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林海豐說的那樣是“傻透了腔”,而是絕望的透了頂。
沒有過她從前那種經歷的人,是很難能體會得到她對太平軍的深切感恩之情的。當年,正是那些被官府污之爲“長毛”的太平軍打開了金陵城,才把她由秦淮河畔那座充斥着燈紅酒綠,看上去一派輕歌曼舞、絲竹飄渺,好似人間仙境的金粉樓臺,實則卻是一處地地道道的人間活地獄的骯髒妓院裡給拯救了出來的。僅僅就爲這一點,她就萬分地感謝太平軍,因爲是他們用自己噴灑在金陵城頭的殷紅鮮血,換來了她的一個清白之身。
新生後的她儘管還來不及有自己美好的憧憬,就差點兒成了天王府內洪秀全的獵物,可在那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棍子抱着走”才稱得上是“婦人之美德”的年代,天王府中的遭遇,帶給她的除了心靈上的苦楚之外,卻不會因此就叫她去真正地痛恨誰。天王是誰?天王就是皇帝,既然是皇帝,那又有哪個皇帝不是三宮六院嬪妃成羣呢。自古紅顏多薄命。
當然,後來賴王娘救下了她,有人說她命好,總是在最危急的關頭能遇到貴人。而從賴王娘身上,她所看到的卻是一個真正的人性的體現。賴王娘使她獲得自由身的同時,又何嘗不是在爲了自己也能成爲一個真正的“人”,而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女人”在努力着呢。天朝裡總是好人多。尤其等到北京被光復,她親眼看到紫禁城中那一個個終於脫離了“籠子”的禁錮,臉上洋溢着說不盡的幸福感的宮女們的時候,她更是感慨萬千。如果當年要是把自己換到這裡,這裡還會有賴王娘嗎?她還能走得出這裡半步嗎?
正如她自己說的那樣,她是林海豐的第一個學生。從天王府到安王府,最初不過是這院到那院,後來也僅僅不過數百米之遙,可是這位新來的安王林海豐帶給她的又是一個全新地世界。安王殿下地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哪怕是一個極其輕微的表情。都被她深深地印刻在了腦海裡。也把她對天朝的感情進一步昇華。從此她擁有了一個女孩子應有地一切對美好未來的渴望,更體驗到了作爲一個人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地真正價值。同時,她也學到了林海豐那種嫉惡如仇的品性。
從一個普通的女官。到掌印官,再到最後的安王王娘。宛如夢境般地一步步走過來的她,卻明白這一切根本不是什麼簡單地命運使然。如果沒有她對天朝的那份摯真的情感,沒有她自己的才華和辛勤的付出,那一切也就都是枉然。
可這個在別人眼裡既風光又榮耀地安王王娘、主任夫人真的是那麼好做嗎?顯然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箇中的難處。跟着林海豐可不容易,因爲這裡面牽扯到了太多太多的重大機密。既有涉及天朝的,還有關乎到林海豐個人的。換句話說,她已經被牢牢地與林海豐捆綁在了一起,早已沒有了個人的“自由”。不過,對於這種“不自由”她是毫無怨言的。不僅毫無怨言,還深深地爲之而感到驕傲。因爲,正是她用自己的這種“不自由”,正在跟她地夫君一起爲全天下人換來跟多更好地自由。
遺憾的是,當她這張潔白無暇地白紙已經被她的夫君完全描繪上了火紅的偉大理想,當她由一個懷着純粹的報恩思想的弱女子,已經變成了一個擁有真真正正的偉大理想的戰士的時候,她突然發現,原來那位一直被她當做是一盞明燈。指引着她和無數的天朝勇士一起。在爲了那個神聖的理想之路上前進的夫君,卻只是一個賣狗皮膏藥的騙子。這一熱和一冷驟然交織在一起。她哪裡承受得了?
“等等嘛,急什麼,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身背後林海豐的聲音,叫柳湘荷的手一時僵在了艙門的把手上。
“我的話是不是很可怕?”
雖然站在艙門前的柳湘荷沒有動,但她懵脹異常的腦子卻好像開始冷靜了一些。
林海豐把腳伸進牀邊的靴子裡,站起身,“唉……連我自己都覺着可怕。”
柳湘荷慢慢轉回了頭,就這一瞬間,她的腦子裡又是嗡的一下,身體也是隨之一軟。她太熟悉自己的夫君了,從夫君的眼神兒裡,她發覺自己好像是又被他給欺騙了。
林海豐走到夫人的身邊,把夫人放在門把手的手拿下來,然後將夫人扶坐回椅子上,“我剛纔勾勒出的那可怕地一幕可不是虛幻,它很有可能就會在某一個時期、在某一個,或是某些個人的身上出現。當然,最好不要是你和我。”
柳湘荷憤怒地甩開林海豐握着她的手,一扭身伏在了桌子上,肩膀在微微地抽動。夫君果然又是在“戲耍”自己,她委屈萬分,跟在夫君的身邊已經整整三年有餘了,難道自己一向的作爲還不能讓夫君完全地相信自己嗎?
“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難啊!”林海豐拉過另外一把椅子,坐在了柳湘荷的身邊,“你的情況尤其特殊。唉……你很清楚,由於很多的內在原因,你還不得不要在我的身邊繼續幫助我工作。以後的工作雖然不會輕鬆,但畢竟已經沒有了戰爭時期那種潛在的精神壓力和危機感,隨着環境的一天比一天好,眼界一天比一天的開闊,人嘛,就難免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變化。有些變化是很細微的,也許你自己都不會發現,或者是不願意去發現。所以……我就是有些擔心你,擔心你也會像我說的那樣,有一天會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
柳湘荷由無聲的哽咽變成了低低的抽泣。
“我們這個混亂不堪的天下已經亂了幾百年了,要想將那些迷亂人心智的東西除淨,就必得使用重典,不該伸手的時候可千萬別伸手,那是了不得的。也不能居功自傲,”林海豐伸手輕輕攏了攏夫人散亂下來的髮髻,“你有理由感到委屈,甚至還覺得是我不相信你。可今天我的這一出不是無的放矢。在某些場合,你已經不止一次地有了這種不好的苗頭。夫妻之間嘛,各自爲對方感到驕傲那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可要區分驕傲的是什麼。別人說我是神仙也好,說我多麼多麼的英明也罷,那不過都是一種恭維話,聽了過去也就算了。可這些話從你的嘴裡說出來,那就不是恭維的問題了。呵呵,我是天朝第一大功臣,是因爲有了我纔有了天朝的今天,這可不是我說的,而是我從你那裡學來的。”
“人家……人家那是跟傅姐姐她們說着玩兒的,又不是……”柳湘荷抽抽噎噎地咕噥着。
“是啊,又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大喊大叫,”林海豐呵呵一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更何況是紅口白牙了,總是你自己的腦子裡存在着這種觀念,而這種觀念早晚會把你變成一種特殊的人,凌駕於他人之上的人。”
林海豐用手輕輕撫摸着夫人的脊背,“其實,我一個人又能算了什麼呢?沒有鄭南,沒有你,沒有東王、翼王等等衆人的支持和幫助,沒有林鳳祥、陳玉成他們這些紅軍將士的英勇奮戰,我就是再有能耐,又怎麼使天朝能有今天。我們其實不過都是普通的人而已,當年破江南大營的時候,不還是你救了我嗎,你看看,我一個大老爺們的武功哪裡就比你高明瞭呢?可這種事情你怎麼就不到處嚷嚷了呢?”
柳湘荷的腦袋使勁往桌上的臂彎裡紮了一下,她怕自己笑出來。
“你說得對啊,咱們不需要那麼多的錢,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再說了,一旦想上了錢,那還有夠嗎?做賊的人大概也是每次把手伸向別人的時候都在心裡發誓,這是最後一次,可到底這個最後一次是哪次呢?我看,只有他把性命搭進去的那次纔會是最後一次。好了,別再賭氣了,你有事沒事的就拿人家善祥來敲打我,我啥時候生氣來的?咋就跟你逗着玩兒這一下,你就不依不饒了呢?”“什麼就逗着玩兒一下,你還少戲耍人家了嗎?”
“呵呵,哪有的事啊,”林海豐把嘴湊到柳湘荷的耳根子底下,輕輕吹着氣兒,“剛纔你是不是想出去淘盆水回來,然後劈頭蓋臉的澆上我一頭,幫我清醒清醒啊?”
柳湘荷終於被林海豐說得紮在臂彎裡,忍不住地笑了。好一會兒,她緩緩地擡起頭,望着一臉詭笑的夫君,“人家哪有那個閒心,人家是……”說到這裡,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
“唉……”林海豐拉過柳湘荷的兩隻手,輕輕地握着,“在這一點上,你和善祥都不如三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