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姚平仲已命熙河正軍、番兵、弓箭手把住仁多泉城,勇壯民夫也到了前沿搬運器械,架設砲車,準備一舉攻破城池。然而就在當天下午,又有大股羌賊來增援,平仲之弟姚四領七千精兵擊而敗之。就是在這場戰鬥中,那頭罩面具的女番將又出現了,而且騎着徐衛那匹汗血寶馬,往來衝突。
熙河將佐據此判斷,這應該是彝生者龍從古骨龍城一帶趕回來救援了。姚平仲迅速改變策略,暫緩攻城,集中精銳部隊企圖一舉打垮彝生者龍。二十日,二十一日,熙河軍兩戰兩捷,打得羌賊毫無還手之力。彝生者龍主力被擊潰,率殘部逃亡濟桑城一帶,四處徵召羌人以圖報復,同時向夏主李仁孝報告此事,請求朝廷援兵。但夏都興慶府距離仁多泉城路途遙遠,恐怕也指望不上。
擊潰羌賊主力之後,姚平仲不慌不忙,這纔回過頭來下手攻城。威遠砲大發神威,碩大的石彈在仁多泉城上空呼嘯,一天轟下來,讓困守城中的賊人吃足苦頭。從前徐衛領兵攻金人所佔城池,多多少少還要顧念一下城中的百姓。但此番熙河軍纔不管這些,只管照死了往城裡轟。威遠砲射程極遠,威力奇大,石彈落地,入土七尺!
次日,熙河軍發動猛攻。姚平仲用威遠砲發射徐衛帶來的震天雷作爲壓制。巨響在數裡外也清晰可聞!受此激勵,熙河悍卒無不一以擋十,沒到黃昏,就已經攻上城頭。此時,城門也被撞開,大軍長驅直入城中。守城羌賊見大勢已去,只有繳械投降。
進城之後,熙河將佐欲效當年劉法舊事,屠盡全城。但徐衛沒有同意,當年劉法屠城是逼不得已,並不是爲了泄憤,而是當時攻下城來也沒辦法守,所以只能殺了乾淨。仁多泉城一下,四周諸羌震恐,紛紛聚而自衛。徐衛親自任命一名熙河番將“知仁多泉城”,並授予“巡檢使”差遣,鎮守此地。
那彝生者龍在濟桑城求援於其他吐蕃部落,但人家一聽熙河姚大帥親自領軍來剿,誰敢助他?小太尉雖然好說大話,但他有一句卻非常實在,那就是姚家在諸羌中的威望,確實很高,一聽他的名號,沒人敢來捋虎鬚。
彝生者龍沒有了立足之地,只能投奔濟桑城城主,寄人籬下。但就這種喪家之犬的日子,他也沒過到幾天,因爲五月底,熙河大軍終於露出猙獰的面容,直撲濟桑城而來!這一帶的吐蕃羌衆震驚莫名,他們四處傳言着,說西軍又要開邊了,二十年前沒打完的仗,他們現在要補上!
這風言一傳,那還得了?自三十年前,童太師和小種經略相公在古骨龍城大敗夏軍以後,西夏國勢日衰。又過了五年,西軍大舉進攻,橫山全部落入大宋之手,西夏失去屏障,亡國之象已現。
幸好,此時女真人崛起,攻遼甚急。宋人見契丹滅亡在即,總究還是忘不了燕雲舊地,於是乎,把西軍抽調去攻遼,這才險險救了党項人一命。當宋金開戰以後,西夏不斷蠶食,漸漸地奪回一些地區,但要害仍舊在西軍手裡。此番熙河軍大舉進攻,莫不是西軍滅夏的先聲?他們不管女真人了?
五月的最後一天,西軍兵臨濟桑城下。在此之前,那濟桑城的城主已經聽說西軍在向濟桑進兵,他不敢跟姚平仲對敵,於是趕緊屯積物資,堅壁清野。
熙河軍到城下,先沒動手,而是派使者進城見城主,說我們此來,不是來打你。上頭說了,只要你們將彝生者龍和他的家人交出來,我們立馬就走,如若不然,那就對不住了。
濟桑城主一聽這話,陷入兩難境地。交吧,於心不忍。他是“者龍族”首領,屬於原吐蕃六穀部聯盟的一支,彝生者龍的母親就是者龍族,說起來是甥舅關係。彝生者龍犯邊劫掠,攻破貓牛城,還殺了人家守將,將他交出去,那肯定是死路一條。
可要是不交,熙河大軍必然強力扣城。彝生者龍素以善戰著稱,連他都敗了,自己能頂得住?如果說求援,恐怕遠水救不了近火。自從二十多年前那場“橫山大戰”以後,夏軍元氣大傷,我們這西涼府一帶,除了府城周邊有精銳夏軍鎮守以外,其他地方都是交由原來的吐蕃六穀部衆衛戍,根本不可能擋得住熙河軍雷霆之怒!
此時,得知消息的彝生者龍來見城主,極力勸說頑抗,他攛掇說,就算你把我交出去,熙河軍照樣要攻城。他們根本就不是來要人的,無非是找個藉口而已。
時隔一天,熙河軍又派人來下最後通諜,限期當日之內交人,否則明日即開始攻城。濟桑城主權衡再三,最後決定,親戚歸親戚,不能因爲你連累了我吧?於是,派兵圍住彝生者龍住所,要“禮送”他出城。
彝生者龍見此情形,知道大限已至,倒也不再哀求,只希望對方看在親戚的份上,將女兒留下,不要送出城去。濟桑城主答應了他的要求,留下他女兒,將他和三個兒子綁了,押送城外。
他那女兒倒也剛烈,見父兄被綁縛,表示不願獨生,甘心同往城外,任由處置。彝生者龍追悔莫及,卻又怎能讓女兒送死?
熙河軍大帳,姚平仲一身戎裝,高坐於上。帳下兩旁雄武的各族戰將林立,人人手捉刀柄,殺氣騰騰。在這個畫面裡,徐衛算是個不和諧的存在。他仍舊一身紫袍金帶,坐在右上角的角落,不顯山不露水。
掀簾掀處,士卒擁着四人進來。當先一人,約有五十來歲,算不得魁梧,但就算被綁作一團,他仍舊昂着頭,臉上神情平靜。後頭三個,身材高大些,大的三四十年紀,最小的恐怕也就二十多,雖然魁梧雄壯,但卻是一臉的兇相。這四個都有同一般的裝束,結着兩條辮,但未剃頭,身上穿着吐蕃長袍,都露一邊肩膀。被押進來後,士卒強令跪下,父子四人跪在帳中,父親挺着上身,後頭三個兒子微微低頭看着地面,只等一刀來個痛快。
姚平仲兇狠的目光在他父子四人臉上掃過,突然一拳砸在帥案上,大怒道:“直娘賊!竟敢誆我!去他孃的,來人!再進城去!叫那鳥城主交出罩面番將!”
一聽這句話,帳下父子四人都變臉色!彝生者龍大聲道:“大帥要殺便殺,只求放我女兒一條生路!”他竟說得一口不怎麼地道的漢語。只是,他情急之下忘了一樁。宋軍這邊沒人知道那罩面女將是他女兒,而且也不知道那女將是死是活,他只需推說已經陣亡,又能怎樣?如今,既然說出來,恐怕就無法保全了。
姚平仲似乎也沒料到他會說漢語,更沒料到那女賊是他女兒,怔了一怔,作色道:“階下之囚!你憑什麼求本帥?早知今日,你如何敢犯我邊境?去歲你越界劫掠,我們上司長官心懷仁慈,已借過你牛羊糧食,你非但不感恩圖報,今年又來劫掠!還攻破我貓牛城,殺我段城主!你罪大惡極!本帥容你不得!”
那彝生者龍以頭磕地,疾聲道:“越界劫掠的是我父子,萬求大帥網開一面!”
“孃的!去年圍貓牛城,你那女娃子就害我不少弟兄!今次更是……”語至此次,向旁邊看了看,這才道“廢話少說!由不得你!”
當下,便派人再進城去,索要那女賊。濟桑城主有什麼辦法?見狀,只好將那女子交出,也綁了送出城來。
當那女賊被押入大帳時,徐衛側首看去。這個女人不好判斷年紀,但估計不會太大,長期生活在高原地帶,使得她的臉上也有後世所謂的“高原紅”。她完全有別於南方,甚至陝西的女子。個頭較高,身材極修長,五官輪廓都有一種特別的韻味。她身上的吐蕃長袍兩支袖子都沒穿,系在腰間,上身只一件綢衣,雙手被反剪綁住,以至於就不得不凸顯某些地方,所以,一進來就吸引全場目光……
彝生者龍露出絕望的目光,看了女兒一眼之後,一直昂着頭的也低了下去。
“跪下!”士卒並沒有因爲她是個女人就有所憐惜,喝了一聲之後,根本沒等對方反應,就一腳踹下去。那女子跪在地上,卻沒有露出懼色,臉上仍舊一派堅毅,雙眼中,還是徐衛當日看到的目光。
姚平仲多看了幾眼,問道:“你這婆姨,叫甚名?”
“白瑪達娃。”她的漢語就比她父親講得流利得多了。
姚平仲一聲冷哼:“婦人家,就該生娃持家,弄甚麼刀兵?去歲圍攻,你殺我不少弟兄,今次更驚擾長官,你知道這是什麼罪過麼?”
白碼達娃面色不改:“去年春荒,問你借糧你又不肯,就只能來搶。今年又遭瘟疫……”
姚平仲大怒,不等她說完就吼道:“你們遭禍關我屁事!老子……罷罷罷,跟你一個女人家說不着!左右!”
“在!”帳前武士齊聲吼道。
彝生者龍知道大限到了,到底還是有些畏懼,告饒道:“大帥饒命!大帥饒命!”
“饒你?”姚平仲說話間,又向旁邊看了一眼,見徐衛沒什麼反應,續道“你劫掠邊界,破我城池,殺我軍官,本帥憑什麼饒你?”
見小太尉接茬,彝生者龍慌忙道:“但留我性命,小人情願歸附!”
“歸附?”熙河副帥關師古聽得稀奇,冷笑道“就你這一家四口?養匹騾馬,還可以架車騎乘,養你卻有何用?仁多泉城已被我軍攻陷,方圓兩百里諸羌全部歸順,你還有什麼用?”
彝生者龍大急,慌忙道:“由此至西涼府,方圓兩百里,都有吐蕃部衆。大帥要攻略西涼,小人願爲招撫其衆!”
姚平仲冷聲道:“本帥自會遣人招撫,何需用你?”
彝生者龍答不上來,汗如雨下。那白瑪達娃也不知怎地,看到右上角,那一衆戰將後頭,坐着一個人,好似置身事外一般。她覺得這人有些眼熟,倒不是面孔,而是那身穿戴,不正是前不久自己奪了他寶馬那廝麼?
心知對方必是陝西高官,否則,不可能滿帳戰將都立着,只有他和姚經略兩人穩坐。病急亂投醫,爲救父兄,她突然竄起來,向徐衛的方向撲去。但帳前武士反應迅速,剛起身跑出兩步,就被一棒打翻在地!尖銳的槍頭抵在她的後背,只要再敢輕動分毫,就得立時命喪當場!
她這一動,駭得徐衛身前的一排戰將紛紛拔刀,受這一驚,將佐們大罵道:“這婆姨好生兇悍!留她不得!”
白瑪達娃撲在地上,還努力擡起頭來,衝着徐衛喊道:“你饒我父兄!我願獻上首級,以贖驚擾奪馬之罪!”
她不提這事,姚平仲險些忘了,這時一聽,立時追問道:“馬在何處?”
“已作爲禮物,獻給濟桑城主。”白瑪達娃回答道。語畢,又看向徐衛,嘴脣幾次動了動,再沒說出話來。因爲她自己都覺得沒什麼指望,當日我險些殺了他,又奪走他的寶馬,他必置我一家於死地。
徐衛迎着這女人的目光,忽地輕笑一聲,隨後站起身來。姚平仲扭頭看去,只見太尉點了點頭,他這才道:“來,且押下去,好生看管。”
一家五口被押出帳去,臨走時,白瑪達娃還不時望向徐衛,神情複雜。
他們一走,姚平仲就道:“太尉,這廝雖然罪大惡極,但卻還有用。仁多泉城一帶,諸羌未附,若使他前往招撫,必然奏效。不過,只擔心這些羌賊反覆無常。”
此時,一名番將也道:“彝生者龍在諸羌中素有威望,他今日勢窮求饒,難保以後不會再反。若要用他招撫,就一定要強制內遷,不可留他在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