
阿真也頷首施禮道:“那阿真就謝過掌櫃的了。”
圍觀的書生見好戲看得差不多了,便想轉身離去,卻見阿真復又執起筆來,便頓住腳步。
阿真笑道,“倒是被激起了興頭,雖是絕對,阿真倒也想試試,”她朝周圍衆人施個禮道,“還請各位爲阿真點評。”
衆人應聲。
阿真提筆寫下“寵宰宿寒家窮窗寂寞,客官寓宮宦富室寬容”。
“各位以爲如何?”阿真笑吟吟地放下筆。
衆書生觀摩片刻,細細思量,不住點頭:“不錯不錯!”
阿真又問:“掌櫃的,怎麼說?”
掌櫃的依然笑得和氣:“小公子如此才學,屈居小店,是小店的榮幸。”
阿真笑道:“掌櫃的客氣。”
耶,蹭吃蹭住成功。
掌櫃的道:“如此,還請小公子出三句上聯。”
阿真頷首道:“說到要出題,我這裡倒也有幾個對子,大家有緣聚在這裡,就幫阿真看看吧!”
衆人道好。
阿真“唰唰”地出了兩個上聯:
“一杯清茶,解解解元之渴”
“上鉤爲老,下鉤爲考,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
蘸了蘸墨,阿真道:“還有半個對子,可能有些煞風景,不過卻是難得的絕對,大家莫怪。”
她提筆在宣紙上寫下“寂寞寒窗空守寡”。
這麼一會兒,有幾個才思敏捷的學子對前兩句對子已經琢磨得差不多了,便過來看這第三句。
有人道:“所謂絕句,大多是古時流傳至今,小公子這句‘寂寞寒窗空守寡’倒是聞所未聞吶!”
阿真放下筆,笑道:“這半個對子我也是偶然看到,忘記了來歷,只記得有個趣聞,相傳,此句爲一才貌傾城的洞庭女子所作,因爲人事哀怨隨即遁入空門,不問□□。該女子在寺門外的牆上寫出此句上聯,並坦言凡能有應對者,便身心相許,重返紅塵。”
又有人道:“這上聯字字嵌有同一偏旁,而語意又流暢貫通,如若沒有神來之筆,倒真是句絕聯。”
這時有個平和亦帶點清涼的聲音道:“依我看來,這句中的‘寂寞’二字最爲難對,紅顏未老,卻居於寒門山寺,如許寂寞深深,又如何能對?”
阿真聞言看去,原來是個堪堪弱冠的文弱書生,卻生得脣紅齒白,映襯着較常人偏白的面色,有種病態的美感,身上穿着的那一襲素淨的白色文人袍,讓他整個人顯得有些朦朧,隻手上卻執一柄灑金箋扇面烏木雕錯銀絲扇骨的華麗扇子,透出一絲華貴,連帶着眉眼間那點文人特有的矜持也清晰起來。
見他到來,圍攏在一起的書生紛紛上前打招呼:“文三公子!”
“文三公子怎麼來了?”
“文三公子好!”
阿真看他踱上前來,便微微一笑,欠身施禮。
文三公子朝她頷首,算是回禮。
阿真挑挑眉。
心下思忖,姓文?三公子?
據她所知,西華有三大世家,以明家爲首,文家次之,排在最末的是章家。
明家出權臣,比如如今的西華宰相;文家是文人學子的典範,有一門三學士之說;章家在紫微帝時期可以算是滿門忠烈,亦極受皇帝看重,如今時過境遷,世事太平,稍嫌落魄,不過近年出了個小太后,倒也恢復幾分往日的榮光。
聽說,文家嫡系有個幺子,人稱神童,三歲識字,五歲作詩,聰穎異常,文采斐然,想必便是眼前這文三公子吧?
阿真正想着,只聽那文三公子站在案几前對她道:“這位小公子的字倒是古樸大氣,端正流利。”
阿真看去,那文三公子略顯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珠烏沉沉的,古井無波,神色間卻又有幾分讚賞,當下微微一笑:“文三公子過獎。”
文三公子把玩着手裡的華扇,問道:“不知這位小公子如何稱呼?”
阿真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姓秋,單名一個真字。”
文三公子淡淡一笑,那顯得紅潤的脣間便宛若開出月下清蓮,居然是淡雅怡人。
阿真嘴角浮起興味,這文三公子,倒是個矛盾的人呢,笑時親近淡雅,不笑時矜持貴氣。
只聽他道:“原來是秋公子。”
文三公子一點一點合起扇子,白潤如玉的指節襯着黑沉沉的烏木,愈發地剔透。
他擡眼看她,道:“過幾日便是七夕了,由我做東,在文華園辦了個聚會,不知秋公子可有興趣賞光?”
阿真淺淺一笑:“是阿真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