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東海以至於流沙,自漠北以至於另外,千年以降已經形成了一種政治共識——華夏爲萬國宗主,中原皇帝爲萬王之王。華夏以外的民族若要稱霸,必須打敗漢家政權才足以稱雄,華夏以外的國主若要稱帝,必須入主中原之江山才能得到承認。
而今,五代混亂的局面方興未艾,可即便在這樣的形勢下,西北諸侯,從北庭回紇到歸義軍到甘州回紇到涼蘭廓河諸州的諸侯,雖然都在各自的領地稱王稱霸,也不會對中原的號召作出多少實質性的反應,不過他們卻全都以得到中原王朝的冊封爲榮,並仍然在名義上承認中原皇帝的統治性地位,這便是華夏朝貢體系的巨大力量。
張希崇一亮出聖旨,折逋璜馬上和折逋瑛一起擡出香案,蒙布哈等帶頭叩旨,佛教高僧或行方外之禮,河西土豪盡皆跪下磕頭,張邁見到這等形勢,心中不由得一陣喟嘆,他嘆息的不是別的,他嘆息的正是漢唐先祖的輝煌!這種哪怕帝國滅亡之後仍然具有的軟實力,愈於衰世,愈能想見當初全盛時期之榮耀!
張希崇一瞥眼,見張邁負手而立,竟未叩拜,他不拜,他帶來的人自然也都不拜,沙瓜甘肅諸州僧侶本來已經下跪了的,也有些悄悄站了起來。李彝超冷眼旁觀,嘴角裂開一絲冷笑,張希崇眉頭一皺,大聲道:“張將軍,你不接旨麼?”
張邁問道:“接什麼旨?接誰的旨?”
張希崇道:“自然是皇帝陛下的聖旨!”
張邁道:“哪位皇帝?”
張希崇道:“當今大唐天子,皇帝陛下!”
張邁悠悠道:“是李從珂麼?”
張希崇等人見他直呼李從珂的名字,臉上都微微變色,李彝超嘴角的笑容卻已經更加明顯,張希崇喝道:“大膽!你直呼陛下姓名,是要背叛朝廷麼?是要自絕於天下麼?”
“天下……”張邁向宗晦道:“請問大師,何謂皇帝?”
宗晦不料他忽然來問自己,卻也就道:“天下之共主,謂之皇帝。”
張邁道:“那麼何等樣人,可爲皇帝?”
宗晦略一沉吟,乃說道:“有大功於普世者,有大德於黎民者,有大威於萬國者,方可爲皇帝。”頓了頓,又說:“若其先世有大功、大德、大威,降及後世,子孫能守先祖德澤者,亦爲正統。”
張邁一拍手掌,問張希崇道:“張令公,你是當世名將,華夏英雄,張邁有幾句話,要先請問個清楚,只要張令公答得來,張邁便跪下領旨。”
張希崇哼了一聲,道:“什麼事?”
張邁道:“我先祖本出於大唐,一路西行,至於西域,當初在新碎葉城萬里之外時,並不知道大唐已亡,所以孜孜不倦,以求東歸。我久在西域,也不清楚中原近況。如今來到河西,才曉得李唐正統已經滅亡,我等在高昌聽到消息,無論軍民,個個悲痛欲絕,三軍縞素,爲我大唐服喪!”
他說的這件事情,河西之人有不少是知道的,聽完莫不嘆息,田瀚等人更現出哀容來,張希崇爲求知己知彼,在抵達涼州之前也派人探訪安西唐軍的過去,既瞭解了他們起兵、發跡、東進的故事,也聽過他們縞素服喪之舉,想起他們萬里東來,歸國認祖,不料走到途中忽然聽到亡國的消息,那等悲痛可想而知,而這等情懷亦值得欽佩,也不禁暗中唏噓。只是立場所限,他臉上的神色卻依然猶如黑鐵一般。
張邁繼續道:“然我華夏宗統,並非定要尊一家一姓,因此我們在悲傷之後,卻也對中原新主,充滿了希冀。我們希望新朝新主,能夠帶領百姓,造福百姓,如此則我們雖失去國家,又重得國家,失去舊國,而得到新朝。故而我們東歸之念,未曾因此而改。”
他頓了頓,面向衆僧侶土豪,才繼續說:“如今中原之新朝,雖也建號大唐,畢竟宗統已非天可汗之嫡派。不過,西北漢民,遺唐三軍,也不是一定要相準一家一姓不可,只要新朝新主,如宗晦大師所言,能夠有大功於普世者,有大德於黎民者,有大威於萬國者,則我西北遺唐十萬雄師,百萬之衆,願意共戴新主,誓死效忠!”
說到這裡,他將目光直逼張希崇,道:“便請張令公將如今雄踞洛陽的人主,其大功、大德、大威爲我們西北軍民述說一遍吧。”
李從珂靠着造反新登帝位,即位之前只是一介武夫,即位之後雖然也有一兩項德政,不過那也只是將原本要苛捐的雜稅減免一二罷了,只能說他是給了百姓一條活路,大德是說不上的,至於大功、大威,更是沒個譜。甚至就是他所承繼大統的先世君主,綜合起來評價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代梟雄,作爲皇帝則功德難斷,過錯明顯,根本就沒什麼足以拿來吹噓的地方。
五代時期的各地軍閥,心裡對帝都的君主從來都不以爲然,人人認爲若有機會我也能做皇帝,要不然哪裡會有那麼多黃袍加身的事情?
張希崇其實也是有道德準繩的人,被張邁責以大義,心中早有些虛,只是立場所在,卻還是朗聲道:“我主聖德配天,所以能蒙上蒼庇佑,位登九五,張邁,你若不奉旨,那就是逆天而行!”
他話說得聲色俱厲,張邁卻反而退了一步,身子微躬,表現得十分謙退,面向如來的莊嚴寶相,說道:“天視在民視,天聽在民聽,我西北唐軍已經成就的大業,是我以及麾下戰士,治下人民一起努力來的,我們已有的成就不是蒙上天之運氣,不是靠祖宗的餘蔭,我們的爵位也不靠誰的恩賜,而是我們用血汗換來的!我這個驃騎大將軍,不是哪個皇帝或者可汗封的,而是西北軍民共同推舉的,因此我這雙膝蓋,也只能向有大功於世,有大德於民,有大威於國者彎曲!若其人只是因時就勢而竊據帝都寶座,那麼他能以蠻力奪來,別人自然也就能以蠻力奪去。以我張邁今時今日之兵力,敢於與當世任何英傑爭競一日之雄才,若李從珂能以德服人,我自會心悅誠服地歸順,若李從珂是要以力壓我,那麼就請他率兵前來,將我打服了再說。”
李彝超聽得雙眉飛揚,只是顧慮着自己還是後唐之臣,不敢應和,張希崇卻厲聲喝道:“張邁!然則你是不打算領旨了麼?”
張邁又退了一步,越發顯得謙恭,但他的話卻是加倍的犀利:“我漢家派系遭諸胡凌辱百年,我華夏百姓受戰亂肆虐百年,如今,誰能外拒胡虜,一雪前恥,誰能混一宇內,結束戰亂,誰能普施德政,澤及萬民,我便認他做華夏的皇帝,我便奉領他的聖旨!”
宗晦等諸真正有德的高僧聽到這話,無不起身合十,道:“善哉,善哉!”蒙布哈與折逋璜等卻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張希崇至此已知今日之事難以善了,向副將使了一個眼色,收起聖旨,道:“現在看來,張大將軍是無心內附了。”
張邁擡起了頭來,說道:“不,恰恰相反,我隨時都準備內附的。張令公,請你回去轉告李從珂,如果他能外破契丹,揚我華夏國威,內治萬民,帶來和平、安定與富庶,一統海內,結束大唐滅亡以後的藩鎮割據與戰亂,那麼,不用他派出一兵一卒,我將手捧河西、安西民籍圖譜,親自前往洛陽,將一個完整的大西北交給他。”
張希崇哼了一聲,張邁根本就不管他的反應,繼續說道:“但如果李從珂暫時還做不到這一點,那麼退而求其次,我願意給他時間,停蹄於黃河岸邊,以觀其治國之成效。但如果讓我發現中原之主倒行逆施,出賣國家,禍害百姓的話,那我將率領西北精銳,弔民伐罪!以告天地祖宗!”
張希崇雙眉一張,似將發怒,卻忽而化作一笑,道:“你既然有心用兵,今天卻還來涼州做什麼!”
張邁面對諸僧,說道:“我目下尚無德澤天下的本事,但是我已有決心和信心要徹底結束河西的混亂。我聽說,河西高僧來到涼州,要以佛法襄助我成就此利國利民之大業,所以我來到這裡,希望從諸位世外大德身上得到一些指點。至於張令公的到來,卻在我意料之外。”
說到這裡,張邁對諸僧道:“如今衆位高僧似乎尚未聚議,既然如此,我這邊便先撤出涼州三十里,以聽各位高僧之決斷,我希望諸位的決定,會爲涼州帶來一個和平並充滿希望的未來。”
蒙布哈道:“那如果我等的決議,是不希望大將軍越過焉支山一步呢?”
所有人都看着張邁,等他開口。有些人想,張邁剛纔的態度那樣謙恭,字字都佔定仁義二字,會不會因此被蒙布哈擠兌住,而說出自此退卻的承諾呢?
石拔等人也顯得有些緊張,李彝超也要看張邁如何應答,不料張邁卻道:“我深信我的政略,乃是有利於河西、有利於百姓、並深合佛法的的正義之行,因此我希望得到諸位的支持,但是我絕不會被我的反對者影響。如果今日的決議是反對我的,那麼這個決議便是自絕於河西,自絕於百姓,自絕於佛法,自絕於天下,那麼我將……”
張邁環顧當場,道:“我將以金剛手段,踏平所有罪惡的淵藪,降服所有自絕於我的人!河西的明天只有兩個結局:或者是,和平地納入我的麾下,或者是,流盡惡人之血液,然後乾乾淨淨地豎立起赤緞血矛!”
衆土豪聞言,無不震駭。
張邁一拍手掌,魯嘉陵向張希崇呈上一個匣子,張邁道:“這是我給李從珂的書信,我已經打聽清楚,他自即位以來,並無大惡,而且能夠減免百姓租稅,可見還有一顆仁心,就衝這個,我願意與他結爲兄弟,尊他爲兄長。只要日後他不賣國家,不虐百姓,我的馬蹄,就會至靈武、狄道爲止。我願意與他交好,與他通商,與他結盟,與他共抗外敵,共同將華夏大業支撐起來。當然,如果他不顧善惡準則,不顧國庫空虛,不顧內憂外患,硬要與我動兵,那麼我會在黃河邊上等着他的大軍。來日中原之天下,便由鐵馬橫刀來決定!”一舉手:“諸位,告辭!”
說着向佛祖禮敬跪拜,而後便戴上頭盔,率衆離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