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魏帝的反擊_朝中新局

朝中新局

一串串秋雨打在屋頂的篷角上,“嗒嗒嗒”的聲響綿綿不絕,就像有人在半空中敲起了小鼓似的。

從臥室的窗戶望出去,院壩的地面上早已積起了一片片的水窪,雨點砸在裡面,“咕嘟咕嘟”地便冒起了一泡泡透明的水磨菇,幾乎遍地皆是。

司馬師站在窗邊幽幽地注視着這一切,眼角掠過了一抹深深的憂慮。近來,他覺得心頭十分鬱悶,卻又似被這綿綿秋雨澆得一如那堂前階下的青苔般發黴得厲害,簡直是無處宣泄也無處化解!念及此處,他不禁追念起自己陪着父帥當年在關中地域與萬千蜀寇征戰殺伐的鏗鏘歲月來。還是那樣的生涯來得熱血澎湃、激情四溢啊!

“夫君您又在擔心父親大人的遼東戰事了?”羊徽瑜拿來一件錦袍給他輕輕披上,“夫君不必過慮,父親大人兵動若神,天下無敵,一定能長驅直入,一舉蕩平公孫逆賊的。”

“徽瑜,你不知道,幾天前幽州刺史毌丘儉送來了前線緊急戰況訊報,聲稱這段時間裡遼東全境一直是大雨滂沱,氣候惡劣,北伐大軍進兵、運糧、攻城、休寢等俱爲十分艱難,建議朝廷下詔暫時班師停戰,擇機再伐。”司馬師顯出難得的沉靜來,仍是凝望着窗外密密層層的雨簾,深深說道,“朝廷內有不少大臣也都紛紛贊同毌丘儉此議,但父親大人卻硬是從前方發來了奏表,希望朝廷再挺一個月,屆時他必能拿下襄平,底定遼東!父親大人身處逆境,面對如此惡劣的天時、地勢,居然能百折不撓,一往無前,實在是了不起啊!

“可是,徽瑜你不知道,父親大人畢竟也是年近六旬的人了,體質終是與青年壯漢不同,在霖雨滂沱的遼東熬得住嗎?聽樑機來報,他們在遼東幾乎是天天泡在泥濘雨水裡辦公議事,那種滋味別提有多難受了!有的士兵因爲整日裡在齊腰深的水窪裡走來走去,連自己的腰腿都生出了蛆蟲來,其狀簡直是慘不忍睹!你說,爲夫怎能不擔心父親大人的身體安康呢……”

羊徽瑜聽着,眼眶裡也是淚光轉動,柔聲道:“是呵!俗諺講,能耐天磨纔是真英雄。父親大人以忍自持而與天人交戰,這一份頑強堅毅迥非尋常豪傑所能匹敵啊!”

司馬師的面色忽又漸漸變了,聲音微微顫抖了起來:“但是……但是,徽瑜啊!瞧着父親大人在前方爲我司馬家如此奮力打拼,我司馬師卻只能在京都之中袖手遙望,愛莫能助!一想到這些,爲夫心裡就沉痛得很!這曹叡也忒狡猾,用一個散騎常侍的近侍之職就把爲夫拴在了皇宮裡任他監控,弄得爲夫整日裡如履薄冰,戰戰兢兢,這簡直不是常人能過的日子嘛!”

“夫君……當今時勢之下,再沉痛再艱難,您也要咬定牙根忍住啊!”羊徽瑜眸中淚光隱現,仍是柔聲向他勸慰道。

司馬師全身微微一顫,喃喃自語道:“是啊!是啊!再沉痛再艱難,爲夫也要咬定牙根忍住!父親大人臨行之前說得對,居安則操一心以防患,處變則堅百忍以圖成!”說着,他將目光收轉回來,徐徐投向了臥室內壁上掛着的那一幅顏色陳舊、白得發黃的絹帛上——它是司馬懿北伐遼東之時贈給他的那幅司馬家祖傳的百忍血書。

司馬師正視着那幅絹帛上密密麻麻、大大小小、殷紅刺眼的“忍”字,胸中心絃禁不住一陣陣波動起來。是啊!在當前形勢之下,自己也只能學習父親大人以忍自持啊!忍意氣之衝動,忍旁人之排抑,忍困窘之境遇,忍不測之坎坷,在堅忍中奮發,在隱忍中進取,最終方能苦盡甘來,否極而泰啊!一念及此,他長長地從胸腔深處舒出一口氣來,彷彿所有的鬱悶,所有的煩惱終於煙消雲散。然後,他走到那幅由先祖漢朝徵西將軍司馬鈞流傳下來的百忍血書前,拿手上去慢慢摩挲着,淡淡地說道:“多謝夫人的提醒,爲夫知道今後應該怎麼辦了。父親大人在前方爲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的雄圖大業而不懈打拼,爲夫亦要在後方爲夯實我司馬家的權力之基而苦心籌謀!”

羊徽瑜的玉頰上這才綻出一片深深的笑意來,微微點了點頭。她忽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蛾眉輕蹙,款款言道:“夫君您注意到了沒有,近來陛下的舉動甚是異常啊!那日子上呈上一道諫言疏,把他批駁了一個體無完膚!結果,令人意外的是,陛下卻對子上大加讚賞,還一舉提升他爲新城鄉侯,食邑二千戶!”

“嗯……依爲夫之見,這就是陛下近來的高明之處了。二弟上奏直諫其非,是想爲司馬家博得一個清正愛民、不阿不諛的美譽。陛下若是公然拒絕或是打壓,都只會使自己的魏帝形象受損。於是,他也就來了一個順水推舟,一方面對二弟大加褒獎以示自己的開明之風,另一方面卻藉着刻意褒賞二弟而給我司馬家打入一個隱秘的楔子……”司馬師顯然先前早對此事揣摩已深,一開口就點中了要害,“徽瑜,你想,我司馬家族之中,除了父親大人勞苦功高而被晉封爲舞陽縣侯之外,即使二叔那麼篤實勤勉,兢兢業業,至今也僅是一位萬壽亭侯而已!而二弟憑着一道區區奏疏,就一下越過二叔和我們其他兄弟成了食邑二千戶的新城鄉侯!這既顯示了陛下對二弟刻意的褒賞,也展現了他對二弟格外的關照。他就是要用這一招,十分露骨地顯示他對司馬家中人是親疏有別的。因爲在明面上二弟於太和四年至五年之間曾在他身邊當過禁軍校尉嘛!說穿了,他特意擡舉二弟起來,就是想借機挑起我司馬家叔侄兄弟之間的矛盾,讓他可以從旁坐收漁利!”

“原來是這樣啊!”羊徽瑜悚然一驚,“想不到陛下的心機竟是如此深沉!在他這一褒一賞之間,竟已隱含了這麼多的陰招!”

“那也不盡然——陛下本人的才識,爲夫在皇宮大內之中也曾親眼目睹過,他哪裡有這等深沉的城府。實話講,爲夫猜測他背後一定隱藏着一個厲害非常的高人!此人心機之深,計謀之妙,幾乎可與父親大人一爭雌雄!”司馬師沉聲而道,“只可惜,他們佈下的這些圈套,對我司馬家叔侄兄弟而言,都是全然無效的!二叔他會嫉妒二弟嗎?二叔他一聽到二弟獻上了那道諫言疏,當場就在尚書檯裡高興得跳了起來,讚揚道:‘我司馬家清正爲民,直言敢諫之風可謂後繼有人也!’還把二弟比喻爲漢末我司馬家的骨鯁之士——司馬直!還有,我會嫉妒二弟嗎?二弟的爵位越高,成就越大,作爲兄長的我只會爲他越是高興!外人想伺機挑起我司馬家內部不和的矛盾,簡直是癡人說夢!”

他正說到這裡,臥室虛掩着的門外驀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喝彩:“好!好!好!師兒這番話講得好!”

司馬師和羊徽瑜聽得這一聲喝彩,不禁駭得回過頭去。隨着那聲喝彩,房門開處,一身輕袍長袖,肩垂五彩霞帔,頭戴珠花鳳冠的張春華雍雍容容地邁步走了進來。她的身後,竟是跟着司馬昭和王元姬。

“母親……”司馬師夫妻二人一見,急忙恭敬之極地迎了上去,望着她屈膝而拜。

“免禮。”張春華微一擺手止住了他倆,轉過身來朝司馬昭、王元姬夫婦語含深意地說道,“昭兒、元姬,剛纔大哥、大嫂所講的話你們在外邊可都聽清楚了?你們大哥不愧是你們的大哥。這一份摯愛親情,這一份豁然大度,這一份不計得失,你們須得衷心恭服纔是!我殷國司馬家千百年來就是以‘孝悌’二字爲立族之本,正所謂‘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是也!他沛郡曹家之所以遠遠不及我司馬家,便是在這‘孝悌’二字上弱了幾分功力!只要我司馬家上下精誠團結,互愛互助,任何勁敵亦是無隙可乘!”

司馬昭、王元姬的表情也是顯得極爲感動,應聲便向司馬師夫婦倒身行禮:“小弟攜弟媳見過大哥、大嫂!”

“二弟、弟妹快快請起!”司馬師夫婦急忙將司馬昭、王元姬二人分別扶了起來。

張春華慢慢踱步上前在室中主榻之上坐下,面色漸漸凝重,緩聲說道:“師兒、昭兒,徽瑜、元姬,近來朝中局勢表面上是風平浪靜,暗底下卻是潛流洶涌。你們在外言談行事都要小心謹慎着點兒。你們可知道麼,黃門令何曾也被外調而出,去了宛城擔任豫州別駕!是曹爽的好友、黃門丞張當接替了他的黃門令之職!”

司馬師、司馬昭聞言,不禁對視一眼,俱是沉沉一嘆。看得出來,曹叡、曹爽就是想用這個張當隔斷他們司馬家與孫資、劉放的平日聯繫。從今以後,司馬府與孫大人、劉大人在皇宮大內的聯絡可就有些不太順暢了。

張春華瞧了他兄弟二人一眼,眉尖若蹙,繼續徐徐言道:“子元剛纔有一句話講得好。你們父親在前方正爲我司馬家異軍突起,扭轉乾坤的雄圖大業而不懈打拼,你們做兒子的亦須在後方爲夯實我司馬家的權力之基而苦心籌謀!現在,咱們還是須得另闢蹊徑,如今郭瑤貴妃一家在宮中似是十分得勢,她的叔父郭芝居然升任虎賁中郎將了!而且,聽孫大人和劉大人報來的消息,據說郭貴妃甚得聖寵,有可能晉爲後宮之首,執掌鳳印呢!所以,咱們也務必要和她們一族搭上關係才成……”

聽到這裡,司馬昭忽然眸光一閃,擡起頭來,仰視着張春華說道:“啓稟母親,這件事兒,孩兒也籌思許久了。孩兒與賈逵刺史的嗣子賈充自幼親如兄弟,他的妻子郭槐就是郭貴妃的堂妹,亦是郭芝的侄女。咱們可以通過賈充、郭槐與後宮郭氏一黨搭上關係的!”

“唔……難得昭兒你平時用心如此縝密,很好!這件事兒就交給你去辦理吧!”張春華面露讚賞之色,微微點頭,“昭兒,你現在是大內首席議郎,常在內廷行走,凡事要與同僚搞好關係,多結友,少樹敵。眼下蔣大夫也被咱們安排到了中護軍的職位上,你平時暗中要與蔣大夫建立聯繫纔好!他可是咱們好不容易纔打進皇宮大內禁軍之中的一根楔子。你先前不是在皇宮大內擔任過禁軍校尉嗎?暗暗挑選幾個精幹得力,死命效忠於我司馬家的老部下推薦給蔣大夫,借他的手把咱們的人盤活!”

“好的。”司

馬昭恭然而答。

張春華說到這裡,語氣微微一頓,將灼灼亮亮的目光又射向羊徽瑜:“徽瑜,你弟弟羊祜可是朝野之際後起之秀中的頂尖人才啊!唉,只可惜他竟是夏侯霸的女婿……”

“稟告母親,我祜弟雖然是夏侯霸的女婿,但他在大是大非上並不含糊,也從不屈意附從夏侯霸他們的悖亂之舉。”羊徽瑜甚爲小心地瞧着張春華的臉色,慢慢答道,“這一點,孩兒可以向您明確保證,我祜弟他決不會倒向曹氏一派的。”

“你不必緊張。”張春華輕輕一擺手止住了她,“恰恰相反,你應該感到高興,你弟弟留在夏侯氏那邊,說不定在某些時候還能發揮巧妙用處呢!對不對?”

羊徽瑜聽了,略一轉念,就明白過來,自己的婆婆想必又是想借着自己的弟弟聯入夏侯氏一門之機順勢給他們安插上一雙時刻監視着夏侯家一切動靜的“眼睛”!她在心底無聲地嘆息了一下,垂首而答:“是。孩兒下去之後,定會切實辦好此事的。”

張春華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很好。徽瑜,你這麼做纔不愧是我司馬家的好兒媳。你放心,咱們虧待不了你那祜弟的。”

王元姬在一旁看着,臉上現出微微笑意:“大嫂能爲我司馬家付出這等犧牲,元姬實在敬佩之至。”

張春華聽到王元姬亦是如此通情達理,心頭更是高興。我司馬家子賢媳惠,當真是百福所鍾,令人欣慰啊!她過了良久才平靜了心情,擡起頭來正視着司馬師、司馬昭,緩緩言道:“我司馬家就是應該在這朝野上下做到勢力遍佈,天網恢恢,疏而不失。近年來,阮籍、嵇康、向秀、劉伶他們這一批青年才俊正在揚聲而起,夏侯玄、曹爽、何晏他們已經盯上了這批人!我司馬家也不能落在人後!爲母已經安排了你們大姨媽家的那個二表哥山濤也加入了他們的詩社之中。有山濤在他們裡邊,我司馬家就不會擔心他們這一批青年才俊能夠脫離我們的掌心!”

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二人聞言,不禁相顧駭然,母親真是好手段!她的謀劃如此深遠,佈局如此周密,實在是達到了包舉八荒,鉅細無遺的境界!

張春華又意猶未盡地深深看向他倆來:“你們兄弟倆在洛陽城裡忙於公務之餘,也要抽出時間來多研讀幾本好書,多琢磨一下世事,儘快把自己的本領鍛鍊起來,但要注意順性而習,隨心而練,不可生硬勉強!在爲母看來,師兒你性格中剛多柔少,武強文弱,可以取太祖皇帝曹操爲楷模而砥礪不已;昭兒你性格中柔多剛少,文強武弱,可以取光武大帝劉秀爲楷模而砥礪不已。你倆都不要妄自菲薄,依你倆的潛質,日後必能與曹操、劉秀這一流的蓋世雄豪併名於世的!”

“啓稟太尉,前線斥候來報,燕賊大開南門,公然於我軍陣前縱其軍民出城樵採柴薪、牧放牛馬,請示我軍該當發兵應戰否?”

虞鬆氣喘吁吁地跑進中軍帳內,向司馬懿躬身便問。

司馬懿正倚着高牀在閱覽兵書,聽得虞鬆此問,雙眸精光倏然一閃即隱,沉吟道:“哦?燕賊好大的膽子,居然在我陣前將士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出來樵採放牧?這豈不是視我堂堂大魏雄師如無物?”

“是啊!是啊!”虞鬆憤然而道,“啓稟太尉大人,燕賊如此逞強耀武於我軍陣前,實在是傲氣逼人,令人忍無可忍!我大魏王師須當衝殺上前給他們重重一擊!”

司馬懿聽了他這番進言,放下兵書,沉吟有頃,緩緩搖了搖頭,皺眉而道:“不妥!不妥!燕賊以此舉動示驕於我,其實正是誘我大軍前去應戰。我軍若是不審虛實而強攻之,恐有意外之變啊!”

樑機在一旁聞言,不禁詫異地問道:“太尉大人何必對區區公孫淵亦如此持重以待呢?昔日太尉您攻取荊州新城之時,兵分八路,晝夜不息,戮力不輟,故能於一旬之半拔堅城,斬孟達。如今大軍遠來而不加緊攻城略地,卻使我等久居雨水泥濘之中,且又縱其賊衆樵牧自若,何其迂緩也!在下實是竊惑不解。”

司馬懿認真地聽他講完,卻絲毫不嫌麻煩,看着他和虞鬆,耐心地解釋道:“哦?樑君你也心有疑惑麼?且聽本座細細解析而來。昔日叛賊孟達兵雖少而食可支一年,而我軍將士雖多而糧不足月,以一月而圖一年,安可不速?其時以衆擊寡,全力以赴,不敢稍懈,是與其競糧也!如今燕賊衆而我軍寡,燕賊糧少而我軍食足,又加上雨水如此之稠,雖當儘速而強攻,其效亦不甚大!

“自我大軍從京師出發以來,不憂燕賊之交攻,但恐燕賊之逃逸!眼下賊軍坐困孤城,糧草殆盡,而我軍二百里環城連營尚未徹底合圍,三軍陣線亦未十分鞏固,若是不顧大局而縱兵掠其牛馬,抄其樵採,這反倒是驅敵而遁也!怎可如此糊塗?古語有云:兵者,詭道也,善因事變,善隨機應。燕賊憑衆恃雨,故雖飢困已顯而未肯束手,我軍恰當示無能以惑之,使其自窒於孤城之中!濫取些許小利而無故驚擾其心,實非良策也!”

虞松本就是心竅玲瓏之士,聽見司馬懿剖析得如此曲盡其妙,不由得暗自歎服,這司馬太尉果然不愧爲當今天下頂尖兒的良將奇才!這一番話赫然已將敵我大勢俯攬於手,如睹掌紋,公孫淵竟是墮其圈套已久矣!

“可是,這裡的雨下得這麼大……”樑機仍是面有憂色地言道,“大家再在這水窪裡泡將下去,只怕渾身都要冒膿長蛆了……”

司馬懿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你們近來確是都泡在雨水窪裡十分辛苦,難道本座可就居高避水去了?本座一大把年紀都熬得下來,你們這些青壯小夥兒還比不過本座麼?咱們就是頭上冒膿長蛆也得再忍下去!忍得苦中之苦,方能贏得利中之利!”

然後,他將目光徐徐投向了帳窗之外,瞧着那滿地亂濺起來的朵朵水花,沉沉道:“再急的雨,再大的風,也終究會有風停雨歇的一天!只要咱們能忍到最後,就一定能贏到最後!虞鬆,你傳令下去,特別是去給慕容跋、高允明作一下耐心說明。只要大雨一停,咱們就將這襄城團團圍困,四面猛攻,一泄這數十日來的鬱悶之氣!”

他正說着,巡營校尉胡奮一步跨進營來,朗聲稟道:“太尉大人,屬下方纔巡查全軍,查到督糧官張靜擅自遷移寢帳於高丘之處,引得後營將士議論紛紛!”

“張靜?”司馬懿訝然而問。樑機目光一閃,探身上前,只低低說了一句:“這張靜是曹爽、夏侯玄當日在洛陽京師推薦入營的。”

司馬懿雙眉一揚,向胡奮肅然下令道:“張靜竟敢違反軍令趨逸避勞,實在是不殺而不足以定軍心。你即刻將他斬首示衆,以儆效尤!”

大臣太重者國危,左右太親者身蔽,古之至戒也。往者大臣秉事,外內扇動。陛下卓然自覽萬機,莫不祗肅。夫大臣非不忠也,然威權在下,則衆心慢上,勢之常也。陛下既已察之於大臣,願無忘於左右。左右忠正遠慮,未必賢於大臣,至於便辟取合,或能工之。今外所言,輒雲中書,雖使恭慎不敢外交,但有此名,猶惑世俗。況實握事要,日在目前,倘因疲倦之間有所割制,衆臣見其能推移於事,即亦因時而向之。一有此端,因當內設自完,以此衆語,私招所交,爲之內援。若此,臧否譭譽,必有所興,功負賞罰,必有所易;直道而上者或壅,曲附左右者反達。因微而入,緣形而出,意所狎信,不復猜覺。此宜聖智所當早聞,外以經意,則形際自現。或恐朝臣畏言不合而受左右之怨,莫適以聞。臣竊亮陛下潛神默思、公聽並觀,若事有未盡於理而物有未周之用,將改曲易調,遠與黃、唐角功,近昭武、文之跡,豈近習而已哉?然人君猶不可悉天下事以適己明,當有所付。三官任一臣,非周公旦之忠,又非管夷吾之公,則有弄機敗官之弊。當今柱石之臣雖少,至於行稱一州、智效一官,忠信竭命,各奉其職,可並驅策,不使聖明之朝有專吏之名也。

夏侯玄將蔣濟所寫的這道《勸諫陛下戒左右親臣疏》緩緩地念完,反覆地看了又看,深深嘆道:“昭伯,玄發現近來陛下頗有以言取人,因言賜賞之舉也。上一次,司馬子上憑着一篇諫言疏,便獲得了一個新城鄉侯的爵號;這一次,蔣大夫憑着這一道奏表,也是即刻便進入皇宮大內當了中護軍一職。這倒也罷了,他倆畢竟是有所付出方纔得此回報的。司馬子上是冒了衝撞陛下的風險,蔣大夫亦是冒了得罪中書省的風險……所以,連一向嗜好對人吹毛求疵的吏部盧毓尚書對他倆的任命詔書亦是一路放行,攔都不攔一下。只是咱們皇宮大內裡新任的這個虎賁中郎將郭芝,他能‘鯉魚跳龍門’一躍而升此職,可就有些令人不服了!”

“是啊!陛下偏要一意孤行地在咱們皇宮大內禁軍之中拼命安插一個郭芝進來,這豈不是又想重新起用外戚了嗎?”曹爽亦是滿臉的不快之色,“先帝遺詔曾雲,後族之家不得橫受茅土之爵,不得參與輔政之列。當年郭老太后、郭表、郭進等外戚一族圖謀不軌之事,陛下而今就全都忘卻了嗎?他現在如此重用郭瑤、郭芝一族,到底是何用意啊?”

“那還用說嗎?”夏侯玄白了曹爽一眼,“你怎麼連這一點都看不明白?古往今來,歷代帝王重用外戚的首要目的就是制衡宗室宿貴。陛下若是要對付司馬氏等異姓大臣,只要憑恃我們曹家、夏侯家等舊交宿貴就夠了,何必又要硬塞一個文武不全、攀龍附鳳的郭芝進來呢?”曹爽臉上表情變了幾變,深深地嘆了一口長氣:也許,在陛下的心目中,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應該相信誰,依靠誰吧?

夏侯玄還兀自在那邊喋喋地說道:“我夏侯家世代以軍功實績立身揚名,終是不屑與郭芝這一流靠着裙帶關係飛黃騰達的平庸之輩並肩同席!他來當這個虎賁中郎將,本座終是不甘不服。”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

幾時兮奈老河?

曹叡倚着龍舟船舷,望着黃龍池面倒映着的日光雲影,緩聲吟誦着漢武帝所著的這首《秋風辭》,雙瞳之中已是淚花隱隱。黃龍池的池水碧藍如玉,平靜若鏡,那條龍舟在水面上徐徐劃開一道綠虹,駛向了雲水深處。

“愛妃,你替朕傳旨下去,讓太醫院不必再調劑那什麼玉屑甘露了!”曹叡用手掬起一抔池水,乘在掌心之中,瞅着一縷縷水線從指縫間沁沁流下,“曹爽遞進的這個藥方根本就沒有什麼效用!朕已經連服了九日九夜,身子骨兒還是毫無起色啊!”

“是。臣妾待到龍舟靠岸後就回去傳旨。”郭瑤輕輕地答道。

“人生在世,及時行樂方爲上上之選。”曹叡悠然又道,“稍後你去太醫院傳旨之際,順便讓才人石英她們在芳林苑預備好笙樂歌舞之宴,朕和你今晚要去那裡一起歡度良宵!”

郭瑤臉頰邊飛起了一片桃紅:“好的。臣妾恭謝陛下您的垂幸共娛之恩了!”

“對了,朕聽聞夏侯玄對郭芝中郎將的態度似乎很是不好?”曹叡目光一轉,深深地看着郭瑤,“真難爲你在朕面前裝得像金葫蘆似的滴水不漏!罷了,你找個機會勸慰勸慰你這個叔父,叫他平時讓着夏侯玄他們點兒。夏侯玄、曹爽都是我魏室宿貴,素來自大慣了,自然是瞧不得你們這些勃然而興的庶族寒門。不過,只要朕對你們好,就夠了……”

“陛下如此體貼臣妾,臣妾自是感激不盡。”郭瑤語氣似軟非軟地說道,“臣妾回去之後自當好好勸慰約束我家叔父。卻不知以夏侯玄之清高自大,曹爽之浮華多欲,誰又該來居中檢束他們呢?況且,陛下龍威尚在,他們就似已不能容下臣妾身爲虎賁中郎將的叔父,萬一……”講到這裡,忽然閉住了嘴,不再說下去了。

曹叡的臉色在這短短几句話的工夫裡已經變了好幾遍。首先,給外戚與宗室宿貴的關係之間打進楔子造成不和,其實正是他心底所希望的;其次,如果外戚和宗室宿貴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而不可收拾,這又是他心頭不願忍受的;第三,必須將外戚和宗室宿貴的關係運作成爲“車之雙輪、鳥之雙翼”,這纔是維護魏室長治久安的關鍵因素,這也纔是他一直夢寐以求的朝廷權力格局。但是,現在自己能夠調控得了他們雙方之間的關係嗎?曹叡心中並沒有足夠的把握。他定住心念,驀地擡起眼來,銳利的目光在郭瑤臉上一刺,沉聲而言:“你們郭家可千萬莫要存有那樣的念頭。倘若朕萬一有一天不在世了,你們郭家和夏侯家、曹家更要精誠團結、肝膽相照纔是!切記!切記!在勢力龐大的異姓權臣面前,魏室的外戚和宗親宿貴實在是合則兩利、分則兩害啊!”

“陛下您想得太多了。臣妾心底雖是有些埋怨,卻也萬萬不會誤了大局的。臣妾和本家親戚日後一定會恭謹慎節,與夏侯家、曹家好好相處的。”郭瑤此刻在曹叡面前自然不敢有所異議,急忙滿臉堆笑來敷衍。她在心底卻暗想,人人都說河內司馬家權勢熏天,聽起來彷彿是貢高我慢得不得了,但近來郭芝叔父卻常向自己談起司馬家一族待我們郭氏中人實是謙敬有加,誠摯之極,比起曹爽、夏侯玄他們來不知要熱絡了多少倍去!看來,所謂“異姓權豪”的這司馬氏一族其實也並不是那麼叵測可怕嘛!

她正自雜七雜八地想着,曹叡又緩緩開口了:“愛妃,朕已經決定立芳兒爲太子,你今後要替朕好好照顧扶持他纔是啊……”

一聽這話,郭瑤心頭不禁猛地一震,臉上微微變色。什……什麼?陛下真的要立曹芳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野種”爲太子?這……這可如何是好?曹芳那麼小,擔得起東宮之任嗎?其實,郭瑤是知道曹芳的來歷底細的。曹叡在六宮妃嬪之中一向無子,後來一次夜遊芙蓉池偶然御幸了一名宮婢,方纔生下了曹芳。永安宮的郭老太后當時嫌棄那宮婢身份低微,又懼她日後以子爲貴而成爲自己獨斷後宮的對手,便暗暗讓宦官在她產子之夜就行鴆毒死了她。這樣一來,曹芳剛一出生,就在大魏後宮裡成了有父無母的私生之子。曹叡讓曹芳從三歲時起就寄養在郭瑤膝下。但他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郭瑤無論如何也對他生不出濃厚的血緣親情來。所以,今天聽到曹芳將被立爲太子,郭瑤卻是並無特別高興之處,反倒認爲曹芳來歷不正,不適立嗣入繼大統。

她百念糾結之際,一擡眼間正看到曹叡意味深長的目光迎面橫掠過來,心知這一切早已是曹叡胸中成算,便只得作揖而道:“臣妾恭賀陛下東宮之中儲位鼎定,臣妾一定將芳兒視爲己出,悉心扶持!”

雨後的洛陽京城,空氣分外清新,雖然是一場秋雨一場寒,涼意又加重了幾分,但連續多日的陰霾一掃而空,卻讓人覺得格外爽利。

北坊街市的道邊,下了朝的司馬師和身爲廷尉署秘書郎的賈充各自抱着公文牘件正並肩相伴而行。

賈充瞧了一眼司馬師懷裡那一大摞的竹帛文牘,不無感慨地說道:“司馬君,你天天埋頭於這些枯燥無味的竹帛文牘之中,可耐得住煩麼?只怕沒有你以前在關中沙場之上馳騁縱橫來得瀟灑自在吧!”

“唉!師現在任了這散騎常侍之後,纔是真正懂得當年班超發出投筆從戎之慨嘆的真意了!”司馬師將懷中抱着的竹帛文牘向懷裡緊了一緊,本欲大發牢騷,但話到脣邊又暗一轉念,就故意輕描淡寫地點到即止了。

賈充也是聰明機智之人,便向他開解道:“司馬君,正所謂天賜我事而練我之才,你只要用心去做,這百務萬機都可謂無入而不自得。《道德經》有云,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成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在賈某看來,司馬君你今日忙於瑣務,焉知這不是上天垂意要讓你爲他日蒞臨朝堂經綸大道而預作鍛鍊耶?”

聽了賈充這話,司馬師心底不禁暗暗一暖,臉上卻不露聲色,只恭然而道:“賈君你太過擡愛了!師在大內擔職任事,只求念念無過而免罪爲幸,哪裡敢如你口中所言這般志存高遠,不甘於位也!”

“司馬君你這話可就是把賈某當作外人了!”賈充面色一斂,眼圈忽地便紅了,“家父生前與太尉大人素爲莫逆之交,我們兩家一向都有世交之誼。當年家父不幸病歿,若無太尉大人左右經營,賈某今日何得至此?賈某自然是一心盼望着尊府節節高升,昌隆鼎盛啊!”

聞得賈充這番肺腑之語,司馬師也不禁惻然動容,抽出手來輕輕在賈充肩上撫了一下,一切盡在無言中。原來,當年賈充之父賈逵生前擔任揚州刺史之時與大司馬兼鎮東將軍曹休、徵西將軍曹真等宗室宿貴關係不甚融洽,所以常被排抑壓制,以致當年辭世之際竟是門庭冷清,足可羅雀!在這淒涼之極的窘境當中,是司馬懿攜滿寵、田豫、王昶、王觀等東疆將牧雪中送炭,冒着得罪曹氏宗貴的風險,前來賈府親臨弔喪,慰問撫卹,極盡恩惠之誼,深深感動了賈充。後來,又是司馬懿在朝堂之上爲賈逵力爭諡號爲“肅侯”,推動陛下追贈賈逵爲御史中丞以示褒榮。所以,賈充一家上下一直都對司馬懿深懷感激之心,將他敬爲父祖之尊。而司馬懿父子也把賈充視之若親,從來不以外人之儀相待。

此刻司馬師與賈充正自邊說邊走,忽然聽得身後街道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喧鬧之聲——他倆詫異地轉過頭去,只聽“轟轟隆隆”一陣巨鳴,兩輛鑲金飾玉,華麗驚人的馬車拖着一路滾滾煙塵迎面飛馳而來!那街道兩側的鋪面貨攤全被這兩輛馬車撞得東翻西倒、七零八落,什麼器皿、衣服、食品、布匹都散了一地!市民們紛紛跺腳叱罵着、拔腿追趕着……那兩輛馬車卻全然不理不睬,仍是爭先恐後地向前橫衝直撞!

司馬師一見,雙眉一豎,便欲挺身而出前去阻止。賈充在旁急忙接過司馬師懷中竹帛文牘往地下一放,伸手一把扯住了司馬師的袍角,低聲喝道:“司馬君,萬萬不可——”

司馬師一愕之間,只聽耳畔“轟隆隆”一陣勁響掠過,那兩輛馬車從他身邊已是驟闖而過。馬車帶起的罡風掃得他禁不住倒退了兩三步!他此時再欲上前,兩輛馬車早已跑得蹤影全無,自己哪裡還追趕得上?

“你……你攔着我幹什麼?”司馬師氣咻咻向賈充斥道,“對這等擾民亂市,逐獵殃民之狂徒豈可輕易放過?”

“司馬君!這大街之上,輿車無眼,橫衝直撞,萬一誤傷了你,這可如何是好?”賈充滿臉委屈地說道,“賈某這麼做都是爲了你好啊!唉!這不過是武衛將軍的兩個弟弟在街道上賽車賽馬罷了!賈某平時每次從這裡步行回家,都會見到這一幕場景的……說實話,賈某對這些早就習以爲常了!司馬君你犯得着和他們一般見識嗎?”

“武衛將軍的兩個弟弟?”司馬師聽着,不由得一怔。

“曹訓和曹彥啊!”賈充附在司馬師耳邊輕輕說道,“他倆經常出入大內,靠着曹爽將軍的關係把陛下車駕的御馬偷乘出來當街賽跑。真是聲色犬馬,肆無忌憚!”

司馬師暗暗捏緊了拳頭:“曹爽難道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他這兩個弟弟如此胡作非爲?”

“唉,司馬君你這話就問得太淺了。曹爽自己也是奢靡成性,喜好浮華,己身既已不正,又如何能夠率下正人呢!”賈充幽幽一嘆,從地上又拾起了那些竹帛文牘抱在懷裡,“罷了!罷了!這從來就是洛陽的一道風景。司馬君你看到一起就憤怒一起,哪有那麼多怒氣發泄得盡啊!”

司馬師卻不認同他這後面的腔調,憤憤然一跺腳,冷聲道:“家父與諸位將士尚在前方出生入死,浴血奮戰,拼得何其辛苦!這曹家兄弟竟在後方徇私枉法,聲色犬馬,尋歡作樂,胡作非爲!真是令人扼腕嗟嘆!”

賈充一瞧司馬師這怒氣勃發的模樣,害怕旁人聽見,慌得上前拿袖掩住了他的口:“這些曹家宿貴可是司馬君你現在輕易指斥得起的?走吧!走吧!你這滿腔義憤日後且留着自己有權有位可以大展身手之時再來發泄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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