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六,大名廚。
大名府還是大名府,作爲曾經大宋的北京,大名府路的治所,這座城市時隔多年,仍舊保持着它雄偉的氣勢。三丈多高的城牆,居高臨下的城樓,一切都和當年一樣。
但名府又不再是大名府,當年這裡是河北地區最繁榮的城市,朝廷置北京留守司於此,人口數十萬,可說是百業興旺。但自從女真人奪取此地之後,它作過僞韓的都城,作過河北的首府,現在充當着中原金軍後勤基地的角色。
城中的百姓,早已經不是徐衛他們年少時看到的那些鄉親父老,至少表面上不是。滿城裡,都是剃禿了頭頂,結着辮子,衣服左枉的“狄夷”。左傳說,〖中〗國有服章之美,故爲華,有禮儀之大,謂之夏。服章禮儀是華夏民族的標誌。但在眼下的大名府,看不到。
此刻,大名府已經亂了。準確地說,從昨天晚上開始就已經亂了。城中的女真官員和將士在昨晚得到消息,有敵軍襲取了李固渡,連夜渡過黃河,衝着大名府來了。金國大名知府,兼大名府路的兵馬都總管,叫作撤烏,這個人資歷還算是老的。早在當初金國二太子翰離不南下侵宋時,他就是金軍的一個小頭目。
翰離不那時候從滑州突圍而逃,亡命河北,被徐家軍追得人仰馬翻時,他就是最後陪同在翰離不逃入真定府,爲數不多的“倖存者”之一。憑着這個資歷,他受到了兀朮的重用。如今已是大金國在河北的高級官員。
撤烏怎麼也想不明白,前些天,中原戰場的主帥烏延蒲盧渾還給他來了消息,要徵調糧草器械,說是中原戰場情況不太樂觀他準備在東京周邊與宋軍主力決戰。總不可能這麼快,黃河以南就全線潰敗了吧?
就算蒲盧渾和赤盞暉他們兵敗如山倒,我總該先看到金軍的潰兵,然後纔是宋軍吧?現在沒看到中原戰場上的潰兵,宋軍反而來了?這怎麼回事?很快他猜測到,這支宋軍不是從河南過來的,而是從河東!越過了太行山,殺入了河北!
可如此一來,他更糾結了。爲什麼?因爲大名府無兵可守!
作爲河北重鎮,大名府曾經駐有重兵,但中原戰場吃緊,大金國的主力都雲集在西部防備西軍和遼軍所以河北的部隊都填到中原去了,現在的大名城裡,只有一千多漢籤軍,和七百多名女真兵,剩下的,就是從各地徵發來了民夫。
大名府的重要性,不用多說,跑是絕對不行的。如果不戰而逃不死於宋軍,也得死於國法。但不跑,就只能堅守,拿什麼守?一千多漢籤軍,七百名女真兵能守得住如此大的城池麼?
在曾經的北京留守司衙門裡,撤烏正聚集文武官員商議對策。此人年近五十,身材極高大坐着也比常人高出一個頭。禿頂,結辮,耳朵上掛着金環,滿面的虯髯,幾乎連嘴巴都掩蓋住,刻悍的本性並不因爲長久作了地方長官就有所蛻變。
只不過,此時這位金軍中的老資格臉上卻是愁雲密佈。在他面前的是十數位惶惶不安的文武部屬,吵得不可開交。撤烏就在這爭吵聲中絞盡腦汁盤算着。
“咱們必須堅守大名,不可退卻一步!城中的物資是中原戰場的命脈。萬一有失,不止河南不保,河北恐怕也將受到威脅!說得嚴重一些,我們若是丟了大名,只怕得讓人逼到燕雲責!”主戰的人慷慨激昂,大聲疾呼。
“這些誰不知道?問題是拿什麼守?你知道來的是誰麼?聽過徐九的名號沒有?這十有八九就是他!你莫非不曉得徐衛正是大名本地人?他這是打回家鄉來了懂嗎?”
“我不管什麼徐八徐九,就是他種師道再生,大名府也不能有絲毫閃失!咱們還有兩千多兵力,能夠撐住一時。
敵軍再勇猛,這大名的高牆深壕,豈是那麼容易擊破的?”
“好好好,能撐住一時!那一時之後呢?我們殉國?老子倒是很情願給殉大金國,問題是意義在哪?等我們拼光了,宋軍進城,白白撿了個大便宜,這堆積如山的糧草物資,都是人家的!到時候還讓人斷了中原部隊的退路,全完!”
“那你要是逃跑,結果不也一樣麼?你還想怎麼地?一把火燒了這些東西?我這麼跟你說吧,事至如今,橫豎是死,不如拼一把,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我再提醒你一次,來的極有可能是徐九,這廝打從二十年前起,就一直是大金國的心腹巨患。這麼些年了,他就從大名府起家,戰河北,保河南,入陝西,徵河東,給大金國添了多少堵。昔年羽翼未豐尚且如此,今如日中天,咱們拿悼麼去抗衡?這裡是他的老家,他能玩命跟你幹?”
撤烏突然一掌拍在帥案上,驚得滿堂部屬紛紛側目。
“休言徐九如何了得!大名府事關重大,絕不能退!就是戰至我一人。也必保不可!兵不夠,城裡不是還有大批民夫麼?把器*鎧甲發給他們,武裝起來!就是排人牆也給我堵上城去!哪怕伸出脖子讓宋軍砍,也得砍些時候吧?我已經下了命令,往各州各縣調兵來保大名,咱們無論如何得扛住!真定府的援兵一來,問題就解決了!”
作爲軍政長官,他的話那是有一錘定音的效果。堂上部屬不再聒噪,只是衆人心裡都嘀咕,你把那些民夫武裝起來,能頂什麼用?堆人牆那不過是戲說而已,真要守城,那得會使弓弩,會操袍車,懂得令行禁止。民夫那就是羣烏合之衆,到時候宋軍一來,只怕頓作烏獸散!
不過話說回來,舍此之外,還有其他辦法麼?
天亮不久,大名府就成了一鍋粥。金軍士兵橫衝直撞,都往城上奔。本來毫不知情的民夫們”突然被集中起來,扔杆槍甩把刀給你,運氣好的話,或許你能得到一副身甲,還不知道到底要幹什麼”就給趕到了城牆根下。
金軍告訴他們,有大股的流寇來犯大名府。如果這些賊人進了城,那肯定是殺人放火,姦淫擄掠!誰也沒好果子吃。所以,大家要齊心協力,死守城池,要是打退了賊人,重重有賞。
沒等這些民夫把事情鬧明白”他們就給趕上了城。只見城頭上,到處都在安放巨弩,堆積石塊,如臨大敵一般!只因大名府多年不打仗,而且又是後勤基地,戰備不說廢了,那早已鬆懈。因此只能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這些民夫根本沒有經過軍事訓練”上了城簡直是兩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該幹啥。不一陣,有金兵來分發弓箭。老實說,大名城裡雖然部隊不多,但器械卻足”而且弓箭這玩意,但凡你有一把力氣,至少能把弦拉開吧?能開弓”就能把箭射出去,到時候宋軍密密麻麻一片壓過來,你就是憑運氣,總能放倒幾個不是?
“哥,女真人把咱趕上城來,是啥意思?”人羣裡,一個如驚弓之鳥般的少年問道。
“還能啥意思?城裡沒幾個兵”擋不住流寇,所以讓他們來堵。”他的兄長回答道。
“沒聽說哪裡有流寇敢攻城掠地的啊,是不是官軍打過來了?”弟弟又問道。
“你找死?別說話!讓女真人聽了去!”他哥緊張道。
正當城上緊急備戰之時,有人突然驚呼道“來了”衆人齊齊朝外望去。只見西面,遠遠揚起一股煙塵,彷彿是充塞在天地之間的一塊幕布,其中隱隱夾雜着些聲響,只是聽不太真切。
這讓城上的人騷動起來,衆人都竊竊私語,討論着是不是傳說中的“流寇”來了?很快,〖答〗案揭曉。在那片巨大的煙塵下,一支部隊正往大名城疾馳而來!轟鳴的馬蹄聲愈來愈響,到最後,竟如悶雷一般!
“孃的,這都馬軍啊!哪家流寇有這麼闊?”有人質疑道。
“女真人的話也能信?依老子看,這八成是南邊的官軍收妻河北來了!”
“壞了!咱要是拿箭去射官軍,到時候官軍進子城,不給辦個通敵造反啥的?”
“你要是射了,官軍進城你得死,你要是不射,你現在就得死!”
很快,如潮而來的騎兵部隊展現在大名守軍的面前。只是看一眼,都叫人膽寒!眼前密密麻麻全是騎兵!統一的裝束,統一的器械,哪怕是個再沒見識的鄉野村夫,他都看得出來這是一支正規軍,根本就不是什麼“流寇”。而且,民夫裡有識得幾個字的,馬上認出來,那“,敵軍”中一杆大旗,上頭一個“宋”字明明白白地彰顯了,這是大宋的官軍!
王師北伐,這是百姓們盼了不知多少年的好事!但此刻,他們高興不起來!因爲他們被推上城來作替死鬼,金軍就在他們後頭,尖槍利刃不是吃素的!
城前,李成衛打馬出陣,靠前窺視城防。當看到城上雲集的守軍時,這位党項驍將不禁皺起了眉頭。看來,大名城的守軍比他想像得要多。
背後響起馬蹄聲,楊再興也跟了上來,他側頭道:“楊都統,你怎麼看?”
“就這些撮鳥,擋得住我一擊?”楊再興不屑道。
李成衛搖了搖頭,楊再興見狀,手中鐵槍往前一棒:“你難道沒看出來,這些都是充數數的?”
李成衛面露疑惑之色,再定睛一看,忽地暗叫一聲慚愧。他始終擔心大名守軍死守,心裡頭一直放着這個事,以至於沒有細緻觀察。只要仔細一看,不難發現,城上的守軍雖然人數不少,但排列不得法,弓手、弩手、刀牌手,按作戰用途區分,應該排在不同的位置。可城上的守軍都是擁作一團,毫無章法可言。再看細心些,竟看到城上簡直是魚龍混雜。有些人身着戎裝,有些幾乎就是穿着常服上來的。
“成了,比照護城河的寬度,城牆的高度,咱們臨時趕製一批器械,上午歇歇下午扣城。弟兄們也該蓄蓄力了。,“楊再興輕描淡寫的。
“嗯”趁這空檔,咱們……”李成衛道。
他話沒說完,楊再興哼了一聲:“知道,勸吧,李都統要是能把這大名城勸開”倒省了許多事。”
當即,二人歸陣,下令後退數裡,馬不離鞍,人不解甲,就地歇息,吃乾糧,喝冷水”把肚子填飽,下午好乾活。同時,命令部分士卒,按照一定的規格,趕製攻城器械。騎兵出擊,不可能把大型攻城器械都帶上,所以只能臨時趕製諸如簡易雲梯,以及必不可少的壕橋之類簡單的器具。從前西軍攻城”那都是有巨袍巨弩的支援,現在,只能“,從簡”了。
李成衛歇下來之後,馬上召集中軍中刀筆吏,以徐衛的名義,寫成勸降書,投往大名。將士們從昨天出發,一直到現在兵臨大名城下,沒好好吃上東西,也沒得到休息。雖說西軍訓練嚴酷,這點辛苦不算啥,但再勇猛的士兵終究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軀。
見宋軍稍卻,撤烏抓緊時間備戰。他恨不能把屯積在城裡的器械都弄上城去,但是刀槍弓箭這些玩意是人就會使”可像巨弩這種大殺器,那不是阿貓阿狗都能擺弄的。
像八牛弩”神臂弓這種利器,往往要十數人甚至數十人一齊操作”沒經過訓練,只能是摸瞎。城中袍車也不少人,可根本沒有操袍手。
沒奈何,只能趁宋軍還沒有攻城,突擊也訓練了。
一時間,城裡城外,都在緊急備戰。大名城裡的百姓聽到風聲,上午各種謠言在城中飛傳,有人說是“流寇”來犯城,也有人說是官軍打過來了。還說得有鼻子有眼,說是城外領兵的,就是折郡王,破城只在旦夕之間,咱們等着光復就行了。總之,整個上午,大名百姓都在緊張和激動中渡過。
不過,撤烏等金國官員就不是這樣了。
這會兒,他領着一幫文武部屬匆匆行進在往衙門去的路上。他手裡攥着一條白絹,神情凝重,腳下健步如飛,口中也連珠炮似地問道:“什麼時候?剛剛投進城的?投了多少?都誰知道?”
“總管放心,就這一封,是由一名女真猛克取到的,沒有流傳。”有人回答道。
撤烏拉長着臉進入大堂,也不往帥位,隨便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其他部屬都圍在旁邊。只見他展開那條白絹,上面是工工整整的漢字,也沒有排頭稱謂。
直接就是“宋東莞郡王,上柱國,知樞密院事,川陝宣撫處置副使徐衛,告大名守臣。”只看這起頭,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娘哎,還真是他啊?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上一回西軍入河北,還是宋金結盟攻遼,這一回又來……
接着往下看,“徐衛”在勸降書中稱,他此番率領西軍將士,進入河北,是爲光復舊地,名正言順,鬼服神欽。大名府,於公”本是大宋領土,金人竊據已久,理當收復;於私,大名是他桑梓之地,先人經營生活之所,收復此地,責無旁貸。
但是,正因爲他是大名本地人,不忍心看到父老鄉親,受戰火波及。倘若戰端一開,矢石橫飛,玉石俱焚,本王於心不忍。所以網開一面,只要大名守軍,能夠開城歸順,他保證,無論金漢,不分種族,一概保全身家性命。
而且,“徐衛”還在勸降書中稱,他知道大名府無兵可守,連〖鎮〗壓個民變,都從真定府調兵。同時,他也告誡大名守軍,不要心存幻想,河東已經在我手裡了,真定府的金軍救援燕雲尚且不及,哪裡顧得上你們?
勸降書到這裡爲止,並沒有放狠話,諸如說什麼如果不投降,就要怎地怎地。但光是如此,已經看得一衆金國文武心驚肉跳。“徐衛”不用放狠話,單是他的名字,就已經足以讓人膽寒!
徐衛這兩個字,在金境出現的頻率,絕對比趙官家還高。打從宣和年間,他在紫金山一戰成名開始,紫金虎的傳說就不斷地在北地流傳。隨着他仗越打越多,紫金虎的名號簡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現在,這個煞星帶着大軍回到了他的家多,那肯定是志在必得!這沒說的!他既知大名府防守薄弱,又親筆勸降,看來是真希望保全他的“父老鄉親”。怎麼辦?是戰是降,可都在一個人的一念之間……
撤烏也猶豫了,作爲曾經追隨翰離不南下的老資格,這大名城裡還有誰比他更清楚紫金虎的手段?想當年他在紫金山擋住金國東路大軍,使得二太子望河興嘆時,撤烏就是見證者。
徐衛的勸降書,就在他手上,如果開城投降,或許真如書上所言,能保全身家性命。如果堅守城池,他非常清楚,憑現在手裡的力量,他根本就不是徐衛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