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的期間,朝露做了很多很多夢,聽見了很多很多聲音。她似乎瞧見了阿爹阿孃與冷瞳的對峙,又似乎去到了親生爹孃的墓前。最後,所有的場景停在了一個小屋內,榻上躺着的是自己,而榻邊滿臉焦慮的,是阿爹與阿孃。
阿爹阿孃,女兒不孝,又讓你們擔心了呢。
之後,意識再次陷入一片混沌。
再次醒來時,時間已經不知過去了多久。口很乾,渾身無力,朝露瞧見了放在案上還冒着熱氣茶杯,她伸手就能碰到,卻沒有伸出手的力氣。她掙扎着,喉嚨中發出了聲不甘的咕嚕,她使出了渾身解數纔夠着杯沿,可指尖的顫抖與眼前的陣陣黑讓卻她拼命抓空着。當手指終於碰到實物時,朝露卻發現,自己碰到的是另一個人的手。
“醒了?”是阿爹朝青。
朝青端起茶杯放置朝露面前,“封印後,你昏睡了三天三夜,你阿孃一直沒閤眼地在旁邊照顧着,我瞧不下去,便將她弄暈送回房了。”
“……”等阿孃醒了,可有阿爹你好受的。心裡這麼想着,可當朝露瞧見朝青眼中那遮掩不去的疲倦時,愧疚卻是蓋過了所有其他心思。
“可感覺好些了?”朝青扶着朝露的脊背,幫她慢慢坐起靠在了牀頭上,“一時半會兒覺得渾身被抽空是肯定的,畢竟內力被盡數封印,況且,你原本受的傷也算不上輕,”又拍了拍身旁的藥箱,“趁你醒着,先把藥換了罷。”
朝露抿着脣點了點頭,朝青擡手拆起了朝露身上的紗布。雖然傷口已多多少少結了痂,但當紗布連着部分痂一起取下時,朝露還是控制不住地從喉嚨裡漏出了聲痛吟。朝青捏着紗布的手,一抖。
深吸氣,朝青舉着沾有藥的棉球向那貫穿左肩前後的傷口慢慢靠近,傷口已經被黑色細線縫合,但傷口的猙獰感卻並未因此減少半點,瞧見女兒不由自主縮着的脖子,朝青忍不住收了收手:“早知如此,便應等你阿孃幫你換完藥了,再將她弄昏。我還當真受不了你這換藥時的鬼哭狼嚎,也只有你娘能治得住。”
“……”不就是輕哼了一聲嗎?哪裡鬼哭狼嚎了。
“哎。”猶猶豫豫半天,朝青還是起了手。
“嗷。”棉球剛碰上傷口,就是一聲慘叫。
故意的吧?
朝青嘴角抽着,牙一咬,在女兒可憐巴巴的表情下,三下五除二地加速完成了上藥的動作。
完成一樁大業後,朝青松了口氣,“也不曉得你阿孃是如何氣不喘手不抖地在人肉上動針線的。”一邊擦着額角的汗,一邊苦惱地盯着乾淨紗布,“要不,我還是把雁兒喚醒來幫你包紮吧?”試探地問道。
“不不不,”朝露像是聽到了什麼恐怖消息一樣,將頭搖成了撥浪鼓,“阿孃那哪是包紮,那是屠夫!上完藥還摁摁看勻不勻,纏完了還扯着瞧瞧緊不緊。”被阿孃療傷支配的恐懼,使得朝露打了個寒顫。
“嗯……”向來容不得任何人,包括朝露朝暉在內,說半句妻子壞話的朝青,這次竟一反常態地摸着下巴認真點了點頭,“你這麼一說,還真是。”
“啊,”朝露懂了,“你也被折騰過?”
“何止折騰過。”意味深長地一聳肩。
“咂咂咂。”
“想當年啊……”
“是是是,阿孃就是如此……”
……
二人就這麼那一句我一句地,揹着柳雁雪抱怨起了她的屠夫行徑。
一盞茶後,剛收起紗布的朝青,不知爲何,被朝露左肩偏右下方的另一道前後對稱傷疤吸引了注意,“瞧你這個子長得,這疤以前應當也是在肩上的吧?”
眼皮一跳,“唔。”朝露答道。
“時隔八年,還同是左肩,那冷瞳咋不乾脆捅一個地方算了?還能省得多留意條疤。”朝青一本正經地道。
“……”阿爹您這話我沒法答。
“此次之事,你可有想出個所以然來?”怎知,朝青卻突然話鋒一轉,問道,“雖然是你失控的靈力導致了冷瞳的誤傷,但你不得不意識到,她二次奉命殺你之心,並不假。”
“……”垂下了目光,朝露沒有接話。
“從我尋到的紫令與你阿孃在她身上尋到的帶毒冰晶來看,下令之人應當還是影門,同樣是用歐氏姐弟的性命逼她動手。歐氏姐弟,”朝青並未因女兒的迴避而放過這個話題,“聽雙雪和渤帆講,你們在村子裡遇見了?當真只是碰巧遇見?而影門遣冷瞳殺你,又是出於何種原因?是影門自身利益?一個新的交易?還是另有緣由?”
“……不曉得。”拗不過朝青的逼問,朝露嘆了口氣,“太子僱影門,是我與阿暉一手促成的,但他並無二次買兇的理由。如若說買兇之人是遲早會對我動手的平王,一切卻又說不通,平王手裡有着燚教,他怎會選擇此種會留下更多把柄的方式?如若刺殺是出於影門自身利益,冷瞳之事,雖多少算是與影門結了怨,但怎麼也不足以讓他們動手殺人。”
“哦?那你打算接下來如何做?”朝青問道。
“查查平王,他的背後或許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許多。”
朝青沒有評價,而是久久地盯着朝露的雙眼,直至朝露被盯得滿身虛了,才道:“你自己清楚便好,凡是謹慎爲妙。只是,”站起了身,“露兒莫非以爲,在這安國,位高權重者,只有太子與平王?”
“這……”聞言,朝露心底的某根弦瞬間繃緊。
阿爹指的是……陛下?
“二十年前,先帝在時,三王奪位之事,”朝青的眼底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露兒你知曉多少?”
“綏王勾結燚教,趁先帝南巡之時,攻入了行宮,秦貴妃……外祖母便是在那時……”偷看着朝青的表情,“當時還是蓮華公主的姑姑與先帝也險些喪命,多虧阿爹你及時趕到,用幻術……”
“不,先帝早在我到之前,便已不知被何人救出,我只是撿了個便宜而已。而我能撿上這個便宜並救出你姑姑,都因……”眼底閃過一絲愧疚,“你親生阿孃死於難產,但你阿爹卻是爲了救我而死的。”
朝露撇過了目光,並未接話。她清楚,自己親生父親之死,一直是阿爹心中的一個過不去的坎兒,可從朝露自己的角度,自私些來講,她卻並不願在意二十年前發生的事情,因爲在她心中,朝青就是她的親爹,柳雁雪就是她的親孃,而不是那從未謀面的……
“至於那真正救出了先帝的人,”朝青卻已不再提那個話題,而是繼續道,“便是當今陛下安插在綏王身邊的暗樁。他曉得綏王謀逆卻按兵不動,直到生死攸關的時刻,纔將先帝救出,救出後卻並又不居功,而是趁着京城的一片混亂,自導自演來了場景王刺殺監國太子的大戲,讓本就滿腔怒火的先帝在回宮後,查都懶得查,直接將景王廢了。”
“陛下拔除櫚伯伯之事,之所以能如此順利,還不是因爲櫚伯伯當時因母妃之死與陛下所爲,早已心灰意冷、無意皇位,而阿爹你又……”
“我又從中作梗,順着父皇和太子二哥的意思,帶着大哥一家遠遁江湖,退出了皇權鬥爭?”朝青挑起了眉毛,“露兒你莫不是想說,如若我未退出,現在坐在龍椅上的會是我吧?”
“……”阿爹你都這麼自個兒說了,要我如何回答。
“你若是如此想,那便是絲毫不瞭解我那二哥的能耐。”朝青將雙手負在了身後,“三王奪位,綏王乃先帝長兄,手中還握着足以顛覆半個王朝的燚教;景王大哥年長二哥許多,自幼跟在先帝身邊打理大小事務,朝裡朝外的勢力更是錯綜複雜。那爲何,最終贏了的會是他,賀昆櫸?”
“寧源的真實身份乃祁王之妹,你是曉得的,我與寧源同患難同生死,又有着師徒之名,我最終卻只能在祁白白當上八年質子,最多是在先帝協助之下才攪起了個內亂。”朝青又道,“而他賀昆櫸,與寧源之間有的只是君臣之名,卻能在短短几年內,借寧源之手使得整個祁國俯首稱臣。”
“當然,天時地利人和,並不能被排除在外,但如此一個得了皇位又擴了疆土的皇帝,可當真如你與暉兒所想的那樣,半點不曉得太子、平王與沂兒你們私下裡做的那些小勾當?”
“阿爹的意思是,此次……”
“我並未指此次之事,我指的是,所有事,六指公主的身份,太子與平王的爭鬥,乃至沂兒的小心思。”朝青坐回到了榻邊,“他時隔十二年,將被先帝貶爲庶民的大哥與我重新封王,又封了大哥獨女沂兒爲公主,甚至允她翻看奏章,到底有何深意?他派寧源調查六指公主,卻又任由太子與平王攪合,意欲何爲?他屠殺靈族,控制江湖,其中又有什麼我們未曾想到的目的?他臥病在牀,命不久矣,又可是事實?”
“何爲真,何爲假,何爲做戲,何爲幌子。露兒啊,你與暉兒既然已經鐵了心,要踏入這皇權旋渦,那便得將這一切都看仔細了,萬萬不能漏過任何一個,尤其是我那向來喜愛扮豬吃老虎的二哥。而要看透這一切,你就得先學會去尋找最本質的起點。陛下、太子、平王,他們各自最本質上,想要的是什麼?而除了他們三人外,還有什麼藏在暗處的勢力可能牽扯其中?”
“露兒,你是幻靈族,雖然有着預知夢,但卻萬萬不能因此便將自己的眼界定在飄渺的未來,而忘了回頭看。”頓了頓,“我這麼說,你可明白?”
“……嗯。”
扮豬吃老虎的陛下,藏在暗處的勢力。
不知不覺間,朝露被弄出了一身冷汗。
也是直至今日的此時此刻,自己與阿爹道明瞭心思,阿爹接受了自己的決定,開始提點時,朝露才真正意識到,阿爹,並不只是個小小江湖門派的宗主,小小靈族的族主——朝青;而是那看盡人間百態、受盡人間疾苦,那曾今手握千萬人生殺大權,以質子之身一舉傾覆鄰國政權的冀王——賀昆槿。
朝露忽然發現,與阿爹,乃至京城的那些相比,自己還很幼稚,還很年輕,自己並非自己想象中的那樣運籌帷幄,自己遺漏了很多,而這些遺漏,將可能帶來殺生之禍。
或許,是時候該收收手,回頭重新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