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害怕,我只是個凡人,不知道賀蘭敏之這個超人跑來有何貴幹。縱使心裡明白超人不會因爲被凡人打了而斤斤計較,可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此時此刻才深深地體會到名聲對一個凡人的重要性,實在沒有勇氣讓別人知道賀蘭敏之和我有接觸的事情。
已然遲了,離開的藉口還沒找好,背後已經傳來賀蘭哥哥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我不明白他爲什麼在大庭廣衆之下用這種語氣和我打招呼,織造學同僚的眼神已經有了變化,大家忽然都變得敬業起來,一致認爲早起的體操鍛鍊可以暫停一日,烏秧烏秧地結衆散去,偌大的庭院裡只留下我和賀蘭敏之兩人。
想哭,嚎啕大哭那種。按理說這個時候我最應該衝上去胖揍這癟三一頓,可鬥志爲零,實在沒有勇氣冒犯超人。看他那身花紅柳綠的打扮,腮紅淡淡,櫻脣半啓,細腰如柳,媚眼如絲,半開的髮髻如墨般潑灑在身側,掂了腳尖露出淡粉的繡鞋……
“大姐……大哥!”壓抑着胃裡的反芻運動就差跪下了,“您大人大量,放小弟一馬!那天的打人是小弟有眼無珠,悔恨交加!要不給您準備八個罐子砍回來,只求您砍完就離開,砍死也不用背官司,小弟這就立個生死狀,如何!”沒有勇氣面對的時候我選擇迴避,迴避不了我死還不行?
“子豪兄何出此言?”賀蘭敏之的聲音刻意經過處理,綿長富有磁性的女中音讓我胃裡翻江倒海,“小弟今日裡來有一事相求,不知……”
還求啥?看上啥你拿就對了,急中生智朝賀蘭大喝一聲:“稍等!”說着發足狂追上一位織造學同僚,“快去農學裡請劉仁軌大人來,快!”
站了庭院中間不是事,給請了辦公室裡,沒敢關門,給超人把話說明白:“上次冒犯您大駕是大錯,這事在下認了。該打該罰,哪怕扭送官府也供認不諱。只盼能平了您怨氣,從此不再找小弟麻煩,實在招惹不起啊!”
“子豪兄怕了?”賀蘭敏之撩撥了秀髮膩膩一笑,“可小弟還指望與您一道鑽研學問呢。姑母總是贊您學識淵博,常於衆人面前提及您,訓導小弟不要荒廢光陰,有空和您多攀談交流。”
“啊!”這姑母該死!轉念一想也不敢抱怨,這癟三如今姓武了,提的姑母就是武MM。
“怎麼個交流法?”鼓足勇氣說了句不上路的話,趕緊改口道:“小弟才疏學淺,怎敢和周國公大人提及交流二字?若說起學識淵博,當朝首推劉仁軌大人,劉大人馬上就到,往後您二位多走動交流,小弟就不便打擾了。”
賀蘭敏之皺皺眉頭,幽怨地看我一眼,“今日怕是難得其願了,不若等您空暇之餘,小弟登門求教?”
“別,別,就這好,最好!”媽呀,這種人跑了我莊子上就是災難,王莊辛苦建設這麼多年,他一去倒退二十年都不止,王家老祖宗都能從祖墳裡跳出來罵街。
“這位可是周國公武敏之大人?”正左右爲難之際,劉仁軌的聲音在耳盼響起,太動聽了,頭次發現劉仁軌這麼可敬。
賀蘭敏之驕橫地點點頭,見了當朝宰相一不起身,二不行禮,大模大樣地哼了兩聲算是應承,隨後一幅受氣媳婦的模樣款款的朝我眉目傳情。劉仁軌皺了皺眉頭,扭臉朝我呵斥道:“王學監可知這是什麼地方?”
趕緊起身來行了大禮,唯唯諾諾地站立一旁,一幅等元首訓話的模樣。
“學府重地!怎容爾等輕慢?”劉仁軌目光如炬掃視一週,“還不去堂前思過?”
“是,遵學監教誨!”好人啊,以前都錯怪劉仁軌了,大好人!無奈朝賀蘭敏之歉意一笑,跟了劉仁軌行至堂前,“請劉大人明鑑,在下與武敏之素未謀面,次番不知爲何找上門來毀吾聲譽,在下行端立正,爲我大唐一片赤誠,日月可鑑!”
“王學監言重了。”劉仁軌若有所思地捋捋長鬚,“此子無德,禍亂亂京城,他日必不得善果,且容他一時!”
讓我忍忍,能聽出劉仁軌無奈之意:再強勢的宰相也有力不能及的時候。現在的唐帝國國勢已經達到了一個巔峰,疆域、國力均超出強漢,國盛民強時候沒人願意挑元首的小錯。只要江山治理得好,在作風問題上說三道四就有吹毛求疵的嫌疑了。韓國夫人母女正得寵,誰也不願意這個時候拿賀蘭敏之做法惹聖上不快,唯一就是等,等個好時機把這狗賊一舉拿下。
我是橫了心,外面怎麼都無所謂,只要這賀蘭敏之敢踏入王家莊子一步,我就給他先閹了再說。武MM在我印象裡挺不錯個人,怎麼犯這麼大糊塗,你容了外甥鬧也罷,怎麼容得下姐姐和外甥女跑你男人牀上爭寵?
“誰都有吃不住勁的時候。”蘭陵倒是安穩,被我從南山叫回來後竟然沒說再過去,現在倒不喊熱了,每日興致勃勃地注視着京城裡各類事件,彷彿恢復了產前的活力。
“你最近也怪怪的。”
“怪嗎?”蘭陵甩甩長裙打量下自己,“你什麼感覺?”
說不上來,不過能感受到蘭陵心裡的那種詭異的激情。我不知道她心裡藏了什麼打算,像個拋了餌料坐等的漁夫,悠閒中暗藏了爆發力。
“賀蘭敏之瘋了,你可別跟了一起發瘋。”不知道怎麼表達,我覺得蘭陵現在適合回到南山的莊子避暑。
“沒你這麼比的。”蘭陵不爲意地笑了,“就和你說的,賀蘭敏之的確是有點瘋魔,與你本人無關。他纏你不過是給另一個人看,怪只怪當初有人打錯了盤算。”
“啥?”照蘭陵這麼說,我反倒是個無辜的,屬於死不瞑目的受害者。
“之前這人雖荒唐,也沒到這個境地。說起來也有些才學,是集寵愛於一身的人物。有人喜歡他,也喜歡你。你和賀蘭敏之年齡相仿,該是能坐了一起談天論地的朋友,時日長了相互間有了情誼……”
“吐下。你再說情誼我就死了你跟前!”話是聽明白了,可蘭陵這比喻讓人受不了。
武MM喜歡這個外甥,才學好不好我不清楚,不過模樣不刻意裝扮的話的確清秀。從蘭陵話裡能聽出另一個信息。武MM對我也比較欣賞,這咱值得慶賀一下。能被這千古第一女性欣賞也是個露臉的事,虛榮心滿足一把。武MM認爲賀蘭敏之和我有相仿的地方?然後老是在他跟前提起我,想讓我倆促個交情,往後相幫相扶的對他武家有點用處。
能理解,程老爺子當年把程初推給我也有這麼個打算。包括杜風給秦鈺墊場子都是帶了這個心思,這說明我的能力得到認可,有利用價值。從不介意別人利用我,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就是如此。除了親情就是利用,某些時候親情還不如利用來得實在。
和蘭陵交談中多少把中間情況有個掌握。賀蘭敏之的確聽從姨母的吩咐跑來找我,被打了……這不是關鍵,從賀蘭敏之當時的話裡能聽出對此並不介懷。細想幾次見面時候的情景,賀蘭敏之接待我時就對姨母有情緒,從他話裡能聽出來這種不滿,可能是針對被逼了改姓武襲承周國公一事。當晚在城裡見他去接外婆時候人還正常,說和我誤會就此揭過。口氣上真誠,很大度的樣子,雖然我並不放心還是找了鄭弘的護衛護送。
接下來一月裡賀蘭敏之果然沒再找我麻煩,音訊也不多,處於一個靜默期,安靜而低調地封襲了周國公的爵位。直到這個時候大家還不是很在意這個人,只把他當作個依靠老孃、妹妹臉蛋篡奪武家掌門地位的小白臉而已。
此後賀蘭敏之一夜崛起,成了京城裡人見人噁心的無恥之徒,上天入地的下流事件頻傳,無可救藥。這就估計就是榮國夫人事件帶來的負面影響,賀蘭敏之對姨母的不滿徹底爆發。
能想像他的生活環境。父親早逝,家裡就那麼幾個親人還都是女性,忽然之間都和皇帝產生了交集,他一個男人夾在中間難免受影響,壓抑。強勢的姨母迫他改隨母姓只是個開端,斷絕他和外婆來往纔是關鍵。正應了那誰一句話,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賀蘭敏之選擇了爆發,畸形地噴薄了,把多年壓抑的心態用極力放縱行爲發泄出來。
在外面無所不用其極的敗壞周國公的聲譽,給武氏臉上抹黑,武MM讓他接觸我的意向也被賀蘭敏之用最噁心的行徑表現出來。皇后本意是好的,可賀蘭敏之怎麼表達就難以預料了,我可能已經成了賀蘭敏之給姨母示威的道具之一,大庭廣衆之下郎情妾意那一幕只是個開始,不知道後面還有什麼節目。
“凡是有半男不女的人進莊子,就給我朝死裡整!”給衆護院叫起來發布一號必殺令,“哦,不要真的整死了,要內傷,二娘子知道咋弄內傷不?”
二娘子得意地點點頭,小心地問道:“崔公爺來了算不算?”
“哦,這個不許啊,就是比崔公爺更像女人的那種。”崔彰是王家鐵桿,可不能有閃失。
橫了心,一早揣了用半匹麻布纏好的鐵棍,纏的厚厚一層,打起來不見外傷。這是二娘子的傑作,專門教了我一個時辰的用法,在二娘子身上試了幾下,果然犀利。
再糾纏我就打他吐血,反正這小子已經被崔彰打一次,也沒見有武家人跳出來討公道,看來武MM已經對這個外甥起了看法,只要不弄死就成。
一早大家不知道該不該等我做早操,稀稀拉拉幾個人站了庭院裡猶豫,看來我這個學監的光輝形象已經被賀蘭敏之弄得有點變味。發怒,都給我叫出來,往後除了天氣,不許有任何人爲因素干擾晨練,掏了內傷棒出來放了臺階上,老子今天等了這雜碎來,打個腎衰竭再說。
偃旗息鼓了?賀蘭敏之行蹤有點飄忽不定,從長安驟然間消失了一般,一連月餘沒聽過他消息,官宦人家的黃花閨女都透了口氣。有傳聞說因爲賀蘭敏之鬧得太不像話,被武后斥責,關家裡反省云云。
要是這麼就好了,終於有長輩出來管管,也該好好收拾收拾了,再叫他這麼鬧下去,這皇后都當不安生。
這麼好個棒子沒用武之地,不免糟蹋了,已經習慣揣了它上下班,有了感情。擺弄着問道:“張櫛去了這麼久,怎麼還沒有回來?”去少府監辦個批文,腳踏式脫籽機已經定型,織造學等了批文下來投產呢。就快到了新棉花采摘的季節,火燒眉毛的事,張櫛平時不是個拖拉人啊。
張琿對哥哥這辦事效率有點不滿,他還着急去工部,少府監的批文不回來他走不了,也是急得打轉。急道:“不若再派個人過去催促一下。”
正說着,張櫛風風火火地跑進來,衣衫都讓汗水浸透了,額頭汗珠子順了鼻樑朝下滴,一抓一大把。
“趕緊洗把臉,跑這麼長時間。”接過半溼的公文瀏覽了下,交給着急去工部辦事的張琿,“趕了去,儘量今天把事斃了。”
“等……下。”正抹汗的張櫛給弟弟叫住,“走外城繞過去,盛前坊三處都堵了路,我是進去才知道,無顧繞了半個甕城。”
盛前坊?“好端端給堵了,鬧什麼?”
“韓國夫人過世了,正圍了坊上起靈臺呢,別說過路的,連差駕都得繞行。”張櫛誤了事也不好抱怨,給弟弟說明情況後歉意朝我笑了笑,端了杯涼茶灌了起來。
這死得夠快啊,還是武家人厲害,節奏就是拿捏得好,連死都死得利索。前頭還有風傳出來翻天鬧海的槍戰,今天就嚥氣?開眼界了,古人就是有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