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綱坐在案桌後,仔細地審閱卷宗。臨近歲末,急待處理的事情非常繁雜。凡刑獄、財賦、民政、軍旅、官員審覈種種,都到總結的時候。讓人奇怪的是。這位陝西最高長官經歷無數大起大落,乃至今日腳下這方土地也要割讓給女真人。按說,他應該憂心如焚纔對。可此刻的李伯紀,卻異常的平靜,他一手翻文件,一手執毛筆,不斷地批示着。
堂內的光線暗了下來,看來時近黃昏了。在二堂外辦公的佐官們已經收拾東西,準備打道回府。宣撫判官王庶從旁邊一間房內出來,見宣相頭越埋越低,忙上前掌燈。當他端着燭臺放在李綱案桌上時,後者才擡起頭,詫異道:“這麼晚了?”
“宣相。時候不早了,回吧。”王庶低聲說道。現在的宣撫司可能是長安城裡唯一一個還在堅持辦公的衙門。
李綱舒了一口氣,笑道:“無妨,手頭還有些文案需要批冉,你去吧。”
王庶想說什麼,但嘴脣動了動,卻沒說出口。看了李綱一眼。轉身朝外走去。方纔走不到兩步,背後響起一個聲音:“子尚留地。”
子尚是王庶的表字,李宣撫極少這麼稱呼他,一般都是客氣地稱官銜。因此,王庶聽到這句時頗爲驚訝,轉身道:“宣相還有何吩咐?”
李綱放下筆,轉出案桌後。指了指座頭,示意他坐下。天寒地凍,又親手斟上兩杯熱茶,端到他面前、而後才落座。手捧着茶杯,李綱看樣子很平靜,想了想,問道:“徐子昂進攻萬年,也該有消息了吧?”
王庶終於把剛纔就想說的話說出了口:“宣相,下官實在不明白。朝廷既然已經決定和議,你何必又支持徐衛這種行爲?”
“這不是徐衛的主張,而是本相的意思。”李綱馬上糾正他的話。
“相公這是想一肩扛起全部責任?”王庶問道。
李綱聞言輕笑,一時沒作回答。現在已經無所謂責任不責任。朝廷與金人媾和,其中一條,便是處理跟當初西軍進攻河東有關的陝西官員。其中。張深投降,王似被捕,何灌被召回行在。數來數去,還剩下誰?不就是我李綱一人麼?再說,陝西在我管轄之下,弄到現在這個地步,就是沒有宋金議和,自己恐怕也呆不下去,被罷那是早晚的事情。
局勢到了這個地步,自己所能作的,就是在去職之前儘量周全。徐衛想趁金軍不備。猝然發難,那就讓他去打。打掉一點是一點。不在乎能殲滅多少敵人,也不必在意能收復多少失地,重要的,是向女真人傳遞一個訊息。
朝廷會怎麼處理自己,現在還無從知曉。大不了就是罷官貶謫,無所謂,已經被流放過一次了,還在乎多幾回麼?反倒是自己去職之後,陝西的局面讓人憂心。按慣例,宣撫使去職。由宣撫判官代行職權。王庶是個實誠人,他不可能鎮得住西軍這班將帥。自己到底有幾分虛名在,諸路帥守表面上總還是恭恭敬敬。自己若一走,王庶恐怕很難掌控局勢。
一念至此,李綱語重心長道:“子尚。本相估計,我去職之期不遠。此後一段時間,陝西這個攤子,就可得仰仗你了。”
這正是王庶連日來所憂慮的,他有自知之明,李綱何灌兩個人都沒能辦到的事,自己憑什麼?低聲道:“卑職擔心”
“你不用擔心,擔心也沒用。局面持續惡化,本相很是抱歉,留下個千瘡百孔的陝西給你。再難。子尚務必盡全力周旋吶。
陝西若亡,恢復無望!民政上,本相不擔心,至於軍事,你須得多借重徐衛。陝西諸路里,唯一能靠得住的,也就是他了。本相去職之後,你可相機任命他爲都統制。他會支持你。”李綱以一種平靜的語氣囑咐着對方。王庶沉默,良久,無奈道:“下官盡全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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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着,忽見一員佐吏進入二堂,疾聲道:“宣相,有軍前消息送到。”
王庶猛然起身:“戰果如何?讓他進來!”反倒是李綱,十分從容。
鏗鏘聲驟響,一將大步入內小光線昏暗看不清他面容,待走得近來,才發現是名年輕將領,至多不過三十歲。儀表堂堂,端得是威武!
那戰將對着李王二人一抱拳:“卑職徐成,見過宣相,王判。”
“徐成?你是徐衛的堂侄?”李們問道。
“正是,卑職奉大帥之命,火速回城向宣相稟報。萬年之敵。已被我軍肅清。”徐成的話並不多,甚至沒有描述戰鬥經過,因爲在虎捷將領們看來,這回打萬年,雖然勝了,也不值得大肆宣揚。因爲永興軍帥司可是出動了接近五萬馬步軍!這要是還不能擊潰完顏銀術可,那我們都回家抱孩子去,別帶兵打仗了。
“肅清?你是說王庶有些不相信。
“回長官,確是如此,敵人已被完全擊潰,只有極少數殘敵突圍逃走。”
李綱王庶對視一眼,這徐衛是早上纔出發,萬年距此也有幾十裡地吧?這麼快就打完了?而且是場殲滅戰!他怎麼辦到的?
“經略相公派卑職回城,一是彙報戰況。二是向長官稟報,大軍休整一日之後,立即轉兵耀州。與涇原經略安撫司徐嚴部,合擊耀州之敵徐成又道。
李綱王庶聽得一陣嗟嘆。早知這樣,還媾和作甚?讓紫金虎放便是!但話又說出來,如果不是宋金達成和議,粘罕恐怕也不會撤軍。說不定現在還圍困着長安城呢。
萬年一役,可以說是徐衛打的第一場殲滅戰。金軍一萬餘馬步軍,近乎全軍覆沒。此戰中,步軍的作爲攻擊主力。固然勞苦功高。但楊再興和馬泰率領的騎兵,確起到了擴大戰果的作用。金軍潰退之後,楊馬二將揮師掩殺,使得銀術可伏屍十數裡。唯一的遺憾,就是完顏銀術可本人,在馬軍護衛下突圍逃走。楊再興再一次展現了他絕代悍將的本色,作戰最後時刻,他只率數十騎狂追銀術可。後生擒一名耳掛金環的女真貴將,回來一問,只是個千夫長。讓楊再興好不惱怒!
戰後,徐衛下令體整一天。安置傷員,整頓器械,於十一月二十。直撲耀州!
當初徐嚴趁虛連克寧坊二州,粘罕派遣完顏銀術可和完顏活女前往阻擊。後來收到南朝少帝答應議和條件之後,撤回兩人。命銀術可駐紮萬年等候接收長安。又命蒲察石家奴進駐耀州,只等涇原軍一撤,便接收寧坊二州。
在留軍長安周邊的問題上,軍中部分將領認爲,還是應該多留一些部隊,畢竟據張深說。徐衛麾下應該帶甲五萬左右。粘罕雖然認爲和談既已成功,徐衛應該不會再有什麼不軌之舉,但謹慎起見,還是留銀術可率軍一萬五駐紮距離長安不遠的萬年,讓蒲察石家奴領兵兩萬紮在耀州。一來是配合銀術可,二來接管寧坊二州之後,也可防備涇原的徐原。這三萬五千人。粘罕已經是傾盡全力了。延安那頭西有曲端北有折家,夠他頭疼的。
而且和談一妥,他就忙着屯田去,已經是十一月了小麥要是再不種,明年軍隊的補給就得靠河東和國內。問題是,河東飽經戰亂,戶口銳減,根本指望不上。要從國內運吧,路途遙遠,萬一有個變數。遠水解不了近渴。想在陝西扎穩腳根,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宋金和議的約束下,先解決後勤問題。
十一月二十日下午,徐衛率四萬餘母步軍網走到咸陽,禍事就來了。
當時,部隊正在全速行軍。旌旗漫天,人馬如潮。這一趟去耀州。徐衛比前天打萬年更有信心,因爲他已經知會了徐嚴,到時兩面夾攻。
“大帥。若再擊潰耀州之敵,關中勢必大震!到時,無論環慶曲端。還是涇原徐經略,相信都會有所舉動。
這局死棋,便讓大帥盤活了吳階跟徐衛就差半個馬頭,一前一後並行。
“那還得感謝粘罕,不,感謝朝廷。如果不是南北媾和,粘罕放鬆警懼,哪會給我軍各個擊破的機會?不過,相信不用多久,各方都會接到宣諭使傳達宋金議和割地的消息。涇原徐經略有可能發兵,但曲端就不一定了徐衛說道。
吳階聞言發笑,片刻之後,道:“卑職倒認爲,最好的局面。莫過於粘罕聞聽此訊。怒而興師復仇。那位曲大帥見有空子可鑽,襲取延安。如此一來,金軍可就熱鬧了“他復個鳥的仇,估算一下。此時金軍的糧草恐怕已經不多了。”徐衛冷笑道。
吳階頻頻點頭。這倒真的。從金軍圍長安的規模來看,十萬人是肯定不止的。這麼大的兵團,每日所耗甚巨。而且不要忘了,金軍攻陝西,是從完顏婁宿開始,我就當他帶了半年的糧。可定戎一役,金軍潰敗。糧草插重爲我所獲者甚多。那時,妾宿率殘軍守潢關,據洛陽,想必日子也過得緊巴。等到粘罕親自來援,我也當他帶了半年的糧。可他這半年的糧,還得照顧完顏婁宿的部隊,夠吃多久?
用在攻陷延安的時間,不算短吧,這得消耗多少?就算他又搶收了陝西的糧食並得到張深的幫助。可圍長安就圍了三個月,他多少糧禁得住這麼吃?難怪大帥信心十足。甘冒風險要吃掉萬年和耀州的金軍。原來是算準了粘罕沒本錢再打。朝廷議和歸議和。只要沒有正式飾結和約,老子們先打了再說!反正我們不怕沒飯吃,背靠着天府之國。物產豐饒,打十年都奉陪到底!
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吳階恐怕不會明白。
徐衛跟趙桓見面的次數,一雙手就能數完,但他從朝廷幾年來政策變化上。可以看出這位大宋天子的性格。那就是,搖擺不定!看到有便宜,他想佔一下。一旦沒討着好,又驚慌失措,亂了陣腳。所以,打打和和,一直沒個定數。
這回,他看到金東路二誤二東中原,直沾着他到了江路軍叉攻陷眺世,飛沾關中平原。於是慌了,改弦易轍。想要和談。如果這個時候,他聽到前線打了勝仗。官軍接連收復失地。恐怕馬上換一副態度,欣欣然。飄飄然。
“大帥!大帥!”背後傳來呼聲。徐衛回首望去,只見一名軍官縱馬狂奔而來,至他跟前,抱個拳,喘息道:“大帥!長安來人了!”
“誰?來幹什麼?”徐衛心頭一跳,脫口問道。
“不知。只說是鎮江行在派員!”那軍官回答道。
徐衛和吳階兩人臉色都變,鎮江行在?怎麼回事?鎮江行在派出的官員。來追我幹什麼?難道,操!這節骨眼上,可別給我來什麼十二道金牌!
正疑惑時,便瞥見數騎遠遠奔來。因他們中有人着官袍,因此惹得行進中的將士們紛紛側目!奔到跟前,徐衛發現那爲首一人,約三十出頭,相貌俊朗。氣宇軒昂,穿身青色官袍,戴交腳幀頭,幾縷長鬚飄飄。很是儒雅。這廝好像在哪裡見過,有幾分眼熟!
那人衝紫金虎作揖道:“下官見過經略相公。”
徐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問道:“這位大人好生面善,從前見過?”
“大帥戎馬侄德,軍務繁忙,自是健忘,下官張淡。”那人輕笑道。
張俊?張俊”哦,是了,當初在東京時,記得和折彥質還是誰,一起去樞密院辦什麼事的時候,途中就碰到過他,見過一面,難怪覺得有幾分面善。這都有幾年了吧。怎麼還一身青皮?不見升遷?
“哦,不知張大人到此,所爲何來?”徐衛試探着問道。
張俊一陣張望,見徐衛所部軍容鼎盛,行進迅速,也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嘆了一聲:“唉,大帥恐怕要下令勒兵了。”
果然如此!孃的!扯後腿的來了!
“爲何?”徐衛心中雖怒,不形於外,仍舊平靜地問道。
“請大帥下令停止進軍,下官再詳細稟報不遲。”張俊朗聲道。
徐衛不假思索道:“無妨,邊走邊說吧。”語畢,催動戰馬,往前而行。張俊一怔,還是追了上去。
吳階等人以及張俊的隨扈都跟在後頭,徐衛心裡窩火,回頭一虛鞭:“別跟着!”
張俊亦回頭阻止隨從,而後與徐衛並鞍而行,等了一陣,見徐衛不問他。便自顧言道:“下官此來,是奉命入陝西傳詔。”
徐衛直視着前方,問道:“聖上有何旨意?”
“着即免去李綱陝西宣撫使差遣,解回鎮江聽候發落。”張俊低聲說道。
儘管早料到有這一天,可徐衛親耳聽到時,還是不免暗歎。正唏噓時,突然轉過頭:“你說什麼?“解。回鎮江?”這官員被免職,要召回朝廷的,自己回去聽候發落便是。爲何對李綱,卻要將他押解到行在?這預示着什麼嗎?
張淡默默地點頭。並無半句話。徐衛嘆了一聲,亦無下文。
良久,又聽張俊言道:“另有一詔,是給大帥的。”
徐衛沒心情。隨口道:“甲冑在身,恕難行禮,還是請張大人回到長安後再宣示吧。”
“理當如此,不過,下官倒是可以提前告訴大帥。行在授大帥爲“上護軍。正三品。距“建節。只半步之遙。”張俊道。
這上護軍,也是個虛銜,宋軍軍制,設軍階五十餘等,最高一階,便是正二品太尉,次之,便是正五品通侍大夫。當然,一個武臣不可能從正五品一下子升到正二品乙在這兩個軍階之間,還有從四品的的諸衛將軍。正四品的諸衛大將軍。從三品的諸衛上將軍,正三品的上護軍,加上武臣們望眼欲穿的至高榮耀“從二品節度使”武臣從九品至正二品纔算齊活。當然,如果皇帝愛你愛得不行,可以給你“加官”加成一品大員。從此可以看出,上護軍這個虛銜,距離節度使,確實只有半步之遙。
徐衛面無表情,這些虛頭巴腦的官銜對他來說,都是浮雲。
“此外,秦鳳帥趙點,調往行在,任“行在都巡檢使”秦鳳帥印,由大帥接掌。”張俊滿以爲,這句話說出來。你徐九總該有點表示了吧?哪知,徐衛就跟沒聽見一般,繼續前行。這根本就不稀奇朝廷把嘟延割出去了,把陝華也割出去小永興軍路也十割其九。當然要給自己找個安置的地方,秦鳳是最好的選擇。
張俊見此情形,心說這徐經略相公怎麼油鹽不進呢?一橫心。乾脆合盤托出:“令兄權陝西制置副使的任命,鎮江行在沒有通過,已經撤銷東京留守司下達的任命狀。由折樞密提議,經“詳議司,合議,一致認爲,在宣撫使與制置使都出缺的情況下,政務由宣撫判官王庶主持,軍務應由徐大帥暫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