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算哪一頭的?”眼前這熟悉的面孔讓人不禁有抽過去的衝動。招生招到最後幾天,三山五嶽都來齊了,姓張的也有幾個,就偏偏沒一個孃舅家人,眼看後天就停止,正心裡着急,獨孤復這帥臉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農學裡收人,你跑來瞎攪和什麼?”
“子豪兄誤會。”獨孤復笑嘻嘻朝我對面坐好,“沒攪和您,今日兄弟專程有探望,您可有好些日子沒上軍中報道了,大傢伙都念叨呢。”
“唸叨啥?獨孤兄是讓左武衛開銷了?”招生手續這麼嚴格,怎麼就給這小子混進來了。
來十個程初都無所謂,可絕對不能收個姓獨孤的進來。“別搗亂,你那邊還掛了軍職,又是忙差,我這邊收了薛將軍愛將,能給小弟家夷平不可。”
“過來探望您,趕巧您剛出去,說等也閒等,看農學裡招收生員,打個混混報名磨時間。”嬉皮笑臉朝我拱拱手,“子豪兄息怒,這幫您過來傳話呢,薛將軍的口令,後天早上務必來左武衛一趟。至於什麼事,您過去問,小弟不知道,知道也不敢跑農學說。”
“嗯……得令!”我還當薛仁貴都把我忘了,我也差點忘記自己還是個現役軍人,既然專門派人過來傳話,不管怎麼樣也得應下來。拱拱手,“兄弟回報薛將軍,屬下後天準時應卯,斷不會延誤軍機。”
“那小弟告辭了。”獨孤復起身回禮,拔腿便走。
“回來!”傳話沒錯,可趁傳話的空檔胡亂報名玩就不對了。畢竟是農學裡第一次招收生員,我和劉仁軌都當了頭等大事來辦,卻被這不要臉的帥小子當了玩意,忒可恨了!指了指桌上的學員資料,“這事怎麼了結?”
“啊?子豪兄客氣了。不了結,報名的就是學生,往後您就是小弟的老師,小弟打算現在就滿到處說去。”說着死皮賴臉地還朝我行個師禮,“別,別發火,小弟在崇文館還掛了一號呢,凡是有當學生的機會,從不放過。”
“滾!趕緊滾!”氣得就想朝硯臺砸過去。指頭哆嗦。我能拿他怎麼樣?打肯定打不過,就算門口喊程初進來揍他一頓也絕對沾不了便宜,他老孃能給我活剝了去,皇上的姐姐,拉西市上當衆收拾我都沒人敢吱聲。
獨孤復興高采烈道:“學生告辭。”
臨走我才覺悟,這小子根本就不是着急回去覆命的打扮,綸巾飄灑,一身乾淨青色長衫。胳肢窩還夾兩卷書。這是打算進東門裡賣頭雜碎呢!難怪外面負責報名的人糊弄過去。這年頭不管是當官的還是招生,有時候比才學還頂事,翩翩俊朗書生,淡淡的貴族氣息加上富有親和力的擡眉一笑,要我是招生的,估計連簡歷都免了,直接給這禍害迎進來。
這世上最可恨的就是這號人,從小跟了變態老孃接受變態教育學一肚子變態本事跑來報復社會。和別的紈絝子弟從小就抱着崇高理想不同,連程初這種粗人都成天滿懷激情地幻想有朝一日沙場上功勳蓋世,可在獨孤復身上找不出來一點有朝遠大目標邁進的跡象,根本就是沒給自己樹立人生目標,若非得給他加一個的話。我覺得這傢伙最希望一把火給長安燒了的可能性極大。
不知道薛仁貴傳喚我什麼事情,若一兩天不能了結的話,就怕給農學的事務耽擱了。提前給老劉打了個招呼,先把手上的工作分攤了,忙了兩天才歸置好,一早天不亮就飛馬回左武衛應卯。
左武衛多了不少新面孔,薛仁貴明顯比樑建方有人格魅力,從應卯時候迴應的聲音就能聽出來。老樑在的時候應卯的將佐放開嗓門高聲迴應,卻給人一種乾澀的感覺,彷彿電視上的國軍將高呼:“兄弟們上!我掩護。”薛仁貴時代不同,大有:“衝啊!”然後親自抱一挺航炮站了最高處邊衝邊不停地突突,也不管人家炮管受得了受不了,一路掃好幾千敵軍的英雄形象。
時代在進步啊,薛仁貴親切地將我單獨叫進去,開口火器閉口爆杆的就開始諮詢,弄得人以爲跑鐵學論壇的感覺。
“火藥局?”聽了熟悉,以前我家就住在一個叫火藥局巷子附近,這到是巧了。
“工部下轄,聖上打算於十二衛裡分設火器團,今日王長史隨薛某觀演。”薛仁貴喊過親兵備馬列隊,而獨孤復早早就在轅門外等候,看來這小子混得不錯,深得薛仁貴常識。
火藥局是新叫法,依舊是當年南門外觀看試爆的地方,樣子沒變化,裡外崗哨森嚴,方圓數十里的林木已經禁止百姓砍伐,鬱鬱蔥蔥有進入原始森林的感覺。衆人的親兵在幾裡外就被攔下,進去的都簽到記名,連時日都掐算清楚,我自然一手王羲之的簽字令衆人震驚,書記官打量我好久才放行。
大動靜,十二衛的瓢把子和幾名軍中老將都到齊了,英公李績早早就到了現場,單獨留出的看位和各路將軍二話不說上前大禮就能看出老爺子在軍中的威望。掐指頭算算,除過近衛軍裡資格最老敢和李老爺子叫板的樑建方已經被髮配遼東外,換的這一茬都是壯年將領,都依照晚輩禮拜見。老爺子滿面紅光坐了正中同大夥寒暄,說笑中夾縫中給我找了出來,招招手,“子豪,見老夫躲是躲不過去。”
“嘿嘿……”前後都是大哥級人物,衆目睽睽下給我這馬仔揪出來有點不合適,裝傻充愣難免丟了左武衛的人,趕緊收了傻笑,上前就拜。“小子見過李爺爺!”
“小字輩子裡最出息的就他了。”老爺子當衆指我誇讚,“從平遼策開始老夫就有心留意他,如今這軍中藥酒與蛆蟲療傷之術在西北挽救無數將士性命不說,光這火藥就能讓我朝雄師如虎添翼!”
這番話惹得右武衛大將軍亂吭哧,指指薛仁貴,又覺得不是正主,又指指我,也沒有辦法埋怨,憤然道:“好端端的就跑了!讓老薛揀個現成的便宜。”
“哈哈……”衆人大笑,李績捻鬚長笑,“不怪他,不怪他。老夫當日傷重,樑老殺才又立下重誓,要與老夫同歸於盡,若不是子豪救治得及時,老樑怕也沒臉活了。這算是救了兩條命,以老樑的脾氣,斷不會將救命恩人放到別人手裡墮自己威風,他不抓過來堵嚴捂死就不姓樑了。”
少壯派沒有老將軍那麼大火氣,任憑什麼人都能拉扯幾句。比當年的場面親和許多。至少不會出現程、李兩派衝突給我夾在中間踹來踹去的場面。演試開始,薛仁貴朝四周拱拱手領了我和獨孤復回到看臺,我估摸下距離,比上次遠了不少,貌似安全。
正東張西望,老遠見操場後面一飆開了出來,服飾同一般軍士有別,列成三人一排的長蛇隊,一聲軍令後成扇形散開,兩排大當擡出兩根超級爆破筒放在中間。爆破筒就位後陣型一變,兩邊分出過道,推出數臺勁弩出來。從未見過這麼大的勁弩。四輪板車上安置的弩臺,三人一組按分工側立在弩臺。
“絞弩。”薛仁貴不由得站起身形,上身朝臺前傾斜以便觀察,“你倆好好看看功用。”
絞弦機弩早在先泰就已經成爲戰場上的殺人利器,大約兩米開處的弓臂,一米多長的箭支,合二人之力才能絞起的弦,三四百米要遇見一根,直接糖葫蘆的幹活。
看來工部在嘗試標準件了,這是我看見這玩意的第一個念頭。絞弩殺傷力和準確性驚人,歷朝歷代在先泰絞弩的基礎上又不斷地進行改進完善,殺傷力愈發恐怖。可機械化程序越高,對配給機件精密度要求就越高,尤其戰時頻繁使用最容易發生故障,沒有隨手可替換的零件,一個小故障往往導致一臺機弩從此報廢。機動性差又不易維護,如此以來,裝備絞弩投資巨大還容易出現紕漏,得不償失,這種代表老祖宗千年智慧結晶的殺人利器被迫淡出歷史舞臺。
“隨我過去看!”作爲軍人,薛仁貴對軍械有種莫名的狂熱,拉了我倆就朝軍演人員迫近,還給人家阻攔的護衛解釋:“年齡大了,眼花,老遠看不清楚。”
“薛將軍留步!”曹老伯從後面的看臺跳了下來一路飛奔扯了薛仁貴衣袖,俯身在老薛耳旁嘀咕幾句。
“冒犯了,曹大人莫怪。”說着朝看臺後的哨塔上虛抱一拳,朝我倆馬仔遞個眼神,“快回去,闖禍了!”
獨孤復扭臉偷笑,在薛仁貴身後捅我一指頭,眼神裡透着噁心。我最近就老想抽這小子,一直沒機會下手,忍了。偷眼朝哨塔瞟了眼,看不太清楚,估計有皇傢什麼大人物到了,弄不好皇上也親臨現場,看給這千古名將嚇得。
意外實踐解除,演練繼續中,弩箭比原來粗了許多,鋒利的箭頭泛着寒光直晃人眼睛,絞起的弓弦讓出箭槽,隨着號令,裝箭,瞄準,激發,十數枝粗長箭桿在尖銳的破空聲中齊齊紮在遠處土牆上,爆炸了……震驚,隨着爆炸聲起,硝煙將土墩籠罩起來,排後的兩排大漢默不作聲地擡起細的一根爆破筒衝了過去,跟隨着巨響粗的一根也衝入硝煙中……我不指望那土墩還有,雖然這次的土墩比上次的還要高大許多,可從聲效判斷,比上次的威力更勝一籌。
這遠程打擊太重要了,障眼法,光影硝煙的震懾效果讓敵軍在層層煙霧裡不知所措,這後來的兩下才是最致命的,連鍋端。
天啊,這誰家的創意,沐浴在瀰漫的煙土中,我大腦進入休克狀態。太意外了,我彷彿看到了一羣哈馬斯成員在我面前叫囂着,不是彷彿是,是真的。包括薛仁貴在內的一堆恐怖組織的主要成員玩命般地朝土墩奔去,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就不怕有一兩個臭子給他們連鍋端了。
獨孤復是個好同志,我倆掩護,堅守陣地不動如山。“子豪兄不去看看?”獨孤復擠眉弄眼的戳活。
“小弟斷後,您先上!”倆人客氣地推讓着,直到硝煙散盡,視線豁然開朗,模仿城牆的土墩蕩然無存,比上次炸得乾淨多了,平的,好像還朝下凹。
薛仁貴蓬頭垢面回來,挑了大拇指不知道該怎麼稱讚,“好!好得很!”
好是好,這麼高檔的玩意不去裝備野戰部隊,先給禁軍設立火器團有點盲目投資的意思。禁軍要這玩意炸誰去?炸興慶宮玩?程老爺子一個勁在前線吆喝:“來一根”,這邊薛仁貴卻和屬下討論如何把火器團當菩薩一樣供起來的事項,挺沒意思的。
“聽說月前已經有火器團開赴吐谷渾了。”蘭陵聽我發牢騷,譏笑道:“你少裝,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明白?你是心裡不舒服,亂找事呢。”
“誰說?我啥時候不舒服?”
“瞞不了我,覺得自個弄了火藥出來沒點收效,這麼大動靜得多少給點賞賜之類,是不?”
“不是。”我堅定地搖頭否認,笑道:“非要給的話,我也被迫笑納了。”
“什麼人啊!”蘭陵捂嘴嬌笑,“你別操心你家程爺爺,吐蕃人支撐不了幾天了,就算沒有火器也一樣。”
“哦?”疑惑地看了看蘭陵,最近農學裡的事忙,前線和吐蕃上早就沒心思惦記。
“吐蕃的青稞今年怕是收不了幾斤了。”蘭陵笑着舉了自己手腕上一圈用鳥嘴串起來的漂亮首飾。“也不白收呢,都朝這個樣子串起來,如今京裡姑娘媳婦就流行帶這麼一套,還有託人從劍南捎的。”
“你禍害還禍害個產來出來。”拉了蘭陵腕子仔細端詳,鳥嘴和瑪瑙珠子相間的小飾件,看起來的確有藝術品的樣子,至少蘭陵戴起來襯人。“這就完了,啥好東西就怕上了女人身上,那小鳥絕種吧!”
“絕啊,就怕不絕呢。”蘭陵取了個木盒過來,裡面一套鳥嘴飾品,“你夫人託我找一套,明天親自給她送去,順便要你上次那個新味道的花露水。試了好多人,就倆人搽上最好,一個我,一個……”眼皮翻了幾翻,“不告訴你。”
“不稀罕,我二婆娘搽起來最好。”擺擺手,“今天找你爲個事情,張家的事,就我孃舅一家。”
“怎麼?”蘭陵收了盒子問道:“他家找你了。”
“不是,我去找他了。我就想問個清楚,相互往來有沒有忌諱?”
“不忌諱,張家本就是冤案,吳王事情受的牽連,說是和張公瑾兒子有瓜葛。”蘭陵嘆了口氣,整了整我衣領,“當時新皇繼位,爲穩定朝局牽連得廣了些,其中長孫家也有排除異己擴展勢力的想法,不光是張家。爲此已經大赦過一次,連主犯的親屬都在赦免範圍內,更別說八杆子打不着的張家。”
“你特赦,你去看看人堂堂國公府過的什麼日子。門樓都快塌了,青磚地能絆死牛,桌椅板凳長短腿拿木片支上,這就算了,一家老小嚇得連外面都不出去,怎麼不說安撫安撫?”政治鬥爭殘酷,進行的時候怎麼弄都無所謂,可這事情早完了,給人家平反就得讓人家安心過日子嘛。
“要怎麼說?難道皇上親自下詔書致歉?又不是他一家這樣,如今什麼都恢復了,蔭蒙的爵位和俸祿都不短缺,受驚嚇家裡捂幾年就過去了。”
“張嘴就瞎話,你當他家和我一樣氣長呢,戶部上理直氣壯地攔糧食回去?我敢在戶部門廊上小便,他敢嗎?”皇家人心安理得幹錯事這點不佩服不成,尤其蘭陵這“受驚嚇家裡捂幾年就過去”的話,聽得就彼刺耳。“我不是多管閒事的人,可這孃舅家半死不活扔着,別人不說,我良心上過不去。”
“你多會朝戶部小便了?”蘭陵捂了嘴樂得,就差噎住了。“你管去,沒人攔你,跑來給我說這事有什麼指望?”
“你就把活泛話放出去,好讓張家別草木皆兵的,我這連農學上馬上招點織造科學生,不做官也得讓人家出來乾點別的,成天人才人才,你就不嫌給人才捂得發黴了?”
“嗯,應你!”蘭陵朝我膀子上捏捏,“最近身體瓷實多了,說話裡外也透着威武,這當不當官就是不同。”
“有變化?”我上下揣摩一陣,“是不是看起來偉岸壯碩?”
“怕是。”蘭陵輕笑道:“男人氣,這力氣一大,心裡就想得多了,迴護的地界也寬了,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