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馥是個好青年。品相好,上進心足,才華出衆,家世顯赫,除過這些鮮明的優點外還有更吸引未婚女子的地方,比方說會製造浪漫氣息,雖不那麼露骨,倒也深得風花雪月的精髓,至少不像我那麼隨便,街上稱二斤羊雜碎就算浪漫了。
不得不承認,世家出身的人整體素質就是比平頭百姓稍微高點,在我眼裡衡量,若不把張家老孃這因素考慮在內的話,我倒希望雲丫頭和張馥在一起,說不上般配,但的確讓人放心。
這恰恰也是我鄙視張馥的主要原因。煮熟的鴨子嘴不爛,口口聲聲只要人家姑娘願意,他敢怎麼怎麼和二老扳扳道理云云,我保證他這麼想過,我也保證他絕對不敢這麼幹,不過是現在覺得雲丫頭對他沒有那麼迫切的意思了,才一副誓死砸爛封建婚姻枷鎖的革命青年嘴臉。
反正嘴硬完後他感覺挺爽的,猛幹掉我幾壺陳年佳釀,酒勁一上來走不了了,留宿吧!派人去張家通報,就說張學監要在王學監家徹夜探討學問,趕緊給這死豬拉寢室埋了,沒點出息。
客房才歸置好,去張家報信的人回來了,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後面還跟了張家管家。一來先見禮,再道歉,說明來意,總之是張馥老孃派過來的,說老夫人能掐會算,要給醉酒後還探討學問的兒子領回去過堂之類,還望王家給於全力配合。
知子莫若母啊,拿回去就拿回去吧,我給於全方位理解。不過這老太太的行徑有點過於跋扈了,就算拿自己兒子也該適當考慮下王家的臉面,沒這麼耍橫的,好像偌大個侯爵府連你家孩子都照料不起,在我家留宿就好像掉了身份的感覺。
我不過想想,穎這邊已經發作了,當了人管家的面就開始數落,弄得人老頭下不來臺,一個勁朝我陪不是,三句話不離海涵。
“什麼東西,國公府上的規矩定了咱家頭上,是王家伺候不起個學監?”嘴就不帶停的,人家都出門老遠了,穎還按不住火,“當年張家背運的時候是什麼個模樣?沒有咱拉他一把,還學監,怕是連鍋都揭不開吧!”
“行了。”給這丟人婆娘拽屋裡,“人家求咱拉了?小事情,嘟囔個沒完,消停!”
“有沒有良心。”穎還一臉不忿,三兩下蹭了鞋靠了炕角上悶氣,“說出去是咱王家低三下四,死皮賴臉地攀親戚。這不,連話柄都落下了,大半夜朝府上來拿人,要來她爲啥不親自來?叫幾個下人過來是誰家道理?”
聽得我笑了,回身朝穎鼻樑上颳了下,“虧得是下人,真要是老夫人來了,你怕連大氣都不敢喘。”這年代身份壓死人,有錢有權不一定有那份氣勢。別說是長輩,就憑人孃家的出身,和皇后娘娘面對面坐着都能擺出居高臨下的姿態來。
穎惱火地哼了一聲,半晌無奈點點頭,“怕是。說起來這張馥怪可憐的,還好妾身出身低微,要不九斤可怎麼活啊。”
“你都沒想想我怎麼活,還九斤。”這四舅的變態性格八成是被夫人百般折磨所致。用程老爺子的話說,娶超級世家出來的女子壓根不用挑剔長相,往那一坐就是神佛,周身盛氣凌人那種邪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三五十年不知道自家夫人長什麼模樣,想想就不寒而慄。
能讓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老殺才不寒而慄的女性,着實驚人。像我這種就直接了斷了乾脆,虧得王修老爹有見識,謝天謝地。
“乾脆撮合雲丫頭和張馥得了。”穎不放棄,張馥老母的威懾力讓她很滿意。
“多嘴小心我抽你,出身低就少發言!”這就是好處啊,這話四舅可不敢常說吧,哇哈哈……
穎早就不在意這些,悠閒地揮揮手算是應答,“今張馥拉來那東西什麼個用途?手舞足蹈地喝個大醉的,爲個木箱子?”
“你不懂,說了白說。看吧,不一定有用處,現在只是想想而已。”也不怕張馥不盡心,抽水機原型現在我家裡,實在不成的話這改良經費王家出了,萬把貫錢要搞不定的話,到時候再訛詐那幫股東不遲。
穎最不喜歡我敷衍她,好奇心又比尋常人強烈,死纏爛打地追問,不得不給她解釋一遍,沒解釋完了我就困了,喊二女鋪牀。
“別急。”穎炕上滾出點地方讓二女幹活,爬我臉上翻我眼皮,折騰得人沒法打瞌睡,“您是說院子裡那堆木頭能抽水?”
“啊,是啊。”給穎的手打開,翻個身將臉藏起來,“瞌睡了,明再說。”
“雲家倆小子在家裡都擺弄兩年了?”穎掐了我脖子努力想讓我保持清醒,“兩年時間都沒人知道?”
“啊,小玩意,就是知道也不上心,張馥根本沒拿這當回事。”頭塞在枕頭裡都被穎搬出來,一貼涼毛巾又捂了上來,弄人一哆嗦,張口就罵。
二女在炕角上壞笑,穎手裡的毛巾又準備捂上來,趕緊抵擋。
“醒了就好。”穎給毛巾扔給二女,盤腿在我身旁坐下,安撫道:“夫君別動怒,你們男人家粗心,該想的想不到,妾身就幫您提個醒。”
“狗屁,賠我的瞌睡!”伸手朝臉上搓幾下,完了,沒狀態了,一時半會睡不着了,惱道:“說!”
穎沉吟一陣,“雲丫頭前幾年還指望弟弟們讀書得個功名,是吧?”
“屁話,人丫頭受苦受累這些年,還不是指望倆弟弟得個出息。我還指望九斤得功名呢!”沒好氣,沒一句值錢話。
“可這兩年就偃旗息鼓了。記得有一陣她還提到能不能讓倆弟弟跟您去農學裡學些東西,再沒提過吧?”穎戳着自己的尖下巴裝深沉,可惜沒鬍子,要不就更像了。
“倆小子如今是張馥的學生,工學學監的高枝總比咱家好攀多了,免得看你臉色。”這不難理解,我是雲丫頭也會這麼想,放了年輕爛漫的張馥不用實在可惜,至少比求王家這黑心鄰居好得多。
“那也說的過去,可既然有張馥的門路,早該進工學高就了,怎麼多年還在家裡待着?既不去應考,也不去工學,寧願背個一無是處的壞名聲在家裡靠姐姐養活?”穎說到這裡猛一擊掌,“就是這抽水的機具!”
“胡說八道!”這婆娘有失心瘋,腦子進水的那種。人家孩子就想解決自家荷塘的放水問題,再說機具我也親眼見過,不過是按原理仿製而已,談不上重大革新。
“一定是。”穎一把拽過二女,勒令道:“說,是不是!”
二女委屈地點點頭,一副二傻子模樣。
不和她理論,找被子睡,成天沒名堂地亂猜忌。
“那您歪着,妾身給您講其中的道理。”穎見我沒心思和她破案,主動妥協了。三兩下脫了衣衫鑽我被窩裡很親密地分析道:“張馥是什麼出身?即便張家蒙冤受屈多年,該有的家教都沒缺過,他再聰穎也脫不開世家子弟的習氣。就好比您知道抽水機具重要,可他偏偏看不到眼裡,因爲見識不同,權衡一個物件的價值也不同。”
“是,這可不代表張馥沒見識,人家工學裡忙軍備抽不開人,誰還理會個遠洋舟船上用的小玩意?”易地而處,我同樣會先完成眼下最緊迫的任務。朝廷現在需要的不是抽水機,而是高質高效的鍛造技術和武備改良。
“沒說張馥少見識。不過保不住雲家就朝別的地方想。您剛說了,雲家倆小子本就知道這抽水機具是外邦舟船上用的,如今這海商又是暴利,德昭在東邊海戰之功路人皆知,舟船的用處不比從前了,是一天大似一天。”穎列舉證據,掰了指頭盤算道:“張馥不用琢磨這些,可雲家定會朝這層面上用心思。雲丫頭是什麼經歷?從雞蛋到蓮菜,別看都是些不起眼的生計,可那個不是先早早計算到前面的?那可不是一般的丫頭,真若是抽水機具得了大用,誰的頭功?不光朝廷對他雲家另眼看待,像咱們這些航運股東也不會虧待了他,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照穎這麼一圓,還真是合情合理了。這麼說雲家那倆小子給我看的不過是個假冒僞劣產品?兩年,兩年時間裡光爲個蓮菜池子排水的話有點得不償失,說起來能糊弄,可經不住想,大好年華就浪費到蓮菜池子裡那點水上真說不過去。
靠,雲家缺錢!才和張馥大概計算了抽水機項目的開銷,不是小數目,以雲家的進項支撐不了這麼大的投入。全醒了,沒一點睡意,一定是缺錢,雲丫頭先後問過我和穎賣的地事,以丫頭的稟性絕對不會打沒把握的仗,絕不會把自家賴以生存的根本壓到個子無須有的發明創造上,這隻能說明倆小子就要成功了,已經有把握了,而這個時候經費緊缺,雲丫頭才橫下心來出售自家好不容易墾下的池塘。
不由自主握拳在炕頭上砸了兩把,嚇穎個機靈。笑,狂笑,服了!那麼個小丫頭,紅撲撲小臉,提了籃蓮菜親切地跑跟前叫王家大哥,叫人打心眼裡冒好感,家長裡短地和你訴苦說心裡話,都沒法不喜歡她,連風度偏偏的張馥都產生和父母掰掰道理的想法,一身的本事都恨不得教給雲家倆苦孩子。這也是丫頭拉攏張馥的另一個目的。有了張馥的名望和家世,倆學生的成果會很快受到旁人注意,又和工學無關,純粹是雲家自己的成果,投資很快就會收回來,而賺頭非常驚人,名利雙收了,全都被這丫頭耍了。
沒天理了還,笑過又笑,踢騰地穎坐起來胡緊張,以爲我又失心瘋了。
“別怕,沒事,想到些有趣的事。”披了衣衫坐起來,想想抽水機的結構圖還在書房扔着,罷了,不用驚擾別人去拿了,這會用功也遲了。
“夫君想什麼?”穎見我笑的腦門冒汗,心疼地在我額頭擦拭着,讓二女下炕端杯熱茶伺候,“無緣無故笑得害怕,可別嚇人。”
“你不是想要雲家的地麼?”
穎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夫君又笑話了,可畢竟是咱王家的地界上,別人撐那麼大塊好地終究不舒服。再說了,那以前是咱家的產業,卻被旁人拿去當了進項,心病,入土都不好給過世的二老交代。”
“你還真不謙虛。”滿意地伸手在穎腦門上拍了一把。好婆娘都這樣,只算自家地,不算別人的。持家有道的典範,“去,明叫管家過去談,該是多少你叫雲家開,保證便宜。”急用錢的人不在乎便宜貴賤。若張馥真打算親自掛帥搞抽水機具改良的話,雲家幾年的努力就會大打折扣,頭功肯定不會落在倆名不經傳的小子身上,所以她急於在工學項目展開之前拿出成果來。
“啊?”這是我頭次支持她幹壞事,還表達得這麼幹脆,穎有點不敢相信,“您又笑話妾身?”
“去吧,把價錢壓低了,不叫她雲家得一文便宜。錢管家指望這事不是一兩年了,交給他肯定萬無一失。”搓搓腕子又想笑,給穎攬懷裡溫言道:“你收了雲家的地就達成心願了,雲家拿了咱家錢也滿心喜歡了,兩全其美的事,樂得成全。”
“嗯!”穎歡喜一點頭,爬身上狠狠親我兩口,“抽水機具的事也不能叫他家得逞,既然您打算工學搞,那咱家農學也起個這項目纔是。又不是光船上要這東西,農田裡缺水更用地上,巧立個名目就行,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自然不能讓雲家得了這好處去。”
公私不分啊,農學啥時候成咱家的了?也不問問劉仁軌答不答應,咱這婆娘還真不是一般人,連點子都出得陰損,就是恐怕有點晚了。
午上站了路口上朝塘子那邊望,錢管家一早歡喜雀躍地帶人過去了,這片池塘不久就會易主,怕是再也看不到雲丫頭站了塘邊的模樣,沒人提了籃子跑過來喊王家大哥了,不禁有些遺憾。
丫頭操勞了這麼些年,在這邊成千上萬遍地走,這河,這以前的荒地,如今都成了農家的大出產,莊上的人一提起蓮菜就情不自禁說起雲家大小姐的好處,如今都成了王家的產業,紅撲撲的小臉怕真該退居二線了吧。
“王家大哥!”正尋思着,雲丫頭的身影從池塘另一頭出現了,依舊那副輕快的模樣小跑過來。
“不過來,你忙你的!”衝了丫頭擺手,往後怕是沒機會喊這話了。
丫頭沒理會,說話就到了跟前,朝自家指了指,“錢叔一早就帶人去家裡了,小女沒法接待,叫弟弟學了和錢叔打擂臺,自己跑出來看看。”說着輕嘆了一聲,瞬間又綻放出燦爛的笑容,“能把地交給王家大哥,有王家嫂子那麼幹練的人操持,總是個好交代呢。”
“捨不得吧?”丫頭的語氣模樣讓人心裡不舒服,是人都不捨得!當命一樣的照料多年,如今卻要爲幾個錢變賣掉的時候,那真是拿刀子在心頭刺的滋味。
“嗯!”丫頭毫不掩飾地點點頭,“捨不得。一早就出來了,就這麼一圈圈地走下來,好多遍記不得,記不得了。”說這裡聲音發顫,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想給個笑臉出來,可擋不住眼淚吧嗒地掉,扭頭不好意思地擦了起來。
不願看到丫頭髮窘,稍稍離開兩步在坡頭蹲下來,等她稍微好些才道:“都要強,和你嫂子一樣個人。”順手撿了顆石子扔出去老遠,笑道:“知道早先王家是什麼情形麼?沒有她裡外操持早就敗了。你也一樣,還記得你帶了倆弟弟來王家道謝時候的情景,磕完頭擰身就走,當時記得你也這麼笑的,可一把糖葫蘆都不叫孩子吃,那時你纔多大?”
雲丫頭背個身咯咯笑了兩聲,輕聲道:“記不得了。您救火時候給小女捆了車上,自個帶了朝院裡去,好些人跟了後面聽您分派呢。”
“該當的,過去多年了,在說就沒意思。”扭頭打量雲丫頭,羣邊褲腳都被霜打溼了,怕一早就這麼在塘邊走,走到正午都沒幹,“日頭下站站,曬會暖和。”
“嗯。”丫頭朝我跟前挪了兩步,順勢就枯草上坐下來,腿直直地伸在前面拔了個懶腰,“停下來才覺得困了,都沒瞧見出日頭。今雲家趁了嫂子的意,往後怕是能給小女個好臉了。”
“別指望。”倆人對視一眼,都笑起來,“一山不容二虎,這莊子上放不下倆厲害女人。其實這麼些年裡你嫂子還是照顧雲家的時候多,承的是個鄉情。”
“嗯,嫂子好面子個人,說起來多虧大哥多年的維護了。”說着擰頭朝我一笑,“往後再不敢和嫂子對陣,小女也該在家裡找個清閒,弟弟們念我這姐姐的情,小女也得讓他倆盡心。”
“盡心是對的。我還是那句話,找個好人家嫁了,你是遠近聞名的好閨女,不愁沒下家。若真等這賣地的錢見了效益才放心的話,怕還得個兩三年。”話說開了就沒太多顧忌,錢到手就該有動作了,早一時晚一時區別不大,“凡是不求人啊,這脾性可不好。”
雲丫頭一驚,雙眼圓圓地瞪過來,“什麼賣地的受益?是城裡店面上缺那麼一筆,轉圜一下而已。”
“也算是個藉口。”笑了,“不過老得把畫好的圖樣朝工匠鋪子裡送可是個大開銷,你家城裡連鐵匠鋪子的生意都有了?”
雲丫頭臉色驟變,立即起身,“王家姐夫說笑了,小女聽不明白。不知道他們談的怎麼樣了,得趕回去看看,弟弟們可鬥不過錢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