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趙諶過宮,以和太上皇大吵一架告終,但三十七位中央官員辭職一職,還是經朱勝非百般斡旋得到解決。所有求去的官員都非常低調地回到了自己的崗位,畢竟他們只是想鬧一鬧,沒誰真願意回家抱孩子去。
此事之後,朱勝非非常鄭重地向皇帝建議,收回成命。限制官員子弟蔭補作官還可以,但大規模削減冗員,和大幅度降低官員待遇,這是徐紹都不敢幹的事情。趙諶也十分鄭重地告訴他的宰相,欲建非常之功,必用非常之手段!
很快,爲了報復那些依附太上皇的主和派大臣,趙諶堵氣一般下了一道詔命。抗金事業進行到現在,已經十七年,在這十七年裡,無數仁人志士,忠臣良將爲了保家衛國,拋頭顱灑熱血,國家不能忘了他們,朝廷不能辜負他們。爲了振奮抗金士氣,他決定,大力追封抗金功臣,錄用這些人的後代。
他命有司在杭州行在建忠烈祠,以在西軍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元老級帥臣,种師道入祭第一位。此外,如徐紹、徐彰、种師中等人皆在入祭之列。他甚至打算追封种師道王爵。羣臣激烈反對,因爲這個忠烈祠裡祭祀的功臣,武臣佔到大多數,連排第一的也是。
趙諶最終在巨大的壓力下,放棄追封种師道王爵,又將入祀順序作了改變,並加入一些文臣。但即便如此,也沒能平息議論。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反對皇帝的大臣,非但有跟太上皇關係密切的主和派,連追隨朱勝非的部分主戰派大臣也認爲不可,團結在許翰和徐良周圍的積極抗戰派則選擇了沉默。挫敗使得趙諶愈加惱怒,他隨時暗藏兵刃在身,以防有人加害。
此時,他覺得朱勝非雖然是個忠於自己的大臣,但能力太差,彈壓不住朝中局勢。趙諶想要一個徐紹那樣強有力的宰相,本欲召回秦檜,又怕重演臣強君弱的局面。許翰個性也鮮明,但他是言官出身,實際執政能力不行。想來想去,他想到一個人,前次相趙鼎。
趙鼎當年因爲金軍打到江北,在隨太上皇撤往福建的途中被貶,受到耿南仲一夥殘酷迫害。前兩年境況纔好一些,現在正主政地方。趙諶下詔,召趙鼎至杭州行朝,先委給一個虛銜,接着連續四次親自召見,詢問富國強兵之法。
趙鼎也是一個能力很強,個性張揚的官員,在官家面前慷慨陳詞。他對目前的抗金局勢感到樂觀,認爲西有徐衛提二十萬虎狼,南有折、何、趙三宣撫手握雄兵,而金人連敗三陣,士氣大挫,只要朝廷能積夠糧餉,精練士卒,很快就可以北伐中原!
他甚至提出了詳細的戰略,一旦開戰,命徐衛率西軍出虎牢關,直撲鄭州;何灌率神武后軍出襄陽撲往穎昌;折彥質提神武前軍入兩淮之地,威脅山東;最後,合師奪東京,逐北夷過黃河!大宋由此拉開戰略反攻的序幕!
不難想像,趙鼎這番催人奮進的陳述,使得年輕的天子熱血沸騰!趙諶當着趙鼎的面,情不自禁的猛捶御案,大呼過河!
第二日,趙諶就下詔,復趙鼎爲尚書右僕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使得其人二度出山爲相。
就在朝廷風雲變幻,詭異莫測之際,徐衛在陝西卻幹得熱火朝天。陝西轉運使劉贛到致仕之年,上表求去,朝廷應允。徐衛認爲劉子羽乃贛之子,善理財,遂和王庶商議,以“便宜黜陟”之權任命劉子羽“權陝西轉運使”,主管陝西經濟財政。
王庶於年初調錢三百萬緡爲先期資金,支援陝西重建。徐衛又自掏腰包,出資七十萬貫,造農具買牲口,交付首批迴鄉流民,重建家園。流落異鄉的陝西百姓聞訊,紛紛收拾行裝準備還鄉。陝西軍民披荊斬棘,在遭受戰爭破壞的故鄉掀起了重建的熱潮。
川陝之人,無不以爲自此便可以安居樂業,不再受戰火侵凌,好日子總算有盼頭了。徐衛也確實是這樣想的,徐處仁臨走時囑咐他的話,他一直記在心裡。連年征戰,川陝又沒有中央財政的支持,兩地百姓爲了戰爭的勝利確實付出重大的犧牲。現在,是該讓川陝父老休養生息了。
有鑑於此,他發下命令,命各路帥司自即日起,停止招募壯士擴充行伍。原來處於戰備狀態的各地鄉兵勇壯全部還鄉生產。這等於是解除了陝西的“戒嚴令”,消息一傳出,人民紛紛稱訟王徐二宣撫的恩德。
與西夏的邊境貿易也開展得如火如荼,二月,夏主李仁孝生日,雖然宋夏兩國還沒有正式恢復來往,但徐衛仍舊派出使者,攜厚禮前往祝賀。西夏倒也沒有小氣,隨後遣使南來,送給陝西良馬二百匹。至此,宋夏邊境上再無紛爭衝突,兩國商人云集邊界,只談買賣,不說兵戈。
以胡茂昌爲代表的,有官方背景的商人,得到許多便利。他們輸出的瓷器、紡織品、茶葉等貨物,往往取得數倍乃到十數倍的暴利。商人們一筆買賣,往往淨利數萬至十數萬貫。不過,官府的稅收卻不符合比例,徐衛自然知道這裡面的貓膩。下令各榷場設置專門官員加強控制,稽查貨物,徵收商稅。又命各緣邊帥司,派士卒嚴查走私,一遇查獲,款貨全部沒官,以涉案數額,處以脊杖刺配之刑。
在此前的多年裡,徐衛一直忽視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跟吐蕃之間的“茶馬互市”。
在陝西境內,生活着數十萬吐蕃人,他們被統稱爲“諸羌”,其實就是後世的藏人。早在大宋開國之時,原吐蕃帝國的一個部落首領的後裔“唃廝囉”就在臨近漢族地區的邈川(今樂都),青唐(今西寧)爲中心的青海湟水流域建立了政權。唃廝囉多次向大宋皇帝朝貢,並乞求官職。仁宗皇帝封他爲“寧遠大將軍”,後又加封“檢校太保,河西節度使”,唃廝囉的後裔,世世代代忠於大宋,即便在他們的政權解體,全部改爲大宋州縣,併入熙河路以後,這些人仍舊世襲軍職,併成爲熙河軍的中堅,在歷次對抗西夏的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成就了熙河軍能戰的威名!
通過他們,陝西地方上與吐蕃內地展開延續數百年的茶馬互市,用茶葉換戰馬。但是,因爲宋金戰爭的突然爆發,熙河的部隊一度奉詔勤王,並遭遇重大失敗。党項人乘機襲擾,使得這種成爲傳統的貿易一度受到破壞。
在收復全陝以後,姚平仲就幾次上報徐衛,要求制置司重視這個事,並請徐衛親自視察河湟地區。
建武六年六月,在麥收以後,徐衛和張慶一道,專程前往熙河路視察。
熙河路,大致包括後世青海甘肅部分地區。比如熙河治下的蘭州,就是後世甘肅省會蘭州,治下的西寧州,就是後世青海省會西寧。
本來,在徐衛這些西進官員看起來,陝西的條件就算比較艱苦的了。但一進入熙河,他跟張慶才發現,跟這裡比起來,秦州都算是天堂一般的所在了。熙河一路是神宗時期才建立,並且建立之初,遠沒有如今規模,通過多次大規模開邊,方有今日之熙河。其建設程度,自然不可與陝西內地相比。因爲在此地生活的,很多都是吐蕃人,他們雖然響應官府號召,開拓土地,進行耕作,但還是在相當程度上保留了遊牧習慣。
所以,出現在徐衛面前的,頗有些他前一世看到過的藏區景象。成堆的帳篷,遍地的牛羊,身跨駿馬放牧的漢子,還有那些穿着長袖長袍,麪皮黝黑,兩個臉蛋卻紅樸樸的婦女。
“太尉,當年王韶拓邊,招撫三十萬羌從事墾種,這些就是他們的第二代。羌人雖事耕作,卻也沒有放棄放牧,每年不但爲官府上交皇糧,更提供牛羊馬匹,遇有戰伐,男子從軍,婦女生產,熙河一路實賴之。”姚平仲身着便裝,腰裡挎着一把精緻的彎刀。
徐衛駐馬山岡俯視,毒辣的陽光烤得頭皮發疼。但那些羌人卻早習以爲常,都忙着自己的事,也沒注意到這羣不速之客。
“你剛纔說,這裡的羌人原本叫甚?”徐衛突然問道。
“哦,此處羌人原是檢校太保,河西節度使唃廝囉的臣民,喚作河湟吐蕃,以區別於涼州吐蕃。”姚平仲答道。
徐衛知道,涼州早已經被西夏吞併了,如今是西夏的西涼府,餘衆投奔河湟吐蕃。當年,西夏奠基者,也是大宋的叛臣李繼遷以及他的孫子,西夏開國之主李元昊,都沒有放棄對河湟吐蕃的進攻。在大宋朝廷的支持下,河湟吐蕃挫敗党項人的攻勢,造就了今日的熙河路。
說了一陣,幾人被曬得難受,又飢又渴,張慶笑問道:“姚帥,咱不會回熙州去吃飯吧?”
“張機宜說哪裡話?羌人最是熱情好客,再說了,徐太尉來此視察,他們焉有不迎之禮?此地長官從昨天便開始準備迎接,太尉,請吧!”姚平仲說笑着,催動戰馬。百十騎風馳於高原,掠過成羣結隊的牛羊,引得羌人男女紛紛側目。
不一陣,轉過一個山谷,眼前霍然開朗。前方地勢較爲平整,一座規模大小如陝西內地草市鎮的小城出現在眼前。這裡的城池跟別外不盡相同,沒有城樓,沒有壕溝,只築起低矮的土牆,因爲年代久遠,受風雨剝蝕,表面坑坑窪窪。
那城門,也不過是道木柵。此時,門前雲集着人羣,左右兩邊,執槍挎刀的羌人漢子列成隊形,甚是隆重。又有不少人居於其間,手端果品酒水迎候。徐衛一行人剛出現,鼓號聲大作!
“太尉!這是羌人在歡迎你!”姚平仲縱馬大笑。
至近前,衆官並衛隊都勒住馬。只見數十名羌女,隨着鼓樂之聲,甩動長袖,載歌載舞。羌女歌聲高亢,徐衛雖聽不懂,但見到長袖飛舞,歌聲悅耳,頓時想起他前一世時經常聽到的藏歌。
不一陣,那些羌女踏着飛快的步伐擁過來,圍着徐衛的衛隊起舞。徐衛的衛隊都是兩河子弟,哪見過這種陣勢?都看得眼花繚亂,驚奇不已。
突然,鼓樂之聲驟停,那些羌女俯着身,長袖拖於地面,緩緩後退。再看前方,只見一膀大腰圓,滿面鬍鬚,身着羌袍之人,約有四五十年紀,手裡捧着一條潔白的布大步而來。
徐衛一看,分外親切,這不就是哈達麼?
“太尉,他這就是要給你獻達呷,請下馬接受。”姚平仲提醒道。
徐衛並衆官與衛士均翻身下馬,那羌漢行至跟前,姚平仲一側身,嘰裡呱啦說了幾句什麼,對方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一俯首,將手中的白巾高高舉起。怎麼接受哈達,徐衛還是知道的,也俯下頭去,等對方給自己掛在脖子上。
誰知,他卻想錯了。那羌漢等他一俯首,就將達呷裹在他的頭上。後頭的衛士們一看,全都怔住了。因爲在漢人的習俗裡,只有喪失考妣,纔會頭纏白布,披麻戴孝。
原來,在藏人的傳統中,最先哈達並不是禮巾,它是吐蕃君臣高官所纏的頭巾。頭部是人身至高無上的器官,纏在頭上的頭巾是全身飾物中最高尚的飾物。當遇到尊敬的人時,解下頭巾獻給對方,表示頂禮膜拜。
等達呷一獻完,姚平仲就在旁解釋道:“太尉,此乃世襲廓州西面都巡檢使,多嘎阿里骨,他是唃廝囉的侄孫,世代鎮守此地。此番熙河軍東進,他輸送了八百精兵,他的兒子攻金軍壁壘有功,被擢升一級,補修武郎。”
徐衛點頭,那多嘎阿里骨退後兩步,伏拜於地,高聲說着什麼,料想便是見過太尉,或者宣撫相公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