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溪嶺原來不叫碧溪嶺,叫碧溪村,有一條清溪繞着村子淙淙流淌。
碧溪村裡良田肥沃,屋舍儼然;男耕女織,民風淳樸;黃髮垂髫,皆怡然自樂。
我原來也不叫雲參,不是雲遊普度的法師。我是普賢菩薩池裡一尾白色錦鯉,終日叩首聽經,身有靈性。
我對菩薩說,我想成佛。
菩薩笑道,你這小小錦鯉,未嘗過七情六慾,未歷遍人間之苦,如何成佛?也罷,你若一心向佛,我便賜你人身下界去,看你如何歷經七苦,普度佛法,渡過衆生。
我生在碧溪村,名喚雲景。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我,要我終日誦經,概不殺生,廣結善緣,傳誦佛法。村裡人都說,雲景你沒出家,倒過得像個和尚,是不是這輩子也不娶媳婦了?我搖頭笑笑,只管挑了水往後院去。
——澆菜的水瓢掉落在地,我愣在原地,看着那個笑容晏晏的女子,穿着層層疊疊的綠紗裙,憑空出現在我家後院。我皺眉問到,“姑娘是何人?”
她認認真真地答,“我是曼楹。”
“我不是問你名字——”
她搶着說,“哦,你問我是什麼,對吧?小兄弟,我是山上的一株黃藤,修煉百年,化而成妖,你怕不怕我呀?”
我笑道,“只要你不心生邪念,不殺人害命,不逆天而行,我便不怕你。”
“可世人都說,妖孽都是邪物,人人得而誅之而後快。”
“那你覺得你是邪物嗎?”
“我嗎?我不邪呀,我覺得我挺可愛的。”她嬌憨地撓撓頭,笑容宛如明媚陽光,點亮四面的風。
“那便是了。只是姑娘你隨便出現在別人家裡,實在不成體統。麻煩你讓一讓,門在那邊,我還要澆菜。”
她沒走,死皮賴臉地在我家後院待下來,天天賴着。她說凡人不像山裡老鬼說得那麼可怕,她想留在凡人的世界裡看看。她還說,村裡都說雲景生性溫良,善緣纏身,傳誦佛法,是個好人,跟着他一定不會被趕走。
我說後半句是姑娘瞎編的吧,她笑嘻嘻地轉了話頭,說你也教我誦經吧,我也想學佛法。
那時的碧溪村天空澄澈,夜裡擡頭就能看見滿天的星宿,季夏時分還能常常看見流星劃過。夜風揚起曼楹長長的頭髮,擋住她嬌妍的側臉。她託着腮問我,“雲景,你說會掉的星星是怎麼來的?”
我放下手裡的經書,輕聲應到,“如果你看見天上掉星星了,就說明有人在想你。”語罷,天邊有星子滑落,一顆接着一顆。曼楹的眼睛越瞪越大——“哇,一定有很多人在想我!”
我輕笑出聲,她還掰着指頭在數有多少人在想她。曼楹蹦到我面前,說她把認識的小妖地精都數了一遍,還少一個。“剩下的一個是你嗎?雲景。”
她亮晶晶的眼睛灼灼地望着我,望得我說不出話。
“嗯,是我。”
心中似有一串珠子斷了線,散落在地,聲似嘈嘈切切。
——再見到曼楹的時候,她被憤怒的村民捆得嚴嚴實實,周圍是高高壘起的木柴。我大驚失色,想撲上去救她,卻被村民緊緊拉住,說那女子絕非善類,帶着一衆妖孽作惡,不能不除。
周圍有聲音鋪天蓋地傳來,說村裡有妖孽作亂,洗劫錢財,專搶金子,還咬斷了村西張氏的咽喉;若再不除妖,村裡人都要死於非命。有人說,那女子是樹妖,得用火燒,她修爲不夠,一定掙脫不了。
又有人爲了作證,提來一隻褐色的絨毛怪物——那是曼楹曾和我提過的小地精。它的皮毛上沾滿血跡,早已斷了氣,可爪子裡還緊緊抓着一塊沾血的金子。
“妖孽都是邪物,貪婪嗜血,專好殺人害命。妖孽一天不除,碧溪村一天不得安寧!我們先燒了那樹妖,再抄傢伙上山,把這些小妖一舉剿滅!”有一個聲音這樣高呼,村民紛紛應和。
火光灼燙了眼眸,我步步靠近曼楹。“我教你的慈悲爲懷,你可還記得?”
她臉色蒼白,點了點頭。
“那洗劫金子,殺人害命是不是你們所爲?”
她依然點頭。
“雲景,是不是連你也覺得,妖不可信?”她的聲音嘶啞不堪。
“我教你不可殺生,你卻犯下這等罪孽,造作殺業。” 曼楹臉色慘白,眼裡的淚珠滾落在灼熱的柴火上,隨着“嗤”的一聲升起一縷白煙。
“凡人爲謀求己利而殺生,你們便說是對的;我們被逼無奈還手報復,卻要遭所謂正道制裁。”她忽然仰天大笑,道,“我今日偏要生邪念,害人命,要逆天而行!要你們這些所謂慈悲的凡人看看什麼是妖孽!” 她以怨氣爲引,妖力大發,掙脫繩索浮於空中,身後叢叢枝葉竄天而起,織成一片烏黑的巨浪,映着那烈烈的火光,氣勢洶洶。
火星順着帶刺的枝蔓流動,所過之處哀嚎遍野,血流成河,到處都是村民的屍體。曼楹的聲音飄蕩在空中,聲聲泣血:“地精乃地脈靈氣生出,身爲血肉,爪爲木,心爲金,以土爲食,從不傷人。碧溪村的村民無意捕獲地精,想要剖它烹食,卻發現了金子。你們起了貪念,山上的地精便一天比一天少,我們忍無可忍,這才讓山鬼咬死了前來射殺地精的張氏。你們口口聲聲說妖孽貪婪嗜血,可你們呢!”
暴怒的樹妖大開殺戒,聽不見我的聲音,也看不見我想拉她回頭的手。身邊不斷有倒下的人,鮮血漫溼我的衣襟。那些帶刺的藤蔓從我身旁越過,卻不傷我分毫;我看見曼楹的眼睛裡不再有澄澈明亮的光彩,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怨氣與陰沉。
沖天的火光裡,月牙鏟斬斷層層的枝蔓。
樹妖終於被降,七魄盡散,顯出原形。倖存的村民東奔西逃,待到火勢平息時,碧溪村成了一片荒嶺,再無生息,連同那條溪都斷了流,不復存在。
月牙鏟落地聲鏗鏘有力,我長嘆一聲,阿彌陀佛。
我離開了碧溪村,削髮爲僧。衆生哀苦,我願行四方普度。
我輾轉人間,帶着記憶跋涉過一世又一世,歷經生、老、病、死,趟過怨憎會,見過愛別離,卻始終忘不掉那雙亮晶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