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火車站的構造宏偉奇特。它採用了中西合璧式的建築方式,法蘭西建築的渾厚與中式古老鵰樑畫棟的精美融合一起,相得益彰。
寬闊的廣場正面,一字展開兩座大型飛檐配廳的中間,是呈塔形的三層主樓,高挑的最頂端安裝有一架龐大的機械鐘,再往上,是一個用各色寶石裝點起來的五角紅星。很顯然,在主樓的結構上,建設者是引用了俄羅斯克裡姆林宮的一點兒模式。
這座主樓,是整個天京城最高的建築,晴朗的天空下,無論你站在城內的任何一個角落,仰首都可看到它那五彩斑斕的尖頂,還有那顆閃爍的紅星。它那上面的機械鐘的報時聲,尤其是在夜晚,可以傳出很遠、很遠。同樣,只要登上主樓的三層,憑着長窗望去,可以極目到數十里以外。它不僅實用,還具有一種典型的遊覽功能,是想欣賞天京這座美麗城市遊客的最佳選擇之處。
不過,現在的車站廣場,沒有了平時熙熙攘攘的人們,就連過去經常出現的巡防女兵身影兒也一個都不見了,靜,靜得出奇。黑沉沉的龐大車站建築,也失去了它所有的活力,彷彿是座死寂的大山。
當天京火車站自鳴鐘敲響最後的第九下的時候,一列拖着兩節車廂的機車喘着粗氣,疲憊似的頂開夜幕,慢慢駛進了車站。
和車站的廣場類似,今天站內的月臺上同樣沒有星點的燈火,如果說還有什麼能引起別人注意的光亮的話,那就都是來自一個個神色肅然,全副武裝的內務部安全部隊士兵被月光映射的眼睛。
面對眼前出現的情況,走下車廂的石達開眉峰微微挑動了一下。顯然他還不知道天京到底發生了什麼。
早已在月臺上等候着的李福猷快步迎上翼王,低低着聲音說了幾句什麼。
臉色已經由疑問頓時變成驚訝的石達開看看身邊兒的汪海洋,再瞅瞅月臺上排列的士兵們,輕輕嘆了口氣。他什麼也沒有說,默默地跟在李福猷的身後,向着車站的大倉庫走去。
一進緊閉着的倉庫大門,石達開不由得下意識地先擡手遮擋了下自己的眼睛。和一路上的黑暗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裡面不僅燈火通明,還坐滿了天朝各大部的官員。臉色凝重的楊秀清更是就赫然其中。
今天的楊秀清到底是個什麼心態,到底有多累,怕是隻有他自己才能清楚。他以嘉獎科學院、軍械局爲引子,的確召集各部的主要官員們聚齊在了新城,可惜的是,這場盛宴太特殊了,特殊到官員們竟沒有一個人能吃上一口的飯菜。
美酒佳餚有,擺滿了軍械局飯堂的幾十張大桌子,但是吃的卻不是他們,能坐在飯桌前面的,全都是爲了加班加點搶制武器彈藥,費盡心機提高生產效率,被東王稱爲的英雄們。所有來到的官員們,也包括楊秀清自己,卻都變成了僕役。楊秀清不說爲什麼,當然,也就沒有人敢問,更沒有人猜想出這到底是爲了什麼?直到他們完成了自己的“義務”,夾雜在運送物資的隊伍中,飢腸轆轆地來到了這裡,他們還是都如同置身於雲霧之中。
楊秀清就是楊秀清。
稍微定了定的石達開來不及和在座的幾十個官員們打招呼,徑直走到楊秀清的面前,遞上了洪仁達等人的供狀。
楊秀清接過供狀,卻沒有翻看,而是直直地盯着石達開,他從石達開的表情裡,不僅已經明白了一切,他還在用目光要求着對方什麼,而且告訴對方不能有任何質疑的餘地。
石達開猶豫了。在回來的路上,他甚至都做好了與天王洪秀全徹底攤派的思想準備,還利用洪仁達給洪秀全發去了那封假信,可是,真到了最後抉擇的時候,他的心又軟了。他太愛在記憶裡保留別人的好處了。
“說吧,這麼多的東西,要叫我從頭唸到尾,不瞞大家說,現在恐怕還不是很容易。”楊秀清隨手把供狀丟到面前的桌子上,又摸摸臉上的刀疤,看看石達開,然後面向衆官員們,“我們都還沒有吃飯呢,早完早利索。”
“這個……這個……”低頭沉思的石達開咬了咬牙,擡起了頭。他巡視下所有的官員,長長地出了口氣,“本王非常沉痛地告訴諸位,天王,天王在天父面前說了假話,上海洪仁達事件,完全……完全是天王的一手安排。不僅如此,天王還……還密令洪仁達等人,以有人冒名頂替爲名,企圖在上海趁亂謀殺本王……”
石達開從頭至尾話說的簡略,可在那些官員們聽來,每一個字都彷彿是一顆落在頭頂上的炸雷,一個晴空霹靂。
“我是個粗人,我不知道該拿什麼話來形容現在的天朝。”楊秀清隨着石達開的話音落地,兇狠地一拍桌子,他的目光像刀子似的掠過面前的官員們,聲音比平時高出了好幾倍,“有人說,只有當一個人知道飢餓的時候,他的腦袋纔會清醒。今天就是這樣。都餓了吧?都清醒着呢吧?好啊,我再給你們說上點兒什麼。”
楊秀清緩緩地站了起來,“你們大部分人還不知道呢吧,外面的天京已經開始全城戒嚴,這是爲了什麼?當然,我現在還可以明說,就是在你們中間的某些人,可是完全清楚地知道這是爲了什麼。不過,這些我都不管,我只想說,我是在爲了挽救你們,無論是對那些盼望我繼續生存下去的,還是期望我立即就死去的,都是一樣。我先說句叫大家高興的事情,皖北大捷,安王大軍在有人不顧大局,棄城而逃的不利狀況下,再次鞏固廬州,全殲清妖兩個協的忠義救國軍,勝保已成甕中之鱉。英勇的天朝紅軍及天軍各部,在追殲勝保殘餘的同時,已經揮師巢湖,皖北不日即可全線安定。”
“怎麼樣,高興吧?有些人也沒有想到吧?”楊秀清隨手點燃了一棵香菸,搖晃着手裡還沒有熄滅的火柴桿兒,“現在咱們該來說說不高興的事情了。大家都知道了,明天天王要加封本王萬歲,呵呵,怎麼樣,本王要榮升了。這是榮升?我明告訴大家,要升就升我做天王,一個虛假的萬歲,本王做不來。真是難爲那些人了,忙了這麼長時間,設了個這麼大的圈套,就爲了最後要我楊秀清一命,可到了又不免還要空歡喜一場。”
楊秀清開始有些激動,夾着煙的手指頭也在微微地顫抖,“我楊秀清天生的傲骨,喜歡頂天立地,但我要說,我其實是個笨蛋。如果沒有兩年前安王的警示,沒有一個個被大家看不起的小民們,今天人頭落地的一定是我。有人比我更精明,精明到對天朝大局完全不管不顧,精明到從外面調集人馬迴天京,精明到要使天京血流成河。誰也不要說餓,誰也不要猜測,今天叫大家來到這裡,就是讓你們清清醒醒地看場大戲,千載難逢的一場真正大戲。”
說到這裡,他看了眼旁邊兒緊簇雙眉的石達開,又掃掃衆官員,哈哈地笑了笑,“我們尊敬的北王殿下回來了,當然,他不敢再穿王袍,以爲這樣就能夠躲開我的視線。唉,真是的,我一個人就是眼睛再好,又能看出多遠?更何況諸位又有誰會不知道,我還就是眼神兒不好。可惜啊,從他還沒臨近天京,四鄉的奏報就已經提前擺到了本王的眼皮子底下,他們的一舉一動能瞞得過我,卻怎麼能瞞得過全天朝的百姓?秘密?嘿嘿,哪裡還有什麼秘密可言。那麼,北王回來又是爲了什麼呢?我不想多說了,時間緊迫啊,也不允許我多說,或許說了還有人不信。那就看吧,就請諸位睜大眼睛自己來看吧。去吧,都上鐘樓,那裡看得清楚。”
楊秀清揮了揮手,又瞅瞅門口站着的李福猷,“福猷啊,望遠鏡都給諸位大人們預備好了吧?”
李福猷點點頭。
“那就好,省得有人到時候埋怨自己眼神兒也不好。”楊秀清坐了下來,不再看紛紛離去的官員們,一面招手示意也想隨着衆人離開的洪仁玕繼續坐下,一面用詢問的目光看着石達開,“翼王啊,你是不是有什麼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