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上那座小小的假山,找了個位置坐下,他靠在假山下,我腳輕輕一晃就能踹到他的腦袋。
“白傾辭,你別想着踹我腦袋。”他不鹹不淡的聲音傳來,帶着股熟悉的酒香。那是十文錢一壺的梨花釀,覆雲樓的招牌酒之一,可惜比不上當年未晞和他一同釀的酒。
“哪能呢。”我訕訕一笑反駁到。幾千年前,他從來猜不到我在想什麼,也不在意我想什麼。如今這麼默契,也算是有長進了吧?
可我怎麼會不明白呢,別後相思,纔是紮實愛過。他從來就沒放下過未晞。這般的歷歷在目,耿耿於懷,終究不是我能得到的。
未幾,他手裡的酒壺終於空了。“濯塵,我剛纔去找了一趟月老,讓他把陸星禾和風渡阡的名牌系在一起。你還不知道吧,他是晝錦湖畔的桃花妖,算下來跟我的壽數也差不多了。”
我說完一頓,偷偷看他的臉,好像沒有生氣的神色。
他把酒壺隨手擱在旁邊,閒閒勾起脣角,“怎麼讓月老答應幫你的?不會是拿了劍,架在人家脖子上逼人給你係上吧?”
我乾笑,道,“你不生氣就好。”雖然情況差不太多,但我真沒想弒仙。我搖搖頭,這些老仙骨都以惡意揣測別人。雖然我當年是幹過這種不光彩的事,可那不也是因爲情況緊急嗎。
“白傾辭。”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的書房你可以進了。那些都是我做上仙時的藏書,以後就全送給你了。你不必再揹着我,當偷書賊。”他意有所指,說的是當初我偷看他海圖廣記的事。
我想嗆他,說誰稀罕你那堆書,你別一副交代後事的口氣;可我鼻間發酸,什麼都沒說出來。我冷了冷神色,從假山上跳了下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墨濯塵,爲了她做這種傻事,值得嗎?九九八十一道雷劈到你身上,即便你是上仙也會魂飛魄散!你真的不明白嗎,連陸星禾都知道陪她最久的人是誰,你又何苦如此執迷不悟。”
他望着我,眉間攏着我看不懂蒼涼,將話岔開,“當日我說要陪你將覆雲樓一直開下去,如今是要食言了。”他鬆開緊握的手掌,掌心裡一朵半開的桃花被揉得粉碎,如同刺目的胭脂。
也是,按他的性子,怎麼能對未晞坐視不理。若不還清欠她的,他又怎麼能心安理得,做覆雲的大掌櫃。可我仍是不死心,緊緊攥住他的手,“你當真不再牽掛留戀什麼了嗎,你怎麼能狠得下心…你爲什麼總是看不見我呢!”
他微涼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從我掌心抽離。他說,“傾辭,並非我不懂。只是我不能。”
不能放下,不能釋然。不能寬恕自己,也不能再有力氣和機會愛別人。
身邊早已沒了他的身影,我猜他也許是回了凝城,去再看一眼覆雲樓。仰起頭,映入眼裡的是滿天的星宿,星光交相輝映,卻依舊寂寥萬分。
我做過最殘忍的事情,是爲了他的一句話毀了自己,逃不過萬劫不復。數千年來執迷不悟,不肯釋懷,只是爲圓一個癡心不負。世人都說,情深不壽,我和濯塵其實是走了條相同的路。
陸家。晚風徹骨,拂面而來,我安靜地站在那張紅木雕花牀邊上。
牀上的人臉色蒼白,左手的玉鐲是他給的千年道行,正流轉着點點熒光。我鴉翅色的長髮從髮根開始,化作銀白,連睫毛都似染上一層霜。我身上穿着的,依舊是我初化人形時的白紗裙裳,被風牽扯起蹁躚的衣角。
“未晞,好久不見了。”我對着牀上的人說到。“這一世的我,叫白傾辭,是看慣了人間生死的無常。我陪了他幾千年的歲月,才發現這世間的面,見一面,少一面。原來這世間所有的緣分,都在走向分離。如果非要有誰爲這一切做出瞭解,那就由我來吧。就拿我未流盡的千歲流年,換你生生世世,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伸出手,闇誦仙決,我的掌心縈繞着一縷縷白光。空中浮起一本厚舊的簿子,頁面迅速翻動,第五千四百六十七頁,正是陸星禾的名字。我咬破指尖,以血畫下咒語,改了她的命格,以我所有的道行傾注,封印完好,讓她生生世世,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破曉未至,整個陸家已亮如白晝,溫暖如春。庭院裡有株桃花灼然盛放,綽約無暇。
我看到她睜開了雙眼,面色染上紅潤,墨色的瞳仁如同濯塵的一般好看。我沒想過受誰感恩或是讚頌,我只希望來年花開時,他還記得。
歲月瀲灩如流光,長河冷月,亦遠亦近。我開始覺得周身輕了許多,彷彿能越過千年的時光,和那個叫做清瓷的小侍女遙遙相望。我忽然回想起了一切的細瑣舊事,和那些我從始至終都無法擁有的溫柔。
我再也無法做到魂歸一處,生死相隨;就讓我魂飛魄散,換他心結所解,不痛不傷。如果他從一開始就註定是我的劫數,那麼,就讓我以結束,來對抗劫數。
手邊是我早先藏下的一壺酒,倒在素色白壁的瓷杯裡,散着淺淺的桃花香氣。孟婆說,此酒以忘川河水爲引,採用晝錦湖畔具有靈氣的桃花,窖藏千年,終得淘夢。人飲淘夢酒,一夢十年,忘卻心中摯愛,不念前緣。
一壺酒盡,方纔還亮如白晝的陸府已籠罩上陰雲。我聽見轟鳴的雷聲越來越近。
九九八十一道雷狠戾劈下,非爲涅槃。永生不得墮入輪迴道,自此永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