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府有多少資產?這是一個謎。
崔彰偶爾酒後和我算醉帳,算到一半就停了,流冷汗。唐帝國的每年稅收數額官方有論定,可內府每年賺多少……
其實這樣的花帳是人都會算,穎和二女常躺了被窩裡數落內府的罪過,老四偶爾參與進來再加點內部消息,了不得,三女的花癡一般叫喚幾聲,臨了惡毒地咒幾句:搶那麼些填墳啊!
崔、王兩家都這樣了,別家保不住怎麼個嘴臉呢。面面上是不吭聲,私下裡議論幾句就當解饞;也有表示理解的,出來打幾句圓場:皇家那麼大,什麼開銷都重,賺的多不一定落的多……說這話的人一定很對不起自己良心。皇家開銷是國庫裡劃撥的,雖沒有定數卻有比例,年景好了皇家也寬綽,年景不好的話,至少李治不會窮奢極欲地猛糟踐。不管用多用少,這和他又跑去掙外快是兩碼事。
誰家都頂不住錢多,李家也不例外。你吃、喝、用、住是子民供奉的,大夥願意讓你過好日子,都子民了,孝敬爹孃的心情來伺候你,又忠君又愛國又獻身,就不該滿世界摟財富還那麼狠辣。好像大夥對不住你李家,逼得皇上忍飢挨凍親自上陣養家餬口。
話由人說,你不能因爲私下議論兩句就抄家滅族,可議論的多了多少有損皇家的名聲。反正談起錢都六親不認。纔不管你桃撥吐蕃內亂用了多少,降服南詔墊付多少,賑個災起條路架個橋的又沒把好處落到我家,至於投資一堆院校就更沒人領情了,滿大唐五百八十萬戶有幾家把孩子送裡面的?
老百姓都這樣,裝口袋裡拿回家的才叫實惠,不理會你幾個現代化的藍圖多恢弘。哪怕不現代化了。基礎建設、軍費開銷、科技研發等等項目全停,錢了糧了堆出來大夥一散。每家每戶都落點,若能多給我家幾文就更好。你就是好皇帝,絕對是明君!
順應民意嘛。大夥都窮的時候窮樂呵,這叫精神高於物質,雖不繁榮昌盛卻也天下太平。可日子逐漸好過了,家家吃喝啥的都不摳索了。整天擦着油嘴東瞄西瞅,事就來了。
哎呀,這誰誰又蓋新房子,那誰誰又娶新媳婦;隔壁鄰居以前草根挖着都吃不飽,這會高檔馬車拉着滿街亂竄;太可氣了,擡頭看自家房子也不爽,回家瞅自個婆娘更不順眼。套個驢車學人家街上兜風不夠丟人錢,自慚形穢之下火就上來,不和諧因素就此誕生。
擁有像我這種超然於物質之上覺悟的人沒幾個,是吧?咱不計較錢多錢少,也不計較誰家新媳婦千八百房,更不計較別人怎麼走後門加官進爵,本本分分賺一分花一分,多賺多花,少賺少花,又不多腦袋少腿的。是整端人就該能養活自己。跑去YY個什麼勁,光眼紅就能讓別人把閨女送你家裡來?不可思議。嘆氣啊。全我這種想法就好了,多高尚的情操?世界立馬和平!
“也是啊。”蘭硅咯咯笑起來,“想想王家窮時你也不溫不火的。記得當年你家花露水作坊才修起來的時候的模樣,莊子裡真沒幾件像樣東西能拿出手來。我錄學問還自己帶了筆墨去,想起你書房架子上那幾枝缺毛少尾的就好笑。”
“你現在去,還在。”這有什麼可笑,都和蘭陵一樣的用度,光筆錢就能把當年的王家弄垮。
“怪不容易的。”蘭陵墊了下巴仔細打量我,“不聲不響,一晃這麼些年過去,該變的都變了,就你這慢脾氣還在。”
一臉滄桑地嘆口氣,苦笑道:“早就變了,什麼都變了。像我這種性子,說軟不軟,說硬不硬,搭上手就能捏個造型出來。一年年的過去,一年年的捏塑,變來變去的早就忘記自己以有是個什麼樣子了。慢脾氣,那是你擡舉我,慢不慢我心裡清楚。”
“怎麼說這麼個話。”蘭陵眼神黯淡下來,好像在回憶,久久纔開言道:“聽得人心疼,可道理經不起揣摩。世間哪有一成不變的物件,誰又能說清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生下來學父母,懂事了學先生,交遊時學好友,接陣時學敵手,入仕後又學上司,不是一年年變,是一時時都在變。”
“你的話我稍微換換。生下來學着欺騙父毋,懂事了學着欺騙先生,交遊時朋友彼此欺騙,接陣時自然要欺騙敵手,入仕後可能會騙不過上司,所以需要歷練,對吧?不是一年年變,是一時時騙。夫妻呢?沉迷於相互欺騙中,這才能白頭偕老啊。”
“你說的什麼?”蘭陵剛出個笑意,瞬間又閉目靠在榻上。“好好的話到你嘴裡總變了味道,非得這麼假麼?做人做到這個地步,怎麼還有活下去的力氣?”
“所以纔要學會騙自己,是吧?”
“騙自己什麼?”蘭陵緩緩睜開眼睛,迷茫地看了看四周,“騙自己說,你終究是對我最好的,是麼?至少以都你還跑來親口誑幾句,可現在輪到我自己騙自己了,挺有意思的。”
“停!”一巴掌給蘭陵拍醒,“咱本來說什麼的?怎麼忽然變了口氣,沒這麼誇張吧?”
“你引得人家朝這邊去,騙就騙吧,最可恨騙了半路開始說實話了,弄得心裡毛糙。”蘭陵臊紅個臉爬起來輪圓了給我幾下,“恨死,都什麼年紀了,還被你這毛小子勾得心魂不守,壞透了!”
“一碼歸一碼。”給蘭陵手隔開,“今來提醒你,沒打算花靜月下討論人生。”
“有你這麼花前月下,搭伴的早就投井了。提醒得莫名其妙,說分股紅的事怎麼就扯了騙人上的?”
“沒,我沒說眼前。我意思是想靠了內府多收幾年紅利,不想一半年時間就看你被大夥哄下臺了。知道你現在處境不?是不是覺得想收攬都有點控制不住?”
蘭陵笑着點點頭,“的確力不從心,當初自以爲是了。要說後悔到不至於,畢竟內府近些年於國於民出了大力。說不上坦蕩,可站了我這位置上倒也問心無愧。若早聽你的話就好了,可一時也沒人敢把矛頭指向我。”
看來蘭陵還自我感覺良好。這種情緒要不得。樹大了也該修葉剪枝,一味鋪開長不是好事,和風細雨裡看起來結實,可狂風驟雨裡先被拔起的就是這種枝繁葉茂的大傢伙。裸露地表上體積太大,承風受雨的面積自然也大。大唐就這麼點養分,容不下你內府一家獨霸。這時候細收下枝葉。至少面面上不那麼扎眼,適時地養養根基,確定主幹,盤橫下輕重,將主副業的比例調整倒最佳。
“你操心的事蠻多。”蘭陵掩口笑,一副受用的模樣。
給蘭陵腦袋推去一邊,“自作多情。我纔不操心你,就是往後別讓我娃受罪,內府受挫對王家也不是好事,連鎖反應受不了。”
“也好。”蘭陵倆下踢了鞋臥塌上,“你說說看,如今怎麼讓內府的動作緩和下來,還叫別人認爲你沒有惡意。”
“看,外行吧?說明白你依舊是個實誠人。剛給你說的那些白費勁,什麼叫欺騙?”欺騙這門學問太深奧了。面對面說謊那不過是最低級一種,連入門都談不上。說誰誰淫賊,欺騙少女芳心,那算本事麼?少女多了,能都騙過來?說不定人家少女等了你送門上呢。
要真切,要發自內心的誠摯,要讓自己慷慨激昂的一塌糊塗,請注意,是自己。只有突破這層障礙才能讓別人感受到你的真誠,讓全天下都認爲內府不是爲了賺錢而賺錢,是爲了大唐更美好的明天才不擇手段的刮地三尺。
“本就是這樣,不用你來給我扣上騙子的名聲。”蘭陵不滿地斜我一眼,“好吧,就算我過第一關了,下來怎樣?”
“下來你得分清什麼錢能賺,什麼錢不能賺,不要以爲天下姓了李,你就可以肆無忌憚。要讓民衆打內心裡支持內府去盤剝,不賺都不行的那種氛圍。”
蘭陵咯咯笑着,伸腳趾過來擰了一幾下,“沒你這麼罵人的,嘴上不積德。”
“怎麼叫罵人?先端正下自己的態度。只要讓百姓感受到你賺錢能給他們帶來好處,趁了大夥高興的時候把內府的發展計劃作個全盤調整。就是轉移注意力來給自己爭取時間。”
“就和這次打百濟一般?”蘭陵點點頭,“內府給大唐帶來的好處還少啊?前線到後方,衣食住行上都沒知覺麼?農學、製造學、包括工學航海什麼的,沒這些錢墊裡面,還吃白菜,乾菜都不夠。”
糊塗。道理可以和人家這麼講,可話不能這麼說。滿到處百姓,有幾個知道這些都是皇家出錢支持的?一提農學那是積德,可積德的是劉仁軌和王修,至於誰拿的本錢就沒人追究了,你能腆個臉挨家挨戶去解釋?
“我可拿不出錢挨家挨戶去討功德。”蘭陵嘟嘟個嘴不爽,一說好處都讓別人沾了,自個扣了個重利輕義的壞名聲。自嘲道:“你明開始幫我解釋,凡拿我資助的都要給我歌功頌德,逢人就說。”
“缺心眼才幹這事。”被蘭陵氣話逗笑了,“我莊子上有個醫生,一生不知道醫死醫傷多少人,差點連我都送去陰曹地府,厲害不?可如今仍然穩穩地坐了王家供奉,方圓數十里一提起就頌揚聲一片,我見人家都客客氣氣,除了不找他看病外,再過分的事我都不追究,知道爲什麼不?”
蘭陵扶身大笑,忙答應道:“知道,聽說過這周醫生。我莊裡也常有人找他來就診,總神醫神醫地誇。卻不知是個庸醫。”
“不,人家可不是庸醫。醫德,人品具佳,一絲不苟,勤奮好學。你知道他每月從王家拿多少供奉?不比京城幾個拔尖的醫生拿得少。可不管誰家鬧病,三九天裡說出診就出診,只要有人上門。路途再遠都不耽擱。你說我現在給他從王家開銷了,是不是得讓唾沫星子淹死?”
“怎麼意思?”蘭陵笑不停。見我說得悽苦,忍不住爬我臉上親一口,“怎麼還有這等事,你這家主可夠慘的,活這麼些年不容易。”
“我開始還奇怪,按理說這種人該被大卸八塊纔是。可這麼些年也看出門道了。坐診的醫生少,診金高,遊街傳巷的醫生又不可靠,百姓家裡小病小災地都自家鼓搗些土方子去病,病鬧的鎮壓不了才狠心求醫。這情形上,醫好了是神醫,醫不好是命中註定。即便是咱周神醫醫死了他全家,他生病了依舊找周醫生,你信不信?”朝蘭陵晃晃指頭,“別笑。你還不能說周醫生行騙,人家可不收你一文診金,有這麼不辭辛勞的大無畏騙子麼?”
蘭陵癟個嘴點點頭,“你家盡出禍害,沒一個路數正的。下次去你莊子我得多帶些侍衛纔好。”
“我替你算了筆帳。農學現在的規模,每年大概得二十萬貫的開銷……”
“什麼啊。哪年不得三十萬支應,去年三十萬都出頭了!”
“哦。這是我在,住後你換了少監就省下了,其實還用不了二十萬。”
“就知道!”蘭陵朝我一齜牙,“先容你糟蹋。”
三十貫聽起來多,可放了內府就不算錢。若內府每年拿出二十萬出來支應些坐診的醫生,不要多,一個診所按年供奉十五貫足矣,就人口相對密集的地方起三、五間診所。坐堂的醫生不拿診金,無償給百姓看病,單開方子不抓藥,省力省事。
蘭陵翻身坐起,“十五貫一年,二十萬貫不得萬餘名醫生?錢好出,醫生朝哪找?”
“笨啊!孫思邈那種難找,周醫生那水平一抓一把。你叫我坐診興許都比他強些。”
“豈不是草管人命?”
“奸個屁,請神巫的都行,看病怎麼就出人命了?由錢莊營業點支持,凡有錢莊的地方你都給設些免費診所,隨了網點遍佈大唐,你這免費診所也成了氣候,往後百姓見錢莊比見老婆都親,這一問起來纔是你內府的功績,就掛了內府旗號。”洋詳自得的朝蘭陵晃晃腦袋,“生老病死,這才貼切了,百姓受惠,誰在跳出來指責你摳錢眼裡不是自尋死路?有了羣衆基礎,反過來又促進了錢莊的發展,一舉兩得。”
“對啊!”蘭陵一合手,反腕子就給我壓住強行親呢一通,“可惜了,若能和農學一般的辦個醫學,往後凡是學員就得無償坐診三年才能卒業,這才得了實惠。”
“起碼五年!讓他們拿活人練手高興還來不及,還敢要酬金?反了!”我一旁冷言湊趣赤腳醫生的春天就這麼臨近了。
“對,五年……”
“哎,咱倆正常點好不?”受不了,成本不是這麼節省的,真打算下奸黎民上坑學子?再好醫德的人都是讓沒道德的領導帶壞了,光倆人這出發點就能讓人把醫生和屠夫聯繫一起,卒業後立刻變成響馬。
前腿商議完,後腳就着手佈置。從京師開始,大張旗鼓的醫療保建革命轟轟烈烈拉開帷幕。現有的條件下你不能滿街捉人就強行按住充當醫生,得有個說道。
這年頭醫生這職業值錢,要不祖傳,要不拜師學藝,一問起總有個師門,不能滿電線杆貼完後自己就入了廣州籍,變了軍醫。所以都是由內府出面,給人家客客氣氣請來堂診一日,今日是教成坊的李醫生,明日是順德坊的張醫生,反正京城能排上號的名醫輪流來,先把這免費就診的名氣傳開。意思是皇家的面子內府的善事,由蘭陵長公主主持,從今往後看病就不用發愁了。
“怎麼不叫咱家周醫生去?”穎打抱不平,認爲內府不給王家面子。常有大家族裡供奉的醫生客串,有自願去的,有家族推薦去的,百姓們交口稱讚,很給家裡掙臉。
“咱周醫生業務忙,你就少害幾個人!”王家莊子周圍沒人去湊這免費看病的熱鬧,守了這麼好個周神醫,誰願意跑去排老長個隊。周醫生榮辱不驚,每天盡職盡責的守候在牲口棚隔闢的小診所裡,用實際行動來報答鄉親們的愛戴和信任。
蘭陵的動作快,前頭還爲起個醫學是不是符合行業觀念發愁,後腳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給孫思邈挖出來,老頭一把年紀都不放過,非逼得主持個醫會盛典的大型綜合晚會,就東苑包場,由蘭陵親自主持。
“去喊周醫生來。”旺財一開春就開始蹭癢,這會愈發嚴重了,該除皮下寄生蟲。
“進京了。”穎和老四有一搭沒一搭的扯閒話,順嘴給我解釋:“內府下的帖子,點名邀約周先生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