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又聽見聲音了, 那個聲音在叫她的名字，那個聲音很是疲倦。
“朝露，這已是第六日了, 你爲何還未醒？”她說。
那個聲音停了停, “是我的錯。”又說, “習承了你的靈羽卻並未認真修煉, 連喚醒你的嘗試都做不了。我……”
聲音停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 聲音隨着腳步聲走了回來，“朝露，告訴你個事, 你應該聽得到吧？就方纔，雪姨去了, 她去得很安詳, 不帶一點恨一點怒。她可能並不怪這個峽谷吧, 不怪歐閣主，也不怪……或許是覺得虧欠着焦前輩的。她說, 若是有來生，如若再次遇見了焦前輩，定不會如此生這般用逃避來面對她，她會……朝露，你說, 人會有來世嗎？你我來世……還會相見嗎？”
“我……雪姨說, 讓我擦亮眼睛, 好好珍惜眼前人。我……朝露, 你那夜爲何要放倒我, 爲何要騙我？我，我來遲了, 遲了整整兩天，你曉不曉得，我若是再遲一毫，亦或清醒地再晚上一分，你就……你爲何，我爲何總害得你遍體鱗傷？”
那個聲音嘆了口氣，“罷了，不講這些了。”
“朝露，我……我在陷入幻覺時，做了個夢。夢見我並不是出生在那偏僻的小山村，而是出生在皇家，自幼長在柳皇后膝下。夢中的你和你兄長，是冀王養子，沂兒是景王獨女，而雙雪則是長公主的女兒。我們從小就認識，不是像現實這般，在刀劍血中認識的，而是……你是我的侍讀。”
“我們關係很好，一直都很好。但我們父親的關係，抑或說我那皇帝父親的身份與利益，不允許你我關係好。所以，我十歲那年獲封太女後，你我之間就被禁止過多來往了。我被逼着學會端着太女架子，你被逼着對我下跪，冷冰冰地將我喚作‘殿下’。”
“但在這夢裡，比起我們，更倒黴的應當算是沂兒與你兄長吧。現實中如何，我不曉得，但夢中，他二人似乎是相互心儀與對方的。但我那個皇帝父親又怎會允許兩個親王的子嗣結合呢？即便秦暉只是異姓養子，但他畢竟有着繼承王位的權利。”
“後來……我也不曉得我的夢爲何會如此清晰，就像是親身經歷過一般。或許，這也便是你所夢的？是世界的另一種可能？總之，後來，秦暉與沂兒他們爲了雙宿雙飛，一個放棄了親王世子之位，一個放棄了郡主的錦衣玉食，雙雙請求自貶爲庶民，在陛下的書房外跪了三天三夜。”
“在此期間，冀王景王來來回回進了書房許多次，也不知與陛下說了些什麼，又達成了什麼協議，總之，陛下同意了。秦暉成了庶民，娶了沂兒，冀王爵位的繼承人便落在了你頭上。也是，兩個人的結合，非但讓景王沒了繼承人，還讓下人世襲冀王從才華橫溢的秦暉，變成了身爲女子且胸無大志，咳咳，的你。於他來說，這交易也並不虧。”
“二人婚禮後，便離開了京城。說來也怪，雖說那只是個夢，我卻至今能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們二人在京城辦的那場婚禮。當時身爲太女的我也軟磨硬泡地說服父皇去參加了，雖然做了些變裝，並未讓他人認出來。當時看着那婚禮啊，我就想，將來是不是有一天，你我也能……”
“我……瞧我這在說着些什麼呢？”
“是啊，在胡亂說着些什麼呢……”
聲音不見了。
。。。
“露兒？”朝露的肩膀被誰拍了下。
“嗯？啊！”朝露一轉身便看見了粘了兩根鬍子身穿男裝的冷瞳，“太……”
“噓——”冷瞳一把塞住了朝露的嘴，“變裝，瞧不出來嗎？非要大吼一聲太女，讓在座賓客全曉得不成？”
“唔。”朝露扒拉開了冷瞳的手，“你怎麼來了？你父皇讓來？”
“辦法總比問題多，你兄長與沂兒大婚，我怎能缺席？”
朝露挑了挑眉，“也是。”
“花轎到哪兒了？”拍了拍朝露的肩膀。
“早着呢，等着吧。”
“嗯……”冷瞳注意到，朝露正在看着自己，她看得很認真，很仔細，不知是這燭火的緣故還是別的，她竟覺得，朝露的眼眶有些紅。“怎麼？”
“無事，只是……”啪嗒，一滴淚澆滅了燭火。
“怎麼哭了呢？放心，待你我大婚之時，我定……”冷瞳的聲音忽然飄遠了。
……
夢裡的時間過得飛快，那是因爲，夢中沒有挫折，沒有悲痛。秦暉與賀沂大婚後離京，賀昆櫸禪位，冷瞳登基後一個接一個的改革，女官、女爵、女……然後就到了冷瞳與朝露的婚禮，十幾年的世界壓縮在夢中，似乎也就是那短短的幾天。
那一天，姑且將之成爲一“天”吧，雖是帝后大婚，二人卻穿的很是清儉，據說那是陛下特意要求的；二人的婚禮也並非如當初想象的那樣複雜奢華，據說，那是殿下特意強調的。因爲，她們求的並非別的，只是對方那顆心罷了。
那一天，朝露覺得，她的人生走到了幸福的頂點。
可是，腦海中的另一個聲音卻在告訴她，這些，都是假的，她該醒來了，必須，醒來。
朝露，醒來啊！！
。。。
朝露的耳邊又響起了那個孤獨的聲音，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愈發虛弱愈發憔悴的聲音……
“今日已是第十五日，我在山谷中採藥時，又遇見了十來個厲鬼。我用你給我的刀，幫他們解脫了，將他們埋在了雪姨的墓附近……那兒的墓，我大致數了數，算上我未能趕來時那兩日你所留下的，已有百來個了。”
“朝露，你說，這山谷裡到底還有多少這樣的人？他們都來自哪裡，出於何種原因被困在了此處？他們之中，定有五年前與你一同殺入燚教老巢的同伴吧？所以，你才如此毅然決然地拋下我們，獨自闖入這峽谷。”
“我不在的那兩日裡，你都做了些什麼？如若我爲猜錯，你應當並未完全陷入幻覺吧？你隻身一人面對着曾經的同伴，那些五年前曾合力將你送出了這峽谷的同伴……那些新墓……我醒來後尋到你時，你就是倒在了那些墓旁邊，墓旁還有一些並未來的極下葬的屍體。我看到出來，那些並非死於你的劍下，而是像雪姨那般自己死的。”
“我把了你的脈，發現，你的封印開了，被你自己衝開的。如若只是單純與那些不會思考的厲鬼對招，以你的實力，不至於冒險衝開封印使用內力。除非，你要向他們動手，同時卻又要保證不致他們於死地。莫非，你用了何種方式，將那些人喚醒了？而你身上的傷，就是喚醒時被傷到的？你該不會打算，以一己之力，解決這一整個峽谷吧？你還真是……蠢。”
“你曉得封印破損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嗎？你曉得若不是此峽谷間靈力密佈，暫時壓制住了你體內的那股勁力，你將會怎樣嗎？你曉得……你……你若是醒不來了，我該如何是好？”語氣越來越激動。
“朝露，朝露！將我拉出了高牆的人，是你；讓我對着人世變得充滿了眷戀充滿了期待的人，也是你。你讓我對你敞開了心，你讓我變得少不了你離不開你，而如今你自己卻不管不顧地衝入這峽谷，哄我睡着，將我放倒，想讓我就那樣與他人一般，忘記你？”
“還是說，此行峽谷，盡在你運籌帷幄之中，你早便曉得這峽谷之間藏着什麼，也早已有了對策，而我只是多此一舉了？那你的對策呢？你的胸有成竹呢？便是如此不死不活地躺在這兒？在這峽谷中，入是死，出是亡？”
“你……你到底是如何想的？你若是醒不來了，我當……我當如何是好啊，你說說，朝露，我當如何是好！！！”
啪嗒，有什麼東西，滴在了朝露那已經許久未睜開了的眼睛上。
半晌，說話聲變成了一串略顯沉重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說話聲再次出現了：“也……罷。我出去一躺，你好生待着。我在屋子外邊弄了暗器陣，一般的厲鬼是進不來的，不一般的我也沒見過，你儘管放心。”
“老規矩，你若是醒來，等我三日我都沒能回來，就……不要等了。但也不要急着出門，留在屋裡養傷。我在裡屋攢了很多處理過的野果野味草藥，能放很久，夠吃到你傷勢全部好透徹，身手徹底恢復，至於之後是去是留，如何處理你體內的三股勁力，那便是你得自己思考的事情了。”聲音便得遠了些。
“莫要去尋我，你尋到的也只會是一具屍體。因爲，我不會讓自己變爲那不人不鬼的樣子。”這一次，伴隨着很輕的腳步聲，說話聲徹底遠了。
只可惜，那聲音的主人並未能看見，在她離去後沒多久，榻上那一動不動的人，突然睜開了眼睛，一雙眼角含淚的眼睛。
“阿瞳……”她做着口型卻沒能發出聲音，她伸出了手卻滾下了地。
不久後，靜悄悄卻又危機四伏的山谷裡，一頭，圍在一羣厲鬼屍體中間的冷瞳，體力精力不支兼劇毒發作跌倒在地，而另一頭，儲滿了物資的木屋裡，朝露在地上掙扎着，身上一道道的紫色筋脈爭相鼓起。她們二人都在嘗試着站起身，卻都又再次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