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西山谷供影門衆人暫住的院子裡。姜唐放下漱口水,打着哈欠望了眼窗外,“明日便是武林大會了,對了,”轉頭問身旁的侍從道,“如此算來,距離霧面給奪魂下達命令也已有三日,那歐氏姐弟可有何動靜?奪魂當真出手去刺殺索命了?”
“回門主,歐氏姐弟於昨日夜裡逃離了暗閣,如今下落不明,暗閣閣主正在私下追捕,但卻毫無所獲。”
“哦?”姜唐翹起了嘴角,“那你昨夜可照我的吩咐去做了?”
“是,只是屬下不明白……”
“不明白我表面上並未否定霧面的安排,卻爲何派了霧面參加武林大會後,還要另外出手協助歐氏姐弟逃跑?呵呵,”姜唐敲了敲桌面,“你跟我多少年了?”
侍從一時半會沒能反應過來姜唐何出此言,卻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回門主,三年零兩個月。”
“三年零兩個月,”姜唐面帶笑容地看着侍從,可雙眼中卻不是笑的,“才三年零兩個月,你都已經開始質疑我的決定了。”
撲通!侍從慌忙跪在了地上,抖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可姜唐卻並未理會他的反應,而是道:“你都如此,更何況霧面?六七年了,從他還只是蝕骨時起,便開始跟隨我,該曉得不該曉得的,他都曉得。他第一次能揹着我折騰出歐氏姐弟的事秘而不報,誰知道第二次、第三次會是什麼?人心,是會變的,我總得時常瞧瞧這些跟隨我的心有沒有變才妥當吧?至於那歐氏姐弟嘛,我放他們走,自是有我的目的。有些棋子,緊握在手中可是發揮不了作用的。”
侍從聞言,一腦袋磕在了地上,汗如雨下。
姜唐保持着那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微笑,沒再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敲門聲打解脫了這可憐的侍從,“門主,平王殿下來訪。”門外的人如此報道。
“讓殿下稍等片刻,我這就過去。”對於平王的來訪,姜唐並不覺得意外。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那還跪在一旁侍從肩膀,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屋子。
。。。
“草民姜唐參見平王殿下。”
“欸欸欸,”姜唐還未來得及跪下,賀宇澎就三步並作兩步向前攔住了他的動作,“三叔如此可真是折煞小侄了,小侄怎麼受得起三叔這一拜。”
“殿下說笑了,殿下乃當今陛下的二皇子,而我只是一介江湖草莽,殿下這聲‘三叔’,纔是當真折煞了草民。”姜唐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三叔莫要這樣,”聽聞此言,賀宇澎連忙屁顛屁顛地扶着姜唐,將他引到了桌案旁的座位上,“閒雜人等都已被我遣走,此處只有你我叔侄二人,”指了指自己,“我,綏王嫡長孫賀宇澎,”又指了指姜唐,“綏王三子,賀昆樞。”
“殿下還是莫要再提‘賀昆樞’這三個字爲好,”姜唐嘴上如此說着,身體卻是配合地入了座,“我現在只是姜唐,江湖的影門門主姜唐。”
“切,”賀宇澎一臉不悅,“若不是先帝昏庸,三叔您堂堂一個親王三子,又怎會流落到如此地步?綏王祖父、阿爹、二叔和大哥二哥又怎會被扣上個莫須有的謀反罪名,英年早逝,還不得葬入皇陵?”
“呵,”姜唐依舊是半笑不笑着,“照殿下如此說,我這謀反的親王三子,還多虧了是個青樓女子所出的不受待見的庶三子,才能逃得一死呢。”
“哎,三叔,”賀宇澎有種馬屁沒拍成反倒被馬踹了的挫敗感,“您曉得侄兒我不是這個意思……”
“說吧,”姜唐卻沒打算繼續糾纏,“殿下光臨寒舍,可是爲了劍宗那秘術之事?”
“咳咳,”心思被毫不留情面地一語道破,賀宇澎尷尬地咳了兩聲,道,“正是。”
“怎麼,殿下可是也想得到那秘術?”姜唐挑了挑眉。
“怎麼會,”賀宇澎一邊說着,一邊伸出根手指在面前晃了晃,剎那間,一條不知從何而來的火焰竄上了他的指尖,卻未傷他分毫,“侄兒自是曉得,那所謂的秘術與此燚教之術殊途同歸,怎會多此一舉再去染指那秘術?只是……”
“只是殿下你不需要秘術,秘術卻也不能被太子得到?”姜唐再一次接上了賀宇澎的話。
賀宇澎收回火焰,點了點頭。
“爲何?何人不曉得龍椅上那位對邪族、邪術的忌諱,爲何不順水推舟讓太子將秘術得到收手了,再倒打一把,借龍椅上那賀昆櫸之手廢了他?”
“不不不,”賀宇澎搖了搖頭,一改方纔晚輩姿態,嚴肅道,“用一個足以以一當十的秘術來賭父皇會廢太子,划不來。太子與我這孤家寡人不同,手握三十萬定遠軍,倘若他當真得到了這東西,太子之位在與不在,他或許都不會再放在眼裡。”
父皇,他喚賀昆櫸,喚殺父仇人之子爲“父皇”。姜唐眯了眯眼睛,卻並未說什麼。
“至於他的太子之位,”賀宇澎想到了那張被燒得只剩下三個字的密信,“或許不用我們做什麼,不日,父皇便會自己動手了。看來,我之前以爲的他們父子之間有間隙當真不假,而且不但不假,這間隙還不是一般的大。”
姜唐疑惑賀宇澎所指何事,可卻並未問,因爲他清楚,即便從血緣上來講,二人乃叔侄,但實際上,二人的地位卻早已是天差地別了。有些事情,並不是現在的他該問、該插手的。
“殿下放心,”姜唐道,“我前幾日試探過,劍宗少宗主口中的那秘術,八成就是個失傳了的武林秘籍,與真正的秘術沒有絲毫關係。”
“哦?”賀宇澎滿臉寫着不信,“三叔確定?”
“殿下若是不信,”姜唐想了想才道,“遣人將那東西奪來不就是了?我聽聞,昌平公主現下也住在劍宗,與那朝少宗主走得頗近。”點到爲止。
“奪來,讓沂兒去奪來,呵呵,”賀宇澎卻嘲諷般地笑了,“三叔,說來慚愧,侄兒我現下連這昌平到底是敵是友都不曉得吶。當初見她初入皇宮無親無故,父皇卻對她甚是喜愛,於是便設計着將之收爲己用,可到頭來,卻不曉得是自己利用了她,還是被她利用了。”
“殿下何出此言?”姜唐這次是真的皺起了眉頭。
“三叔不是明知故問嗎?”賀宇澎撇了撇嘴角,“八年前的事本就出自影門暗閣出之手,三叔您又怎會不知?”
“殿下莫不是說,”姜唐感到額頭上似乎流下了一滴冷汗,“可當初但凡參與或知曉此事的人,早在三年前我當上門主時,都已藉機……”
“不不不,三叔莫慌,我說的不是三叔手下的人有問題,而是,”賀宇澎敲了敲桌面,“賀沂,景王遺孤,三叔可曾想過這遺孤到底從何而來?據她自己所稱,景王、冀王啓程歸京時並未帶上她,她故而得以逃得一命。但我們卻一直忽略了一種可能,若她說的並非事實呢?若她也曾在那八年前的大雪之中呢?三叔不會從未考慮過吧?”
“考慮自是考慮過,”姜唐摸了摸下巴,“但八年前,那昌平公主也就是個十歲稚童,怎可能在那大雪廝殺中逃脫?”
“除非……”賀宇澎對上了姜唐的眼睛。
姜唐打了個寒顫,接道,“除非隨她一同逃出的,還有他人……”
“三叔可還記得,當年之事過後,第一個趕到現場的竟是劍宗。”互相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愕後,賀宇澎繼續道,“而我前幾日與那劍宗少宗主接觸過,他舉手投足間,全然不似個普通的江湖門派子弟……”
“莫非他當真……”
“他脖頸上有一道疤,”賀宇澎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疤很深,很舊。還有,入住劍宗是沂兒自己提出的,沂兒對他的熱情遠遠超出了我的意料。如若劍宗少宗主並非宗主親生,而是冀王遺孤,如果賀沂與他本就認識,是青梅竹馬,甚至是堂兄妹,那一切便都說得通了。”
姜唐扶着額頭,回憶着那與朝露爲數不多的幾次接觸。
是啊,如此一來便也解釋了那樁僱主不明的刺殺劍宗少宗主的委託,如闊氣的出手,定不會是普通的江湖之人,不普通之人卻花重金僅爲刺殺一個江湖門派的少宗主……
姜唐分析着,莫非,僱主便是太子?他也是因猜測到了那朝露身份,纔出此下策?
“此人留不得。”當姜唐仍陷在自己的沉思中時,賀宇澎卻已得出結論,“此事便拜託三叔,相信一個小小的劍宗少宗主,於三叔這偌大的影門來說,定不在話下。”
“可……”姜唐在想着些什麼。
“哦?”
“……好。”姜唐似乎在心底也打好了自己的算盤。
“那便勞煩三叔了,侄兒告辭。”微微一禮。
“殿下慢走。”起身相送。
賀宇澎的背影消失在房間後,姜唐卻再次想起了朝露那張嬉皮笑臉、到處都寫着“棘手”二字的臉。劍宗少宗主,這條棘手的命,該派誰去取好呢?劍宗,是必定會得罪個徹底了,但如何才能將對影門的損害降到最低……
下一瞬,姜唐想到了冷瞳那張不苟於言笑的面孔,與昨夜方纔逃脫的歐氏姐弟。
便如此吧。姜唐做出了決定。
此時此刻的他遺憾地並未意識到,被暗閣前歐閣主刻意隱瞞了的冷瞳與八年前那場刺殺之間的關係,而也正是因爲他這個“並未意識到”,使得之後的事情完完全全脫離了他的掌控。當然,也脫離了任何自以爲運籌帷幄之人的掌控,包括那曉得自己的命很搶手的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