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聽到了些聲音。
“未曾想到, 焦微竟爲我做出了此等……事。孽啊，都是孽。”是一個略顯滄桑的聲音，“你既然已經在此, 那麼, 那皇宮秘聞想必也已經曉得了吧？你的出身與焦微的……她在風語衛的追殺中受了重傷, 碰巧被我所救。我與她乃青梅竹馬, 出身同一個靈族村莊。那時候, 她還姓朝。她向來爲人冷漠，卻不知爲何唯獨與我能說上幾句，時間久了, 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但一同出了村莊後，便再也沒聯繫過了。未曾想到, 再次相見會是以那種方式。”
“焦微的傷, 不重, 但難纏的卻是她身上各種早年闖江湖留下的毒，那些毒在那一次徹底爆發了。以我的醫術, 無法根治，頂多只能幫她將毒壓制着。我同她提過雪茗谷，可她卻也從未去過，而是一直待在我身邊。她說，她的身份不便在那種大門派中露面, 我信了。可我後來才曉得, 她如此做, 只是想……”
“她對我的情意……我……我一直只是將她當做個朋友。後來, 追捕她的風語衛發現了我們, 我被盯上了，我哄着騙着逼着她離開, 獨自留下應付風語衛。卻又不曉得該慶幸還是該悲哀的是，被派來接近我的風語衛，是歐。他愛上了我，爲了我背叛了風語衛，幫我隱瞞了焦微的蹤跡。我也……對他動心了。我爲他生下了雪目，我們過得很好。”
“焦微知道着這一切，卻也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甚至到了後來，變得開始主動疏遠起了我。我以爲，那是因爲她想通了，以爲她去另尋名醫了，便也沒再……幾年後，我生下了雪黎，歐很喜歡這個白白胖胖的小兒子，雪目也很喜歡這個小弟弟。那段時日，應當算是最幸福的時候了吧。”
“但那幸福並未持續多久，在一次雪目抱着雪黎在外面玩時，暴露了靈力。我……我與歐大吵了一架。我讓他帶走了孩子們，因爲只有他這個非靈族的風語衛，才能保住兩個孩子。我留下來以靈族身份獨自面對……我也不曉得，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大峽谷的。”
“進入峽谷的人會被所有人忘記，但同有幻靈力的焦微，應該是意識到了這件事吧？她做了一個預知夢……我以爲她是去尋醫了，卻從未想到，在那之後，她連藥都未曾吃過。她竟然自暴自棄地，任由毒在體內橫行……”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乾脆用命換了個窺命的機會，用命佈下了個局，只爲讓你們將我救出去，但預知終究只是預知而不是事實，她可曾想到，我變成了現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不，”另一個聲音出現了，“我想，這一幕她應當也是遇見了的，她如此做，或許只爲讓這骨哨中殘留的她的一絲靈識，將你喚醒，再見上雪姨你一面。”
“只爲將我喚醒，再見上我一面……這峽谷，是吃人的吶，入此之人，無一例外地會被幻境吞噬了理智，意識在虛假的夢境中徘徊，身體卻變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屍走肉，同類相殘，不人不鬼。進來的人越多，廝殺便越是慘烈，你在毫不知情情況下，咬死捅死的可能是你的妻兒，喝的吃的可能是你兄弟姐妹的血肉……”
“而於我們靈族來說，現實將更加恐怖。因爲，我們會偶爾清醒，清醒時，將會認識到這一切，會在無數已經沒了人形的親朋好友間，要麼被他們吞噬，要麼殺了他們。而與此同時，靈族的清醒也是無法持續的，再次變成厲鬼，只需打一個盹兒罷了。入眠，即是入魔。”
“峽谷的出口就在那兒啊，直直向前走，走上個十天半個月的，就出去了。但在這十天半個月中，你要時刻保持警惕，準備着與隨時可能出現的厲鬼廝殺，哪怕那些厲鬼曾是你的親人。你不能睡，因爲一旦睡着，你便與它們一樣了。下一次的清醒，將不知在何時。”
“但……也並非沒有人成功出去過……”
“孩子，你走吧，以你的意志力與身手，一個人，應當是能夠出去的。我活不久了，隨時都可能再次淪陷。你帶着我，只會是個危險。況且，我也並不想出去，不想讓雪目雪黎想起我這樣一個不稱職的母親，看見這樣子的我。只要他們都活的好好的，我就滿足了。就允許我在他們的記憶中，繼續死於難產吧。”
“你快走，這是我的靈羽，寒屬性的。有了它，對付那些厲鬼，你將更有把握。如若我未記錯，雪目是你的師姐吧？既如此，你再認上我這半個靈族的師父，應當也不虧。快走，趁着天還亮，趁着你還不困，快……”
“雪姨，我不能走。我要陪着她。”
“你……你這又是何苦呢？她雖是靈族，也不知爲何不會化作厲鬼，但她有着如此重的傷，意識深陷幻境，能不能清醒都不曉得。就算她醒了，你能帶她出去嗎？你能保證你自己不會再次陷入幻境嗎？況且，你比我更清楚，她不能出去，這個幻境與她來說……”突然頓住了。
過了一會兒，“你！莫非你……不打算出去了？打算就如此……陪着她？可……可你曾想過，她是不會成爲厲鬼，但你呢？你能永遠保持清醒嗎？一直待在這，萬一……”
“便是睡過去了，我也不會傷着她的。”是那第二個聲音。
“你……糊塗啊，糊塗！你竟然給自己下了毒？打算清醒時定時服用解藥壓制，一旦失去理智，便讓自己毒發身亡？就爲了……不傷到她？你何苦啊？你……你曉不曉得，這毒便是服了解藥壓制不會致死，發作起來也能痛得你死去活來？”
“無妨，正好醒神。”
“你……孩子啊，你怎如此不愛惜自己？你本就不該來這峽谷的，焦微她……是我們對不住你們。你……”
又過了許久，“哎，也罷，也罷。隨你吧，只要到了那一步時，你不會後悔。”
“雪姨，這靈羽，你可願……讓她來習承？她是天生的靈族，比我更適合當您的徒弟。況且，這靈羽或許可以協助壓制她體內的……”
“……我既給了你，那便隨你吧。”
“多謝。”
“瞳兒啊，我喚你瞳兒，你可願意？”
“自然。”
“我不曉得自己能撐多久，如若你看到我變了，便給我來個痛快吧，我不想以那樣的姿態走到最後一刻。”
“……好。”
之後，又是一片窸窣的響聲，但對話卻就此終結了。
。。。
朝露睜開了雙眼，摸着涼冰冰的額頭，看着那豪華的天花板，半天未回過神來。她觸動了靈羽，卻發現，額頭上好端端的帶着兩根銀白光，不多不少，也沒有絲毫異常。
夢……嗎？夢到什麼了？她記不清。
她記不清夜裡的夢，但白日之事卻歷歷在目。她清晰地記得自己是如何在太女面前愣成了樁子，自己一行六人，三個郡主、兩個王妃、一個長公主，又是如何在好客的柳皇后邀請下，夜宿在了這深宮之中。
太女，王妃，公主，郡主。這乍一眼看去很是違和的場景，不知爲何，半宿過後，竟顯得理所當然了起來。她甚至能清晰地記得，自己作爲異姓郡主，曾在這皇宮裡參加過的大大小小宮宴，更記得，小時候做公主侍讀時上課走神，被夫子懲戒，公主替自己求情的點點滴滴。
可她卻總覺得，一切不當是如此的。她無法回憶一切的改變從何而來因而而生，因爲，腦海中有一股詭異而又強大的力量，阻止着她去回憶。
忽的，窗口處傳來些動靜。朝露一個激靈跳起，卻發現，翻窗而入之人，竟是這……皇宮未來的主子。
這一次，朝露學乖了，未等來人拍着裙襬走向前，便撲通一下作勢要跪：“參見太……”
“太什麼太。”卻被冷瞳一把攔住了，“你今日也夠奇怪的，白日裡該演時不演，晚上好不容易你我二人獨處了，反倒演了起來？當初說要在外人面前演得生分些，以免被捉到把柄的，不是你嗎？”這口氣與白日裡那冷冰冰的樣子相比，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
朝露努力地在陌生的記憶中尋找着這麼個茬，沒想到，還真給尋了出來。
“哎，或許是如此的日子，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是個頭，我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吧。”朝露自己也不曉得自己爲何會說出這番話來，“阿孃不也說了嗎，我當時沒睡醒。”
“在御花園打盹兒的，這天下也就獨你一人。”冷瞳坐在了榻上。
“唔——”朝露的腦袋有些混亂。
“你放心，”冷瞳抿了抿脣，“待我登基，我們以後就不用躲躲藏藏，我定會讓全天下都接受的。屆時，三姑也就不用辛苦地在人前扮作三叔了。”
“嗯……”
登基，讓全天下人接受，三叔變回三姑。冷瞳是會說這樣的話的人嗎？不知爲何，朝露總隱隱約約間覺得，眼前這霸氣側漏的人，竟有些不像她所熟知的冷瞳了。
熟知的冷……冷瞳？爲何會是“冷”瞳，而不是……賀瞳？
朝露的思緒再次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