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衛笑笑,隨即對女兒道:“見過你兄長。
徐嫣已七歲,小姑娘眉眼像極了母親,穿一件水綠窄袖,外頭罩一領雪白的狐皮襖,映照得那張紅撲撲的臉蛋分外嬌氣,一雙汪汪眸子靈氣十足,着實是個小美人兒。聽父親吩咐,即規規矩矩地把雙手置於腹前,一曲膝,對堂兄道:“哥哥萬福。”
徐成說起來年紀比徐衛還大兩歲半,但這露n理輩分卻馬虎不得,也拱手還禮道:“妹妹。”
徐衛一直面帶笑容地看着女兒,待他兄妹二人見了禮,即道:“去吧,到你母親跟前陪着。”張九月懷胎已有七月,行動不便,有女兒陪在她跟前,也可解解悶。
徐嫣聽罷,給父親施了個禮,便連跑帶跳地走開了。徐成望着堂妹的背影,笑道:“九叔,侄兒怎麼覺得才一轉眼,妹妹就從個嬰孩長這般大了?”
徐衛聞言笑道:“這有什麼稀奇?我還覺得上次見你時,你還是個潑皮,讓你爹孃操足了心。如今不也是……咦,先還沒注意,這一身大紅官袍穿得可是威風得緊”
徐成一拱手,正色道:“若非九叔提攜,侄兒哪有今日?在杭州,天子親自賜見,問臣家事,後特授觀察使,囑咐臣好生在叔父手下聽用。”
徐衛一揮手:“談不上提攜,你的功勞擺在那裡,赴行在獻俘舍你其誰?對了,你父病情如何?”
提起這個,徐成臉上蒙了一層晦暗:“入了冬,就不太好,總說渾身都疼。醫官讓他靜養,但叔父知道我爹的脾氣,總愛動怒,唉……”
紫金虎似乎也覺得難過,嘆道:“大哥征戰一生,戰創無數,臨老了,難免如此。你們兄弟要多替他分擔纔是。”
“是,這半年來,帥司的事父帥已經力不從心,王副帥和兄長都分擔了一些。但父帥遇大事還是堅持親力親爲,侄兒勸他多歇息,卻招他罵,沒奈何……”徐成苦笑道。
徐衛一時不語,從自己上去涇原看望到現在,過了這麼長的時間,大哥的病情不見好轉,反而越發沉重。看樣子,自己不得不想遠一些了。一念至此,對徐成道:“你隨我來。”
叔侄兩個離了園子,到徐衛的書房坐定,紫金虎開口道:“你父年事已高,如今又有疾,涇原一路的事務,他恐怕力有不逮。你回去以後,就說九叔說的,讓他考慮退下來,卸了擔子,也好安心養病。”
聽到這話,徐成卻不感到意外,點頭道:“不敢相瞞叔父,侄兒來時,父帥曾吩咐,讓侄兒轉告,父帥也考慮到自己年事高了,精力不濟,且有疾,也想着退下來過兩年清閒的日子。只是……”
見他吞吞吐吐的模樣,徐衛道:“直說。”
“只是,父帥擔心他一旦卸任,涇原那些驕兵悍將以及諸羌部落不好彈壓,且党項人時刻在北,萬一得知父帥卸任,恐引發不測。”徐成道。
徐衛知道,侄兒這番話,倒不全是假。從大伯徐茂算起,徐家把持涇原一路的兵權已有數十年之久,大哥在涇原軍中,以及邊境諸夷裡威望甚高。一旦他不在臺上,或者說,不在了,肯定會有一些影響。但是,遠遠不到他所“擔心”的程度。
要曉得,涇原一路不是孤立存在。就算有一天大哥不在了,不管是驕兵悍將還是邊陲諸夷,試問誰有那個膽子敢借此興風作浪?他們又有什麼理由要興風作浪?徐家雖然握兵柄數十年,但說到底,涇原帥司的軍隊,該不是徐傢俬人武裝?
不過,話又說回來。倘若大哥交出帥印,誰來接任,這倒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如果說上報宣撫處置司,從外地調一個人去,顯然鎮不住局面。而且,涇原一路仍是陝西諸路中兵力最強的一路,如今西軍圖謀復陝,涇原路不能折騰。
因此,下一任涇原帥,必須從涇原本路的官員中產生。大哥的用意,再明顯不過,希望他的長子徐嚴繼任。
但這不可能,西軍雖然有父死子替,兄終弟及的傳統。但那多半是指軍隊裡的中下級軍官。在經略安撫使這一級,朝廷一直很慎重,哪怕就是想讓逝者的子弟接任,也沒有直接頂上去搞世襲的,必須在各處歷練多年,方能授職。比如大哥自己,在大伯去世後,他只是個統制,多年來積功升遷,到進京勤王之時,也還只是涇原副帥而已。現在,他想讓徐嚴接帥位,怎麼可能?
就算我辦得到,也絕不這麼幹,徐嚴是什麼人?奸猾之徒如果他只是“奸猾”也就算了,最讓人不放心的就是這廝不知輕重,自以爲是,把他老爹的“跋扈”學了個乾淨,卻又沒有他老子的手段和本事。這樣的人要是推上去,遲早得出事。
倒是眼前這傢伙,打仗不用說,性格也比較穩重,遇事不慌,臨危不懼,是個不錯的人選。但可惜了,在涇原軍中,資歷和威望都不夠,又尤其是他大哥壓在上頭。不過,若是培養歷練一番,也不無可能。
“你父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訴他,這事很難辦。”徐衛沉聲道。比起上次在徐原面前的表態,這一回紫金虎顯得更直接一些。
“是,侄兒回去以後,如實轉告父帥。”徐成道。
停了一陣,徐衛看着他,突然問道:“徐成,倘若有一天,你父不在帥位上,你又當如何?”
徐成顯然考慮過這個問題,因此不假思索道:“無論誰繼任,侄兒定當聽從節制。”
徐衛輕笑一聲,點頭道:“道理是沒錯,但你也應該知道,你父一心想推你兄上臺。”徐嚴徐成兩兄弟不睦,這一點紫金虎是知道的。如果徐嚴執掌涇原帥印,那徐成基本上在涇原一路也就沒什麼大的作爲了。
徐成默然無語,他當然清楚父帥的心思,他也知道一旦兄長登上帥位,自己在涇原也就是混日子了。但有什麼辦法?首先,父母雙親都偏愛“懂事聽話”的大哥,其次,大哥和自己不同,他從受蔭補作官開始,就一直在帥司行走,涇原大小將佐都對他恭敬有加,他的影響力不是自己可以比擬的。作爲不受待見的次子,自己在涇原幾乎看不到希望。這也是爲什麼當初自己寧願留在九叔麾下,也不願回涇原的原因。
看他不說話,徐衛沉聲道:“當初,你在九叔這裡已經作到統制,但叔父還是執意讓你回涇原去,知道爲什麼嗎?”
徐成擡起頭來,有些茫然,但似乎又從叔父的話裡聽出來一絲希望,因此囁嚅着:“這,這想是,叔父有所考慮。”
徐衛臉上閃過一抹怪異的笑容:“你還真說對了,叔父確有考慮在。”
徐成神色一變,拱手道:“請叔父明示。”
“從你祖父算起,徐家在涇原已經兩代人,幾十年,這在陝西諸路里雖然不少見,但沒有一家時間比你家長。現在戰亂頻繁,沒有誰有那閒工夫來徹底整頓西軍,因此維持穩定便是首要之務。之前你父開罪上司和朝廷的事,你也知道,但最後都不了了之,原因就在於此。你父若卸任,涇原還是離不開你家,你父親和一些涇原將佐或許都想讓你大哥上臺,但叔父不這麼想。”徐衛直接挑明瞭。
徐成顯得有些侷促,如果還聽不明白九叔的意思,那簡直就是蠢貨了。可問題是,這事他從來沒有想過,現在突然降臨到頭上,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好大一陣後,他才道:“這事,父帥怕是不會答應。”
“他不答應不要緊。”徐衛笑道。“這事也不是他說了算。”
徐成無言以對,徐衛見狀,站起身來:“好好想想九叔今天說的話,自己也應該省事一些,別總像個夢蟲一樣。”
建武二年歲末,徐衛在徐成回渭州之後,就作了一個動作。他得到川陝宣撫處置司的授權,擢升涇原副帥王稟爲“承宣使”,承宣使從前叫“節度觀察留後”,也就是預備節度使。這一段時間,王稟沒有什麼戰功,在涇原副帥的位置上,也沒有什麼突出的功績。爲什麼要升他?這就是要讓徐原知道,他想搞“世襲”這一點,上頭不會同意。
徐原一收到消息,又急又惱,大罵堂弟不仁不義,六親不認。可他也只能罵一罵,他雖然是涇原大帥,在涇原一路里他就是霸王。可涇原到底只是陝西治下一路,這種重大的人事變動,他無法左右。
但罵歸罵,徐原深知自己已經六十好幾,這個帥位坐不了多久,必須趕緊給兒子鋪條路出來。他也知道,儘管徐九是家族裡最小的弟弟,可人家現在是陝西最高軍事長官,陝西的事務連徐處仁都要聽他的意見,只要他肯幫忙,沒有什麼不可能。
有鑑於此,徐大放低身架,親自給堂弟寫報告。倒不提誰繼任一事,反而主動提出,上司重開榷場互市,這是利國利軍的大業,涇原從前就是舊榷場,請上司也考慮重開。
誠如胡茂昌所言,徐原在邊境走私中漁利不少,所以他纔有錢四處採購軍糧。現在他主動請求重開涇原的榷場,也就是說他願意把這一部分利益犧牲掉,來換取堂弟對兒子的支持。
而且,徐原考慮到直接“世襲”難度太大,幾乎沒有可能,因此退而求其次,希望上頭能任命徐嚴爲“經略安撫副使兼兵馬副總管”,給王稟作個副手也行。以徐家在涇原的勢力和影響,過幾年扶正不是難事。
對堂兄釋出的這個“善意”,徐衛沒有迴應,而是一反慣例,“莫名其妙”地授徐原次子徐成以“制置司幹辦公事”這一差遣。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徐成的身份,便從涇原軍官,變成了制置司下派的官員。
結果,徐大一看堂弟這一手,恍然大悟。老九是想讓徐成將來接涇原的帥位
一直到建武三年年初,徐原都沒有消息,涇原陷入了沉默。徐衛也無暇顧及他,因爲他正爲收復全陝而努力準備着。
潛入河東的人傳回了消息,河東主要的義軍有這麼幾支。一是太行山的義軍,他們基本上都是當年邵家兄弟的舊部。昔年,徐衛招討河東時,邵興邵翼兩兄弟的義軍兵力最強,邵翼更是親率數千健兒,參加了徐衛指揮的平陽保衛戰,防守外圍的羊馬牆。徐衛撤出河東後,邵家義軍遭到沉重打擊,邵家兩兄弟接連陣亡,不得不放棄城池,轉入太行山堅持抗金。
二是活動在隆德府和澤州一帶的“紅巾軍”,士卒以紅巾爲標誌,其首領據信是當年平陽城淪陷後,從城中逃出來的軍官。因爲這支義軍打的是“徐”字旗,且作戰尤其勇猛,李植幾次進剿,沒有一次不是大敗而回的。就連金軍,也吃過這支義軍的虧,當初粘罕因爲國內出現了不利於他的跡象,匆忙從陝西回國,走在河東半道上,就遭到這支義軍的襲擊。
另外,更能證明這支紅巾軍有虎兒軍“血統”的證據是,除了其軍法訓練,頗多官軍章法之外,他們和其他義軍也有很大的不同之處。義軍嘛,一般也類似後世的游擊隊,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紅巾軍每次軍事行動之前,都要經過周密的謀劃和佈置,其口號就是“不勝即死”,聽着耳熟沒?
這兩支義軍具體兵力不清楚,但都號稱十萬以上,擠幹水分,幾萬人應該還是有的。除了他們以外,其他各處義軍大大小小還有十幾處。這所有的義軍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以紫金虎部屬自居。徐衛當初兼任河東義軍總管,對義軍扶持很大,甚至還集訓過義軍將領,因此河東義軍對他感恩戴德,甚至以“父”呼之。
“來了幾個?”徐衛打馬行於秦州街市上,一邊向身旁的張慶問道。
“來了兩個人,都自稱楊進部下,急欲面見相公。”張慶回答道。
聽到“楊進”這兩個字,徐衛面上不禁一暗,遂催馬快行。不多時,至制置司衙署,直入二堂,到制置使的辦公堂裡時,已有兩人等候。
徐衛剛進去,張慶那一聲“制置相公到”方出口,那兩人快步上前,納頭就拜,話未出口,已大哭起來
徐衛一怔,見那兩人伏地痛哭,說道:“知道你們不易,且起來說話。”
張慶亦上前攙扶,那二人這才起身,一個叫着鄭普,一個叫黃守,都是三四十歲的壯漢,此時卻哭得淚流滿面。
徐衛坐下之後,立馬問道:“你二人果真是楊進舊部?”
“招討相公容稟,我二人昔年俱爲楊守禦部將,當時,卑職爲指揮使,黃守爲都頭。”鄭普泣答道。當年徐衛官拜“河東招討副使”,正使是李綱,因此鄭普仍以“招討相公”稱呼。
徐衛一時默然。自他建軍開始,立下一條規矩,衝鋒在前,撤退在後,決不放棄自己的兄弟。歷年以來,他也一直是這麼作的,但如果說有例外的話,那就是楊進。
楊進,綽號“沒角牛”,最初是在夏津縣一處堵坊勾當。因爲馬泰的原因,徐衛楊彥等人和他狠狠幹了一架,結下仇怨。後來,紫金虎在東京招兵,楊進帶了一支人馬來投,兩人摒棄舊仇,楊進自此成爲徐衛麾下戰將。
平陽之役後,徐衛急欲與折家軍回師陝西,參加“定戎之戰”,遂留楊進守平陽,充任平陽守禦使。定戎之役,西軍大捷,但不料後來局勢陡變,粘罕親率大軍來複仇。從此,楊進所部成了懸於河東的孤師後來,徐衛多方打聽,知道平陽淪陷,守軍全部陣亡……
“平陽如何失陷,楊進又是如何身死,你們細說。”張慶催促道。
那黃守抹了眼淚,嘆道:“自招討相公回師關中之後,楊守禦堅守城池,金韓兩軍無論是強攻還是誘降,楊守禦皆不爲所動,率領守軍百姓據城抗戰。因平陽兩壕三牆,城池堅固,金軍韓軍強攻數月不能下,然此時,城中缺糧,我軍殺牛馬爲食,糧盡,以粗糠麥麩裹腹,最後甚至以沙土樹皮充飢。無論再艱難,楊守禦都告誡我等,‘招討相公以平陽託付,雖互食骨血,戰至最後,亦當堅持’。又說,招討相公早早晚晚必然打回來。”
說到這裡,鄭黃二將不免再度落淚。徐衛也是面有悲慼之色,俯首不言。
“堅守六月之後,實在無以爲繼,有人提議開城投降,楊守禦當場手殺此人。後金軍攻破羊馬牆,撞破城門,入城之後,四處屠殺。當時,我二人都混在人羣之中,得以倖免。但楊守禦帶傷力戰,誓死不降,他殉難時,已被十數創,臥於街角,當金軍上前,他仍大罵不止,說虎捷軍只有斷頭之將,沒有投降之徒……”
“我等逃出城後,流落江湖,聯絡舊人,重新打出旗號,召集河東豪傑,轉戰各地,始有今日之紅巾。多年來,我等無不翹首以盼,希望有朝一日,招討相公能重回河東今河東忠義數十萬,皆以相公舊部自居,願相公早渡黃河恢復舊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