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遠和科研組的屍體被拋入了大海,如同那些曾被他們丟棄的雲鯨一樣。在常希準備對餘歌也痛下殺手的時候,雲遲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化回人形,死死護在她身前。
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和還在淌血的傷口,常希咬緊了牙,“到這個時候你還護着她!你看看她的手下和她帶來的東西,她手上有多少條命你知道嗎?她死有餘辜!”
雲遲微弱的喘氣,一字一句地說,“我不介意……不管她以前做過什麼,她都是我喜歡的人。”
不管她以前做過什麼,她都是我喜歡的人。
餘歌怔怔地望着他,一顆眼淚徑直砸了下來,融進細沙。
——
[餘歌的日記:八月二十五號 星期五 晴 鳥人是個講義氣的人,星期五把話說到那個份上,他就再沒爲難過我。我給星期五用了人類的藥,他的傷口恢復得很快,基本已經痊癒。說來可笑,當了這麼久魯濱遜,我竟然有些捨不得這座小島……或者說,捨不得這裡的他。但我仍需要回去,爲我所做錯的一切,道歉。]
餘歌獨自坐在乘風號的實驗室裡,調試好連接移時燈的裝置。她從科研組人員的電腦裡發現了操縱移時燈的方法,隨時可以離開小島。雲遲的傷勢已經並無大礙,她也到了要離開的時候。
“星期五。”她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我此前的二十餘年人生裡,最重要的東西是錢。我是個商人,利益至上;從我發現自己的天賦的時候開始,我就打定了主意要利用雲鯨的弱點,創造出巨大的財富。這個願望後來終於實現了,我卻發現有些事情是沒有盡頭的。我不能回頭,只能一步步陷下去。這些年來,我不是沒有動搖過……”
雲遲沉默了半響,“既然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爲何還要繼續?”
餘歌苦笑道,“認錯太難了,特別是錯了很久以後。”她頓了頓,又說,“不過還好,我遇見了你,星期五。”
她的眼眸裡鍍上一層亮光,“我該回去了。如果留在這裡的話,集團的人會繼續獵殺雲鯨。這種殺戮因我而起,也該由我來結束,我必須回去想辦法阻止他們,解散集團。星期五,我是手上沾滿了罪孽和鮮血的人,不配和你再有交集。但我仍然感激你爲我所作的一切……很抱歉,你的老大不是什麼好人。”
“餘歌,我隨你一起回去。”雲遲的眼裡透着擔憂。
餘歌笑了笑,“不,你不屬於那個世界,不該被牽扯進去。任何一隻雲鯨遇見我,都像是一場劫難……我不願這樣的劫難發生在你身上。”
雲遲的目光依然固執而堅定,“我說過,我不在乎你曾是什麼樣的人,也不在乎你曾做過什麼。若你執意離開,我便在這島上等你。一千年,一萬年,我都會等你。餘歌,我想重新遇見你的好。”
聽着他孩子般執拗的語氣,餘歌微楞,旋即輕笑出聲。“好,等我處理妥一切,我再回來。我是你老大嘛……要罩着你的。”她其實沒有把握,回去之後將會面對什麼樣的局面。集團的高層或許已經商量好了計策,要如何置她於死地。或許……她根本就回不來。
“我不希望你記住這樣的我。”餘歌輕聲道,彷彿像是在對自己說話。她多想接受他的感情,但他的世界裡不該有她這樣殘忍自私的身影,她也不想給雲遲再留下任何掙扎的回憶。她先前偷偷找過常希,問他是否知道抹去雲遲記憶的方法;常希的臉色很不友善,但爲了自己的老朋友,他還是臭着臉給她指了條路。
“餘歌,我們會再相見嗎?”雲遲的聲線溫柔,帶着隱隱的不安。
她笑了笑,輕輕握住雲遲的手,“會的,星期五。但是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帶我去一個地方。”
“你想去哪裡?”
——“凝城,覆雲樓。”
【餘歌的回憶結束】
餘歌夢境的最後,是一隻背脊寬闊的大鯨,身姿輕盈,御風而起;她坐在大鯨的背上,越過茫茫的大海。他們的身影穿梭在磅礴的碧藍之上,像是天空裡的一朵浮雲,悠悠遠去。
視線從夢境落回覆雲樓的雅間裡,我複雜地看着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她是引時燈帶來的旅人,生死命數之間橫亙交錯的時空,難怪我和濯塵都無法探出她的前生來歷。在她的夢境裡,她似是個殘忍至極的人,爲了她那個世界的“銀子”,不惜以血腥手段屠殺雲鯨。
雲鯨是一種心性極其溫柔良善的妖,數千年來沉與海底,與世無爭,從不傷人。它們的心頭血,有着化腐爲生的力量,可以修復生靈殘缺的軀體。即便在它們死去之後,它們的屍骨也會化作一座暗島,供海底的生靈們存活上千年。
餘歌和雲遲,明明是心性極爲背離的兩種人,卻偏偏生出感情的糾葛。
入夢散的效力漸漸退去,那短衫的女子睜開了雙眼。
“二位,我可以帶走淘夢了嗎?”她的語氣帶着一絲微微的焦急。那隻帶她來的雲鯨,此刻應該還在覆雲樓外的某處等着她。
濯塵清冷的聲音傳來,“淘夢酒不售無金者,不售無德者,不售尚未心死者。姑娘,你不符合我們售予淘夢酒的條件,請恕我們不能賣酒給你。”
她眼裡的光漸漸暗了下去,“再次相見,或許已是來生。他不該記得我這樣的人……我只是不希望讓他覺得難過。”
“十年。”我認真地看着餘歌的眼睛,開口道,“淘夢酒的作用只有十年。你應該清楚,對於一隻雲鯨來說,十年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十年過後,他仍會想起你,那時他又該如何自處?你騙了他那麼多事情,若你當真有心彌補……這一次就別再騙他了。”
餘歌茫然地擡起眸,長久地沉默。
“姑娘,現在回頭總好過一錯再錯。”我笑着提醒她,“你該離開了。別讓他等太久。”
即便沒有淘夢酒,雲遲也不會記得她不光彩的過去。那隻大鯨記住的,從來都只有她的好。
餘歌最終還是把那對微型定位器送給了我。大概是因爲在濯塵冷冰冰的態度的襯托下,我這個二掌櫃顯得特別友好。她離開的時候,我瞥見覆雲樓門口有個身着廣袖天色長袍的側影,墨發如瀑傾瀉,眼眸碧藍如海,周身散發着柔和的氣息,整個人美得像是深海里的精靈。
“看夠了嗎?”耳畔響起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
我回過神來,眼前的濯塵看起來格外陰沉,我只覺得背後嗖嗖地冒涼風。我突然想起來,前不久我好像擅闖他老人家的書房,偷了他的書,妄想瞞過他還被抓了個正着。“呵呵……沒什麼好看的……哪有濯塵大人您好看。”我乾乾地笑着,順便諂媚地吹捧他。濯塵比我高了不少,我偷偷擡眸望去,只能看見他側臉下方清高倨傲的弧度。說實話,濯塵那張臉即便放在仙界也算是出衆的容貌,可搭上他那毒舌又清冷的性子……我個人還是比較欣賞雲公子的溫潤如玉。不過,我做賊心虛,自然是不敢說實話的。
“若是看夠了,是不是應該算算賬了?”濯塵的手搖了搖那本《海圖廣記》,眼神越發危險。
“先等等,我還有兩個問題要問你——”
“想問什麼?”濯塵居高臨下地睨着我,挑了挑眉。
我清了清嗓子,“第一個問題,據我所知,移時燈不是在地仙洞裡好好的放着麼,怎麼會到了餘歌手裡?”
“移時燈本就有兩盞。一盞由地仙保管,一盞早年間遺落在西海深處,無人知曉它的下落。餘歌的人想必是在出海時意外獲得此燈……他們身爲凡人卻能操縱仙界之物,本事確實不容小覷。”
“第二個問題,”我悄悄觀察了下濯塵的臉色,“餘歌不讓雲遲進船底倉庫,你也從不讓我進你的書房……你是不是也藏着什麼秘密?”
果不其然,聞言濯塵的眸色瞬間沉了下來。他忽然向我靠近了一步,巨大的壓迫感撲面而來,“白傾辭,你懷疑我會暗算你?”
我有些心虛地縮了縮肩,“是你神神秘秘,把一個書房視爲禁地……還只防着我一人。”我自然不會懷疑濯塵會害我,憑他的修爲,想對付我易如反掌。只是他對自己的書房遮遮掩掩,實在讓我心生好奇。“我從前問過你,你在做無常前是何身份,爲何無緣無故將我選爲無常,這些你都避之不答。你是不是有什麼大事瞞着我?我們從前不熟也就罷了,可如今我們好歹也做了千年的搭檔,你還這樣,是不是……”
“我不是說過麼,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爲好。”濯塵出聲打斷我。他忽然和緩了臉色,擡手在我頭上揉了揉,輕嘆道,“何況,我怎麼可能會對你下手。”
我的表情有些扭曲——向來以欺壓我爲樂的濯塵大人,突然間變得這麼溫柔,讓人覺得相當……驚悚。濯塵的臉微微湊近我耳側,我的鼻尖纏繞着熟悉的清冷氣息。我還來不及臉紅,就聽見一句,“餘歌留下的東西,我拿走一半,就當是你擅闖我書房的代價。”言罷,他微微勾脣,留下一個欠揍的背影。
我大驚,扯下腰間的小錦囊,將裡面的東西倒在掌心;微信追蹤器果然只剩下了一顆。
這刻在覆雲樓吃飯的食客都清楚地聽到,樓上的雅間裡傳來二掌櫃氣急敗壞的大吼?——“墨濯塵!你纔是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