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老漢
“炎炎大漢,赤運正隆。區區僞魏,盡亡此役。滅此巨寇,揮師東進。匡復中原,九州歸一……”
五丈原的陣陣秋風播揚起蜀兵們蒼涼而激越的歌聲,飄過營帳的上空,在濃郁的夜色中淡淡地散去。
軍中的金柝敲過了二更,姜維一路從連營西面夜巡過來。經過中軍大帳時,他停下了馬,下意識地往大帳望去。果然,那裡的燈一如往常般亮着,丞相倚門而立的瘦削身影正投在帳前的地面上,拉得像他胸中的綿綿思緒一般悠長。
跳下坐騎,姜維輕輕地走過去,喚道:“丞相。”
“是伯約啊……這麼晚了,你還……辛苦你了……”諸葛亮的聲音輕弱得彷彿連一陣風都能吹散,頭卻有些倔強地仰起來遙望蒼穹,習習的夜風撩動着他的寬袍大袖微微作響。
姜維情不自禁地順着他仰望着的那個方向擡頭看去。只見月如銀盤懸空而照,西北的天際卻有幾點弱弱的星光在孤獨而執著地閃爍着。
他的心頭不由得驀地一緊,他記得太史令譙周有一天晚上曾經向他指出過——那西北天邊的幾顆星辰便是丞相的本命將星!從今天夜裡看來,那些星辰的光芒已是微弱得如同風前殘燭,忽明忽暗的,瞧着便讓人揪心不已!
“丞相……”姜維有些驚疑地收回目光,看向了諸葛亮。諸葛亮彷彿沒有聽到一樣,仍像雕像一樣木然站立着,靜靜地盯着那些星辰一閃一亮,久久不動,任那帳內傾瀉而出的燈光映得他枯瘦的面頰一抹昏黃,臉上的愁容和那深深的皺紋亦是纖毫畢見!
許久,他才轉過身迎向姜維。他的眸光失去了平日的明澈,現出了黯然之色:“唉!司馬懿說得不錯——本相食少而事繁、體弱而任重,確是不能持久了……”
“司馬懿這老匹夫……他不過是在危言聳聽罷了。他是故意詛咒丞相您的,您別往心裡去。”姜維急忙開解道,“您福德齊天,豈是他心懷妒意便能中傷得了的?”
“唉……司馬仲達真是瞭解本相啊!他可能算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本相的人了……”諸葛亮苦笑了一下,緩緩搖了搖頭,“本相原本希望在這次北伐中能夠爲你們搬掉他這個大障礙,可惜上方谷那一把火終究沒能燒得起來……天意!天意啊!”
他說到這裡,面色卻是一變,突然用鵝羽扇掩住了口,猛烈地咳嗽了起來。姜維連忙上前扶住他,發覺他的身體確是清瘦得厲害,好似這壟地的一束秋稻已然退盡了鮮綠的生機,只剩下乾枯的莖幹在秋風中瑟抖。他心中一酸,卻沒注意到自己指尖傳來了隱隱的一暖,似乎沾上了什麼溫熱的液體。
“本相沒事兒的。伯約,你去休息吧!”姜維把諸葛亮扶進內帳之時,諸葛亮側頭對姜維說道,“明天辰時,咱們一起去渭河濱巡視軍屯。”
“丞相……”姜維望着他,卻不知該怎麼勸纔好。
“去吧!”他慈祥中透着一絲虛弱地笑了笑。
姜維退出營帳,一揚頭間,還見西北的星辰依然在搖搖欲墜地閃亮着,他的淚不禁徐徐流下。
邁着沉重的步伐,姜維漫無目的地在營壘中徐徐穿行。士兵和將校們都已安睡,起起伏伏的呼吸聲從一扇扇半掩的帳門中傳出,又在帶着涼意的空氣中融匯飄散。一排守夜的火把紅紅亮亮地在大寨柵門上跳動。再往外遠去,渭水的岸邊,就是魏國對峙的十餘萬大軍的駐地了。
或許司馬懿也正在仰望這同一片星空,尋找着對應於丞相大人的那顆將星的光輝,並且窺伺着——窺伺着丞相大人的不能長久。姜維的內心忽然感到一陣刺痛,彷彿是逃避已久的事實一下躍現到了眼前:丞相肩上所承受的壓力真的已經遠遠超過了常人的極限了——前幾天,孫權使者送來急函,聲稱他遭到了滿寵、田豫、王觀等魏軍將領的腹背夾擊和三面包抄,再加上河道水枯、退路告急,他已經不得不決定撤兵江南了!而丞相大人這一次在上方谷非但沒有燒死司馬懿,反而還白白折損了數十萬石糧草,更是爲軍中形勢“雪上加霜”……難道丞相大人只能又像上一次北伐一般再度無功而返?可是……可是丞相大人這一次還能退得回去嗎?他連大漢的正統名分都讓出來換取與東吳的聯手攻魏行動了,他怎麼回去面對陛下和整個大漢朝廷?他承受得起別人如狂潮般襲來的“腹誹口謗”嗎?想到此處,姜維覺得自己心頭沉甸甸的。他腳下一個趔趄,未及站定,便瞥到一個黑影匆匆向營地深處跑去。
“什麼人?站住!”姜維勁喝一聲,右手倏地按上了佩刀的刀柄。
那個人影似乎猶豫了一下,停住了身,緩緩回過頭來。在月光下,姜維有些驚訝地喊出聲來:“魏、魏將軍!”
“伯約?”魏延盯着姜維,眼神中的駭異一閃而過,遲疑了一下,還是上前了兩步,湊近姜維,低聲問道,“伯約——我問你,丞相大人他、他是不是病得有些厲害?”
姜維雙眉一揚,拿眼直盯回去,冷冷地並不答話。
魏延素來是敬服姜維的忠勇剛直的,便斟酌着字句繼續問他:“丞相大人如果返回漢中養病,大軍也會跟着撤回嗎?不過,伯約,你知不知道眼下各營裡流言紛紛,都說丞相已經不能撐到回漢中郡之時了……”
“魏將軍!丞相大人是一定能帶領我等取得北伐的最終勝利的。”姜維一字一句地凜然講道,“對這一點,您和姜某都應該是篤信不疑的。”
“伯約,魏某也相信如果丞相大人身體無恙,則必會北伐功成。”魏延知道姜維是北伐大軍中的一個重要將領,自己若要起事,非得倚仗他不可,就緩和了語氣與他談道,“可是,丞相大人現在的身體狀況,你我都很清楚。一旦、一旦他有個長短,這裡的十餘萬大漢兒郎可該怎麼辦呢?”
說着,他探過頭來附在姜維耳畔,壓低了聲音說道:“你知道嗎?魏某剛纔是去找譙周大夫解夢了……就在剛纔一更時分,魏某做了一個怪夢,夢見自己頭頂生出了一對枝枝杈杈的鹿角……”
姜維繼續不冷不熱地盯着他,一言不發。
魏延把後面的話壓得更低了:“譙大夫向魏某解釋說,這是‘頭生麟角之象,必有暴貴驟發之運’。伯約,你懂什麼是‘暴貴驟發’麼?魏某現在就是三軍之中的副帥了,再進一步是什麼結果,你應該清楚的。看來,天意就註定了魏某將要接任丞相的節鉞大權,將他的北伐大業繼承到底了,楊儀他們那些刀筆小吏根本不行。倘若由他
們來統領三軍,那可就糟了。伯約,你放心,魏某執掌三軍之後,決不會虧待於你的!”
“魏將軍,您不要再說了。”姜維終於開口打斷了他的話,一字一頓地說道,“這些話,姜某就當作什麼都沒聽到。屆時,丞相大人要姜某追隨誰,姜某就追隨誰。姜某所言,俱盡於此。您回帳休息去吧!”
然後,在魏延滿是驚愕的目光中,姜維慢慢轉過了身,一步一步沉沉穩穩地向自己的寢帳中走去。
當姜維在帳中準備解衣小憩時,他這才發現自己指尖竟有幾斑殷紅,在暗淡的燭光下似是早已凝固。這、這是……姜維驀然想起,自己先前在扶着丞相的時候,手指原來觸到了他掩扇而咳的衣袖!丞相!丞相!原來他袖中竟有他咳出的滴滴鮮血……
一瞬間,姜維全身都變得無比僵硬了,背心的衣衫頓時被冷汗打溼得冰涼冰涼的。兩行清淚,不知何時,已悄悄爬下他的頰邊,滴落在衣襟之上……
習習的涼風,從渭河之濱的曠野上拂掠而過,吹得高達齊腰的秋草一片片低了頭。風過之後,它們又緩緩直立而起,等待着另一陣秋風的來臨。幾陣秋風吹過之後,茂密的青草就變成了黃草;再幾陣風后,那草便會退去枯黃的草莖,卻把草根牢牢地植在地底,待到來年春暖冰消之時再度萌生。
諸葛亮這一次巡視屯田卻沒有再乘坐四輪車,而是由姜維、劉諾陪伴着一路款款步行而來。路上,諸葛亮掩袖輕咳了幾聲,忽然問姜維道:“伯約,今天早上起來,本相聽到不少將士在傳魏延將軍做的一個異夢,說魏將軍夢見自己‘頭生麟角’,必是大吉大祚之兆……你怎麼看這件事呢?”
姜維恭然低頭而答:“啓稟丞相,孔子不言‘怪力亂神’,在下素來也不信‘怪力亂神’。”
“唔……這樣最好!這樣最好!”諸葛亮面露讚賞之色,“不過,對魏將軍這個夢,本相方纔也找來譙周問了一下。譙周卻給本相解析道,‘角之爲字,乃刀下用也;頭上用刀,何吉之有?’看來,這魏延一味自詡的‘不凡之夢’實在是有些自欺欺人了!”
姜維沉吟了一下,拱手而道:“丞相,在下也聽到有人說,譙周在昨夜給魏延講解他的夢是‘頭生麟角,必有暴貴之運’。”
諸葛亮身形頓時一定,轉過頭來深深盯了他一眼:“譙周給本相也說了,他是故意拿這些話來麻痹魏延的。”
“丞相大人,在下總覺得譙周這個人陰陽叵測,有一些說不出的怪怪的感覺。”姜維皺着眉頭,仍是十分認真地稟道。
“譙周乃是玄門術士出身,有一些怪脾氣也是正常的。”諸葛亮手中鵝羽扇一搖,把話題移了開去,“伯約啊!你今後的器量總要開闊一些纔好啊!記着,要能忍世間難忍之事,能容世間難容之人,這纔是磊落英明的大將風範啊!”
“是。在下記住丞相大人的教誨了。”姜維急忙躬身答道。
諸葛亮看着他的目光漸漸變得柔和起來:“伯約,你一身忠肝義膽,本相甚是喜歡。這六七年來,你追隨本相征戰沙場,任勞任怨,艱辛備嘗——本相很是感激啊!其實,在本相心裡,是一直把你當作自己平生唯一的弟子,甚至——是本相的親生兒子來看待的。”
“丞相!”姜維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熱淚滾滾而落。丞相呀丞相!在我姜維的心裡,又何嘗不是把您當作自己親愛的慈父呢!
“唉……只可惜,時不我待呀!從今而後,也許,本相也不能再多教你什麼了。《將苑》那本書,你自己結合實際去細細參悟吧。”諸葛亮的聲音低沉了下來,眼中泛起了薄薄的霧氣。
“丞相的大恩大德,在下……”姜維哽咽着,再說不出什麼。
諸葛亮慈祥地看着他,輕輕一嘆:“以後……唉,伯約,可真難爲你了。”然後,搶前一步,將他拋在自己身後,同時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把快要失控的淚水全都忍了回去。
他們一行人經過了蜀軍的屯田地帶,來到了渭南魏國居民的田地旁——諸葛亮的治軍是非常嚴明的,自從深入魏國境內,他便頒令讓麾下將士對當地居民秋毫無犯,相敬相讓,即使軍中再缺糧少谷也不得騷擾他們。他的這一舉措,一時在關中地帶傳爲美談。
所以,那正在麥田裡埋頭澆水的魏國老農雖然已經遠遠看到諸葛亮一行人緩緩走近,卻毫無驚容,仍是泰然自若地做着自己的農活兒。
“老人家,您且歇一會兒吧。”諸葛亮走到田埂邊,用袍袖掩住口低低咳嗽了數聲,“劉諾,你們幫這位老人家做一下農活,本相要和他在這裡嘮嗑。”
“這怎麼成……”那老農正喃喃地說着,卻已在不知不覺間被姜維扶到了田埂上諸葛亮的身邊,而劉諾帶着幾個親兵早已拿起鐮刀和水桶幫他在田地裡做起了農活。
“草民見過大人。”老農扯下肩頭繫着的羊毛巾幾把擦乾滿臉的汗水後,躬身朝諸葛亮深深一揖。
老農的語調平實真純,像是對闊別多年老朋友的問候,既無常人見到高官顯宦時的惶恐失態,也無山野村氓那般的粗俗無禮。他從心底裡把自己當作極平常的人,也把世上所有人視爲極平常的人。禮畢,環顧四周,他向着衆人一笑,那是純淨若山澗小溪的笑。
諸葛亮不禁被感染了,也難得地微微一笑。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他心下想道。這位老人家的生活何等逍遙自在啊!本相真羨慕他啊!二十六年前,本相在南陽隆中草廬躬耕待時的心境,除了那一腔豪情壯志之外,似亦與這老農今日表情一般純淡天成啊!可惜,這樣的日子,只怕在自己的餘生中再也享受不到了。
他搖着鵝羽扇,低低地吟了一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於我何有哉?老人家真是好清福啊!”
那老農歪着腦袋瞅了諸葛亮片刻,道:“這位大人還羨慕咱們草民的這等‘清福’嗎?您可真是說笑了……”
諸葛亮微微而笑:“怎麼?您不相信?退回到二十多年前去,本……老夫也還不是和您一樣‘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在田地裡摸爬滾打!雖然身體累是累了點兒,心境卻舒暢得很呢!老人家,您今年的糧食收成還好吧?日子過得愜意嗎?”
“唉……今年自三月初起就一直大旱到今天,這地裡的糧食收成又怎麼好得起來?”那老農蹙了蹙眉,說道,“還有,咱們司馬大將軍與你們益州的諸葛丞相一直鬥了四五個月還難解難分的……您說,咱們的日子怎麼愜意得起來
?”
“是啊!司馬懿爲了填飽他那羣虎狼之卒的肚子,一定會派出奸官酷吏來逼你們交納苛捐雜稅吧?”姜維憤憤地問道。
“司馬大將軍他不是這樣的人。他是愛民如子的大善人。”那老農橫了他一眼,“他的士兵是在自己的屯田莊園裡自給自足的,從來不到咱們這些庶民手中搶佔什麼便宜。這幾年來,他還藉着‘關中近賊,民宜靜撫’的名義上書朝廷給咱們免了不少賦稅呢……”
諸葛亮靜靜地聽着,他原以爲中原百姓在以法家之術立國的僞魏裡會過着飢寒交迫、民不聊生的日子——現在看來,自己的有些認識可能是有些偏差了。
姜維聽了,卻不禁更加憤憤然起來:“聽您這老漢這麼說,那僞魏還有足可稱道之處囉?您知不知道,這是那曹賊爲了籠絡人心而向你們施展的‘陽予陰取’之術。實話說了吧,還不是咱們丞相大人銳意前來北伐威脅到了他曹魏的統治,曹賊纔不得不用這些小恩小惠來羈繫你們的,否則你們早被盤剝淨盡了。”
老農拿眼直盯着他,很是倔強地說:“這位長官,別的地方情況究竟怎麼樣,我老漢不清楚。但在司馬大將軍的治下,我老漢自喜還是可以安然無憂地坐享清福的……”
姜維正欲反脣駁斥,卻被諸葛亮一擺扇給止住了。諸葛亮看着那老農,悠悠地說:“老人家,待我大漢王師一舉蕩定關中之後,必定廣施仁政,讓您享受到比今天優渥百十倍的清福!”
那老農聽了,用手中羊毛巾拍了幾拍自己葛衫上的灰土,呵呵一笑:“這位大人您哄我老漢開心呢?他諸葛丞相真能給我老漢帶來百十倍的清福?我老漢是打死也不相信!前天他們軍屯裡一個士卒還哭着和我老漢談起,他媳婦寫了一封急函來,裡面說,‘夫君,家中田無耕、兒無食、賦已納、罌已空,何以持久耶?’弄得他堂堂八尺男兒,哭得像一個小孩兒似的……”
諸葛亮全身一陣劇震,猛地重重咳嗽了幾聲,目光倏地抽向了劉諾:“真的?軍中竟有這等事體?你爲什麼不給我稟告?”
劉諾漲紅了臉,嘴脣嚅動了數下,低下頭去不敢擡起。
諸葛亮頓時全明白了。他靜了半晌,才緩緩說道:“益州百姓,爲了匡漢大業而如此犧牲,我們全軍上下都會永記不忘的。我們大漢王師一直興兵北伐了五次,歷時長達六年,真是苦了他們了!日後大漢收復中原,一統天下之後,便會減免益州百姓賦稅六年以作補償,這或許便夠了吧?”
說着,他轉頭看向那老漢而道:“我大漢乃是華夏正統,豈容曹賊竊位自居?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只有我大漢才堪爲天下士民歸心之所,才能真正撥亂世而返太平,老人家,您說是不是?”
那老農坐在田埂上,雙手抱膝,嘿嘿笑了幾聲:“大人您前邊的話還講得有仁有義,在情在理,但您後邊的話可就有些強詞奪理了!要說古今正統,莫過於上古的三皇五帝。可是今天誰還會請他們的後裔來做天子呢?大漢歷時已有四百餘年,其間雖有文景之治,有孝武之雄,有光武之明,但溯本究源,那高祖皇帝龍潛之際,亦不過是區區一介亭長而已!那個時候,誰能料到他將會是滅秦而立的真命天子呢?今日漢室不振,其因種於當年桓、靈二帝之際的君昏臣佞,天棄民離,故而‘黨錮之患’‘黃巾之亂’‘十常侍之禍’接踵而至,幾令人心澌滅無餘。正緣於此,自大魏黃初元年以來,中原各州境內竟無一起以復漢之仇爲名的起義!那麼,請問大人,您憑什麼又認定非漢室之正統而不可終天下之戰亂呢?”
姜維聽着聽着,臉色漸漸就變了,他正欲勃然發作,諸葛亮卻似已瞧見他的反應,及時用手中的鵝羽扇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拍,再一次止住了他。
那老農繼續旁若無人地侃侃說道:“天下重歸太平,亂世干戈盡息,本就是當今天下士民的最大心願,無論是遠在江東的父老,還是近隔劍閣的益州兒郎,其實莫不如此。真有天縱之英、超世之傑,他也唯有撫之以道,順勢而爲。似你們那位諸葛丞相一味狂逞機巧心智,假重振正統之名,越俎代庖,自詡爲替百姓謀利而將他們送上勝機渺茫的浴血之途,可不謂之‘攪亂世道而以紫奪朱’乎?”
“何方狂佬!竟敢在此妖言惑衆!”姜維再也忍不住了,一聲大叱,拔刀而出便要架在那老農的頸上!
瞧着姜維氣憤填膺的樣子,那老農卻先是微微一怔,爾後便是淡淡一笑。他這一笑恬和自然,宛若野嶺荒原中的百合花,又若深山幽谷裡的一脈清泉,明淨得一望見底。一時之間,姜維只覺胸中一空,手中一僵,那刀竟是劈不下去了!
“伯約……你且讓這位老人家把話講完!”諸葛亮喝退了姜維,又掩口咳嗽了幾聲,便望向老農來,“老人家究竟是何方隱世高人?諸葛亮在此失敬了。”
那老農拂鬚一笑,道:“原來大人您便是諸葛丞相啊!老夫失禮了。老夫乃潁川人士,姓胡名昭,字號卻與諸葛丞相您的字相同——‘孔明’。”
“原來您是當年靈龍谷‘紫淵學苑’管寧親師座下的高徒胡昭先生?”諸葛亮面色一變,“那麼,您也是司馬仲達的同門師兄弟了?”
“不錯。”胡昭右手捋髯,徐徐含笑而道。
諸葛亮也深深地笑了:“孔子西遊而遇楚狂接輿,屈子行吟而逢汨羅漁父——亮今日出巡而見胡先生,可謂不虛此行矣!”
“諸葛丞相乃一代聖賢,胡某那一番管窺之見讓您見笑了。”胡昭謙遜而道。
諸葛亮擡起頭來,遙望着天際一縷悠悠飄移的白雲,沉沉而道:“您的這些話,亮下來之後必會細細思悟的……”
胡昭仍是微微笑着,忽然從腰間解下一雙方方的木屐來,託在掌中,道:“唔……老夫差點兒忘了,老夫那個司馬師弟託老夫送給諸葛丞相您一件禮物——便是魏國博士馬鈞爲他製造出的這一雙軟材平底木屐。他說,諸葛丞相您日後在登山攀坡之際,倘若碰上什麼蒺藜之類的銳物,您穿上這雙木屐應該用得着。”
諸葛亮接過那雙軟材平底木屐拿在手中拈了幾拈,覺得它們的質地蓬鬆柔韌而且富於彈性,任何銳器在底面上一紮就陷了進去,但又無論如何也刺它不透。他腦中一個念頭霍然一閃:這樣的木屐正是自己所發明的那“鐵蒺藜”的剋星!
他的嘴脣抖了幾下,緩緩垂下了眼簾:“胡先生,有勞您替本相帶一句話給仲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