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紹光沉重地點了點頭,“這個情況軍部已經有所準備,只是單單這裡就有這麼大面積的難民聚集,還是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在開會之前,軍部就做了必要的安排,岸邊卸載下來的糧食,將大部分用來救濟這裡的百姓。另外,軍直屬部隊中也將會抽調出部分人馬留下來,組織百姓們自救,尤其要動員、爭取當地的那些大戶們的支持,一起共度難關。”
“只怕我們這個休整也未必能夠真正地完全實現了。”譚體元看看面前的師旅長們,“勸說將士們還是要儘量地抓緊一切時間恢復體力,當然,特定的情況下,也要因勢利導,我們可以把眼下遇到的情形,當成是對將士們一次難得的戰前教育。”
“對,”譚紹光站了起來,面色嚴峻,“身體上的疲憊是可以忍耐和克服的,而精神上的疲憊卻是絕對要不得的。各部的駐地都會遇到或多或少的貧苦難民,我們的將士們也絕不會無動於衷。對於這些自覺自願的舉動,要加以引導,這同時也是一次最好的宣傳我們自己的機會。在我們到來的時候,這裡數以萬計的各種地方武裝都退居進了海陽縣城,而到現在爲止,他們還沒有發生過與我們之間的衝突,這本身就說明了一個問題。各部都要組織專門的力量,去幫助受難的百姓,軍部也會盡快投入大力氣,給大家儘量爭取到一定的休整時間。”
說着,他看看賴裕新和譚體元,“怎麼樣,就到這裡吧,也好叫我們的大將軍們得空休息休息?”
賴裕新點點頭,“就這樣,譚參謀長就還管你的老本行,統一調配各種物資,我去一些部隊轉轉,落實一下幫扶駐地周圍百姓與休整的事情。”
“好,那就散會,大家按照軍部的指令,分頭抓緊休整,做好下一步的準備事宜。”譚紹光開始收拾桌上的文件。
看到會議結束了,陳廷香站起身,唱歌似的哼哼了起來,“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隨着嘴裡的詩文,他的手比劃着,又朝旁邊兒的紅二師師長樑成富擠鼓了幾下眼睛,“老兄啊,這首詩是誰寫的來的?”
樑成富站起來,撓撓後腦勺,撲地一笑,“你啥意思啊,明明知道我這肚子裡沒多少那酸玩意兒,硬是要出出我的醜不是?”
“哪啊,我就是一時想不起來了,不過想討教討教你老兄嗎。”陳廷香一吐舌頭,嘿嘿地笑着,又瞟了眼正收拾東西的譚紹光。
“你這個傢伙啊,”譚紹光望着怪模怪樣的陳廷香,哈哈笑了起來,“這不就是杜甫《前出塞》裡面的詩句嗎,怎麼的,是不是要想和我剛纔講過的紀律唱反調啊?”
“沒,可是沒有。”陳廷香嘿嘿地笑着,連連的又是擺手,又是搖頭,“殿下不是老說學習重要嗎,所以我就沒事兒的時候背上幾首詩來玩玩兒,省的到時候被殿下問倒了不是。嘿嘿,正好昨天在路上跟我的特務營副營長趙正學了這首詩,所以一順嘴兒就溜達出來了。奇怪的是我本來一直都記得是那個叫杜甫的人寫的,偏偏一到這裡就又忘了。呵呵,軍長到底是軍長啊,總是比俺這個旅長強,就沒有不知道的東西。”
“我看你是沒憋什麼好主意,”譚紹光哼了一聲,似乎還要想再說什麼,卻被外面進來的一個衛士給打斷了。
“軍長,海陽知縣和幾個當地團練頭目外面求見。”
聽到來的是滿清的海陽知縣及當地的幾個團練首腦,譚紹光笑着向陳廷香等人揮揮手告別,然後吩咐衛士,“有請。”
大批的紅軍涌進海陽,除去對各處要道進行了嚴密的封鎖,在各部駐地宣傳自己東進的目的之外,再沒有什麼大的舉動。即使是對已經置身於紅色海洋包圍中的海陽縣城,紅軍部隊在送進去一些宣傳品的同時,也僅僅不過就是派設了一些小規模的監視部隊,似乎是互不干涉。
都說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其實不然。
山腳下,鄉村的土路兩邊,村落的邊緣,散佈着數百里長途跋涉而來的天朝紅軍一個個連隊,除去擔負警戒、餵馬、遛馬的士兵,除去正忙於爲將士們做上難得的一頓熱乎飯菜的炊事兵們,衆多的將士們本該是席地或坐或臥,抓緊時間休息,預備未來可能是極其艱苦和兇殘的大戰。
可惜,由於在兩萬多紅軍騎兵隊伍來到之前,海陽縣從去年開始就陸續涌進了大批由文登、榮成逃難而來的難民,在紅軍將士擬定的營地邊,毗鄰的早都是一個又一個的難民集中地。更叫紅軍將士們感到驚訝的是,五月,這個本當是山清水秀、綠樹成蔭的夏初光景裡,他們所能見到的近處樹木卻都是光禿禿的,地上,除去荒草,難得見到一點的綠色。樹葉兒沒了,野菜沒了,能吃的樹皮也沒了……
無依無靠、背井離鄉的窮苦百姓們,在經歷過逃難和無數次的沙俄兵強盜般的洗劫後,如今都已是兩手空空。無地可耕,無工可幫,除去加入到團練、鄉勇中還能混到一口飯的部分青壯之外,剩下的只能依靠四鄰村民的點滴救濟及乞討度日。
遠遠看去,彷彿是一片片巨大垃圾場,臨到近處,又是散發着種種令人難耐的腥臭氣味,破爛不堪的窩棚羣裡,活動着的都是一個個空有一身氣力,如今卻變得骨瘦如柴、滿臉菜色的男女,倒臥着的是一個個在飢餓的生死線上掙扎的老人和孩子們。對於眼前這些突然而至的兵們,他們雖然表示出了恐懼,除去眼神中的恐慌和悽婉之外,他們卻又無一不是漠然處之,不想跑了,也喪失了跑的力量。不時地,窩棚羣裡會傳出一陣陣的悲痛的呼號,於是,陰世裡又多了一個在飽經苦難煎熬後離開了這個萬惡的人世的哀魂。
面對着眼前這幕人間的慘劇,原本一路上就都盼望着能夠好好休息一下的紅軍將士們忍受不住了。他們忘記了自己是否該建上一個臨時休息的營地,是否該躺下來好好伸展一下自己早已變得僵直的腰,輕鬆輕鬆麻木的雙腿。破爛的窩棚羣中,出現了一個個、然後是一片片紅軍士兵的身影兒,“抓緊時間,要清理乾淨地面,把窩棚能修成啥樣就啥樣,至少要擋風遮雨”,急促的話語,接着是急促的行動,緊繃着的一張張年輕、佈滿泥汗的面孔上,絲毫也看不出有任何的疲憊,只有悲憤。
幾乎大部分連隊的鍋竈前,先是膽怯地,接着是毫無顧忌地圍起了一層層的人羣,滿臉佈滿歲月滄桑、行動都困難的老人,虛弱得有氣無力的婦女,還有聞到大鍋裡的飯香就禁不住饞涎連連,不住聲地叫着餓的髒兮兮的孩子們,都把一雙雙渴望的目光,聚集到了中間的那口大鍋上。
炊事兵們把一勺勺的飯盛到期待者顫抖的又髒又破的碗裡,“吃吧,別急,都有份。”哽咽的勸慰,伴隨着的是一個個炊事兵眼裡閃動的淚花。
失去了自己那份午飯的紅軍將士們,依舊在無怨無悔地忙碌着。一戶戶的窩棚邊兒,燃起了許多人家已經是久違了的炊火,飯香四溢。竈邊兒,都有着同樣的一條,或是幾條紅軍將士那帶有特殊紅星標記,原本是土黃色,又已經被洗得發白了的米袋和乾糧袋。
這是老天爺派下來的菩薩兵啊!
自古兵、禍相連,二百多年滿清的劫掠、一年來沙俄洋鬼子的暴行,無一不在當地人民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可是今天不一樣,他們看到了一支從來沒有見過,也從來沒有人能想象到過的一支神聖的軍隊。
吃上了一頓熱乎乎飽飯的窮苦鄉親們,在對着眼前這些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兵們哭訴,傾倒着他們滿肚子的委屈和苦水,望着這一切,聽着這一切,早已忘記了飢餓和疲勞的紅軍將士們也在流淚。
消息很快傳開,幾乎傳遍了海陽的每一個角落,也傳進了說不上是惶惶不可終日,還是坐立寢食難安的海陽縣城中那些官員和豪紳們的耳朵裡。不滅掉俄國洋毛子,就難有安寧。滅掉俄國洋毛子,大清兵當然指望不上,自己組織的團練也不行,唯一的依靠,就是眼前的這支中國人自己的軍隊。天朝紅軍纔是專殺一切侵略者的仁義之師。
“譚將軍大人,鄙人代表海陽縣全體官紳士民,一致請求貴軍移駐縣城,我們甘願接受天朝的節制。”海陽縣知縣雙手捧上縣衙的大印,表情真摯。
“是啊,天朝紅軍是仁義之師,我們海陽各地團練也願意隨同貴軍一起去殺盡霸佔我們膠東的洋鬼子,就像貴軍公示的那樣,盡一份我們作爲同樣的中國人的氣力。說實在的,我們的練勇中大部分都是來自榮成、文登的逃難青壯。”幾個團練首腦也紛紛表態。
譚紹光點點頭,“滿清的軍隊也曾說他們是仁義之師,其實仁義不仁義,那不是自己依靠自己的一張嘴自吹自擂出來的,而是由我們的人民來說了算。”
說着,他衝着海陽的官紳們拱了拱手,“不過,諸位的好意我們深領了,由於戰事緊迫,我軍不能長時間住在此地,縣城我們也就不進去了。沙俄是一羣武裝到牙齒的瘋狗,咬起人來入骨三分。海陽的練勇們都是好樣的,面對沙俄的劫掠,他們盡到了自己的義務,付出了自己的鮮血,因此,我們也不希望練勇們再去犧牲寶貴的生命,還是留下來維護好地方的安定,協助於縣令履行職責。對付沙俄鬼子的事情,就交給我們來解決了。另外,我們也會是當地安排一些人留下來,協助諸位一起來完善咱們自己的政權,妥善安置好地方的百姓。說實在的,我們雖然對海陽的情況來之前略有掌握,可海陽眼下如此衆多逃難鄉親們的生活慘境,還是叫我們感到震驚。我們已經命令勤務部門拿出部分的糧食、物資來援助他們,也希望於縣令及諸位鄉紳急百姓之所急。團結力量大啊,只要大家都伸出一把手,困難就會過去的。等到沙俄鬼子一完蛋,什麼都會重新好起來的。”
“唉,對過去的事情說來真是慚愧!”於縣令的臉一紅,隨即連連點頭,“譚將軍放心,貴軍能夠從遠征的將士們口裡捨出糧食和物資來,我們要再捨不得出力,那就不是人了。”
“呵呵,嚴重了,誰都有父母,誰都會有兒女,叫他們忍饑受餓誰的良心上也都過意不去。在這裡,我代所有來此避難的貧苦百姓們向諸位道謝了!”譚紹光邊說,邊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給於縣令和幾個鄉紳做了個揖。
“不敢不敢!”一個老鄉神連忙還禮,“是貴軍要給我們所有中國人找回我們中華上國的顏面,該我們謝謝您和您的將士們纔是。”
譚紹光一把拉起又要作揖的老鄉神,笑了,“都是一家人,那我們就沒有必要再相互客套了。”
“是啊是啊,一家人了,就不客套了。”老鄉神很是有些開心,他看看眼前這個溫文爾雅的年輕將軍,想了一想,“譚將軍,此去文登、榮成地勢複雜,山路崎嶇,我們沒有更多能幫助貴軍的地方,就替貴軍組織一些年輕又識得路徑的練勇們給你們引路吧,這樣可以少走不少的瞎道兒,更快、更安全地去消滅洋毛子。”
“好,這個建議我接受了,我們正在安排找帶路的嚮導呢,這下可是省了我們不少的事情。”譚紹光愜意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