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的後花園裡, 一個打着“柳露在京城不便暴露武功需要高手護衛”的旗號,一個打着“柳露對京城不熟需要導遊”旗號的文易海與衛卓珥二人,正坐在涼亭裡, 饒有興趣地看着柳相庭院的方向。二人的面貌都被朝露用幻術做了些改變, 號稱只要不仔細看, 連親爹都認不出。
衛卓珥擡頭看了眼這已近正午的天色, 咂了咂嘴:“還真老老實實跪着呢, 從天還未亮跪倒了正午,我可算是長見識了。”
“可不是,”文易海嗑着瓜子, “柳相老頭這可是將對三房子孫兩三代人的所有不滿,一口氣算在了她一人頭上。慘, 真慘。”
“的確。”衛卓珥認真地點着頭, “我只是未想到, 她真會如此老老實實地跪。她這一輩子認真跪過的人五根手指都數的過來,這麼些年來她下跪我也只見過一次, 印象中是宗主氣急了氣場全開,一個拍桌將她嚇得撲通一下跪直了,動都不敢動一下,就像眼前這般。”
仔細想了想,“其餘的, 谷主捨不得讓她跪, 她也捨不得讓她的膝蓋着地, 所以, 惹怒了谷主時, 她一般都是被狂風暴雪追得拼命往雙雪與韓師伯兩個人形火爐身後躲。對了,”問文易海道, “你阿爹呢?文伯伯是她的師父,她可老老實實跪過?”
“自是跪過的,雖然也只有拜師與出師那兩次,其餘的基本都是被天雷劈得滿山跑了。”文易海答道。
“如此看來,阿露今日這一跪,還真是值錢的很吶。”韓雙雪感嘆道。“只是,日後在這京城,她可沒法繼續護着那精貴膝蓋了。皇帝、皇后、太后、太子、親王……還有沂,昌平公主與永安公主,咂咂咂,想想我的膝蓋都痛。”
“說得好像你我不用似的。”文易海口中說着風涼話,目光卻停在那算不上晴朗的天空中。
“……也是。”衛卓珥嘆了口氣,“對了,師兄你一直盯着天作甚?”
“要下雨了。”
“下雨?”
“不是有個不成文的規律嗎?下跪時,但逢春夏準有暴雨,但逢秋冬總飛雪。”話音未落,啪嗒,正好一滴雨落在了他鼻子上,“瞧,”拭去鼻尖上的雨滴,“下了。”
“真的誒。”擡頭看向空中那不知何時飄來的烏雲,衛卓珥伸手接住了幾滴雨,“下雨了。”
“走吧,回屋。”文易海站起了身。
“唔。”
“小心雷。”文易海向前走了幾步,突然側身繞開了左手邊的樹。
“雷?”衛卓珥愣了愣。
下一瞬間,只見一道閃電緊接着一聲暴雷在二人耳邊炸響,雷電將身旁的樹枝丫劈出了個豁口。
“哇——”衛卓珥張大了嘴,心有餘悸地往遠離樹幹的方向又退了幾步,“雷公先唱歌有雨也不多,阿露算是運氣不錯呢。”
“前提這雷得真是老天爺打的。”文易海冷不防地道。
兩人前腳走,後腳的雨就嘩啦啦地下了起來。
。。。
另一頭,柳相院子門口。跪在地上的朝露藏起了電流未滅的右手,在心裡將那倆說風涼話的傢伙劈成了焦炭。她眯着眼睛擡頭望向那彷彿有個洞似的天,吹開試圖流入口中的雨滴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稍安勿躁嘛。”肩頭的小吉從有電的右肩躥到了左肩,用只有朝露才能聽到的聲音道。
“阿孃你倒是說得輕鬆,要不,我現在便將身體讓給小吉,我倆換換?”朝露在心中答道。
“我自是無所謂,左右跪完後,痛的又不是我的腿。”柳雁雪有些幸災樂禍。
“……”是了,使用幻雷靈力主動將身體讓出,只是把身體的感官與控制權與對方共享了而已,所以無論如何換,自己都逃不出那難受的感覺。
“哎,你就權當做父債子償母債子償唄。這長跪本該是你外祖父該跪的,外祖父託付給了我,我又託付給了你。”
“……”從何時起,這長跪二字竟可以用“託付”來形容了?
“不過祖父他老人家還真是脾氣不減當年,我們精心準備了那麼一大車的東西託你帶來,竟一點都沒能減少他老人家的怒火。”拇指猴盤腿坐在了朝露肩膀上,道。
“……”你坐得到是舒服。
“小露露你這幾日是不是在京城吃胖了?肩膀怎麼坐起來軟乎乎怪舒服的?”
“……”
轟隆——又是一道驚雷劈在了朝露自己的身邊。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越躁,時間過去得就越慢。想當年,論跪功,你阿爹可是要比你強上百倍千倍的。”
“……”這“跪”還變成“功”了?
朝露就如這般在此起彼伏的風涼話中,熬到了夕陽西下,熬開了院子的大門。
見大門打開,朝露連忙頂着雨水站起了身,卻不料雙腿膝蓋一軟,硬是將身旁前來攙扶的侍女給一同砸到在了地上。這侍女名喚聶芊,是皇后送來的人。她在宮中的名字是喚作什麼玉還是什麼草來着,朝露聽着渾身別捏,便廢了老大勁騙出了入宮前她爹孃給起的名字,決定用本名喚她了。
聶芊倒也不愧是皇后的人,自來到朝露身邊以來,將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把京城、楊家、皇宮大大小小的成文不成文規定倒背如流地日日在朝露耳邊重複着,硬是把朝露這麼個“沒教養”的江湖草莽,給教育成了個知禮節懂進退的京城公子。
而在聶芊看來,柳八公子這一行人也真不愧是走江湖的,且不論那出入從不用轎、騎起馬來神采飛揚的樣子,單單是那凡是親力親爲的習慣,就讓聶芊這個貼身侍女日日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即便在八公子的強烈要求下,這院子裡就她一個下人。她本非一個囉嗦之人,只是因爲實在閒的沒事幹了,才變得磨耳朵了起來的。
柳相的院子打開了大門,聶芊扶着朝露一瘸一拐地走了進去,在幫助朝露跪在柳相下手後,她又走出了屋子、院子,將門合上了。
“坐。”柳相頭也未擡地道。
朝露沒動。
柳相擡起了眼皮。
朝露抓緊機會將那方纔聶芊重新沏的茶雙手舉在了柳相面前:“祖父,請喝茶。”
柳相眯了眯眼,讓那本就滿是褶子的眼角褶子更多了。他沒有伸手,朝露也沒有收手。“祖孫”二人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大眼瞪小眼着。
不知過去了多久,窗外的雨似乎停了。
柳相接過了茶杯,眯眯眼:“你這胳膊倒是挺結實的,舉如此久都不見抖。”無厘頭地這麼說了句,也不曉得有何深意。
“……”朝露明白了她阿孃那毒嘴的出處。
看見朝露那略顯委屈的表情,柳相笑了。他用杯蓋濾着茶葉,將茶喝了。放下茶杯,點了點頭:“不錯,剛沏的?”
“是。”朝露道。
“看來你身邊那侍女還挺是機靈的吶,皇后的?”
朝露沒有回答。
柳相又笑了,他將茶杯往案上一方,用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怎麼,茶也喝了,還打算繼續跪着嗎?”
“……謝祖父。”
“小心點,莫把書案撞翻了。”
“……”
見朝露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椅子上後,柳相認真地端詳起了這陌生的“孫子”。許久,他嘆了口氣:“說吧,你來,是爲了什麼?總不可能是你爹突然想起來京城還有我這個老頭子需要探望了吧?他與他那媳婦的性子我曉得,嘴上不說什麼,人卻倔得很,一旦認定了要徹底離開,哪怕是天塌了也不會回來的。”
老人笑着笑着,突然笑不出了,目光變得有些渾濁:“走了也好,免得相看兩厭。況且他那媳婦的身份……”
朝露的心跳漏了一拍。
“怎麼?”柳相敏銳地注意到了,“你當老夫真不曉得你身上流着什麼?不然你以爲,我爲何會極力主張談和?”
既然曉得了,那話便好說了。朝露心想。
朝露正要開口,怎知,柳相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也罷,你們年輕人的算盤就留着你們自己打,莫要說與我聽了,省的我心煩。柳家家大業大,再怎麼折騰,也應當不至於會被連根拔起,況且,老夫的另外兩個兒子也不是傻子。看你今日表現,也是個有腦子的,柳家供你落腳供你吃住,其餘的,你看着辦吧。”
愣了一會兒後,“……謝祖父。”朝露站起身,深深一禮。
柳相卻好像是看不得這一幕似的,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趕緊回屋去吧。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太后的懿旨便要來召你入宮了。”
“……是。”朝露又是一禮,慢慢倒退着出了房門。
她前腳剛踏出,剛轉過身,就聽見那個十分微弱的聲音:“老夫這一生,要說後悔的事,應當只有一件,那便是沒了個孫女。所以,老夫不想再沒了個孫子。阿露,你可懂?”
朝露僵住了。她慢慢地轉過頭,卻發現柳相已經低頭在案上寫起了什麼,就好像從未說過方纔的話一般。她深吸一口氣,在心裡應了一聲後,走出了庭院。
外曾祖父,我不會有事,也不會讓柳家有事的。
踏出庭院,朝露發現,雨已經徹底停了。她有些漫無目的地在後花園裡走着,回想着柳相說過的話,擔憂着冷瞳的病情。
忽然,藏在袖口的小吉竄了出來,招呼也不打一聲地跑向了柳相庭院的方向。看着一溜煙便不見了蹤影的小吉,朝露笑了,笑得很是隱晦。
沒了個孫女……不,外曾祖父,您的孫女還在,她活得好好的,她很幸福。她只是……不能出現在您面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