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緋沒能忍住怒意,“你可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天庭很快就會查出那個仙娥是被你所殺,到時你將被治以重罪。你難道就不怕死嗎?!”
她笑得淡然,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殺了仙娥的那一刻起,我便從未想過要活着。當初若不是濯塵上仙賜我人身,如今我也只是個死物。他要我保護未晞,我就算豁出性命,也一定要做到。我是長清殿的人,若我不以死謝罪,只怕要牽連濯塵上仙。他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濯塵送她的劍,到底是結果了她自己的性命。
重緋來不及阻攔,眼睜睜看着她揮劍自刎,渾身如同摔在地上的瓷杯,裂開一道道蜿蜒的紋路。她的身體正一點一點地散在風裡,化作細小的,閃着白光的微塵。
“重緋上仙,我曾想過,會不會有一天,陪在濯塵上仙身側的那個人是我。可轉念一想,在未晞還未出現前,我已跟了他百年光陰,可他的眼裡從來都沒有我。他對未晞,只不過是一眼…只一眼便動了心。”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身形逐漸淡去,幾近消失。
濯塵要她保護好未晞,即便是死,她也要陪在左右。她非仙非妖,除卻一死,沒有其他法子能去往冥府。他怎會不知,她做這些,不過是爲了能再護未晞一程。
“你們二人,皆是糊塗至極。”一句嘆息落下,晝錦湖畔,只餘重緋一人身影。
重緋趕往了冥界,將事情告訴了濯塵和冥王。時間實在緊迫,若是等天庭查出真相,未晞便沒有機會再轉世爲人。好在現任的冥王與濯塵是舊識,交情不淺;瞭解原委之後,他便立即吩咐了下去,讓未晞的魂魄不必按律等候,直接帶往忘川。冥王甚至動用了自己的權利,替未晞找了一戶家境殷實的人家。
地面有被陰風捲起的微塵,匯聚成細小纖弱的魂魄,悠悠飄向一個黑髮黑袍的身影。
“清瓷。”說話的男人已卸去了往日的身份,換了個模樣,唯有眉宇間的那股清冷仍是上仙性子。那是他的酒杯,他賜她人形,贈她仙劍,要她守護未晞。而她確實謹記着她的使命,保護未晞,直到最後一刻。
她如今只是個魂魄,緊殘存一縷神志,卻仍似在應答般,上下飄動。眼前的影子很淡很淡,他卻是第一次認真地瞧見,那銀髮三千的姑娘有張素淨的臉,眼角微微挑起,帶着倔強。數百年前,是他醉意酩酊時,見那骨瓷酒杯瑩瑩帶光,仙氣繚繞,一時興起賜了她人形。他喚她清瓷,教她識字作畫,修煉仙法,將長清殿上下事宜都交由她打理。濯塵看着她,斂了眼眸,低沉的嗓音帶了點啞,“你大可不必這樣……”做出如此犧牲。他命她保護未晞,卻不曾想過,她竟做到這一步。
她受他撫頂,得此人形;卻也因他湮滅,萬劫不復。
——“把她拿下!”身後傳來執法仙吏的怒吼。
天庭的動作很快,用不了多久便查出是她膽大包天地殺了傳令仙娥,還私自改了天庭的命令。這批手執兵器的天兵闖入冥府,正是來抓她的魂魄回去受罰。
冥王看見濯塵的拳頭攥緊又鬆開,他皺了皺眉頭,欲開口說些什麼,又把話嚥了回去;只是上前擋住了濯塵,命他不得出面。清瓷觸犯天條,犯下滔天大罪在先,即便他身爲冥界之主,也不好出手阻攔。濯塵已是戴罪之身,貿然出面,只能使局面更加難以收拾。
眼見着她虛弱得幾欲散開的魂魄被鎖鏈死死困住,動彈不得,冥王清朗的聲線驟然響起,“你們打算如何處置她?”
怒不可支的執法仙吏冷聲答道,“她的魂魄,要置於烈火裡焚燒,直到成爲灰燼爲止!”
烈火錐心,比冥府對待惡魂之刑還要殘酷,比魂飛魄散更來得殘忍。
清瓷的魂魄終於支撐不住鎖仙鏈的重縛,碎裂散開。即便如此,執法仙吏還是執意要把她支離破碎的魂魄都帶走。待那些天兵浩浩蕩蕩離去之後,冥府重歸一片死寂。
“總算是走了。”冥王鬆了一口氣,伸出了手,掌心裡躺着一小縷殘魂。“幸好我反應得快,算是搶了一點回來。”
重緋看了眼他掌心裡的魂魄,語帶擔憂,道,“這還有救嗎?”
“試試吧。”濯塵提着冥王賜的蓮花燈,劃破了掌心,把血引進燈裡,那縷虛弱的魂魄被一起放了進去。“就這麼先養着吧,過個一兩千年的,應是能養出個人形。”他神色淡漠,語氣淡得聽不出情緒;彷彿千年以血養魂,只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未晞投胎去了人間,清瓷也得冥王眷顧,被允養在蓮花燈裡,受冥府庇佑。而濯塵,終於也可以安下心來做無常。
一千年的時光,一點一點流淌乾淨。未晞百世輪迴,換了模樣,身份與姓名。那玉鐲本可護她世世平安,她卻在第二世便弄丟了玉鐲,不得濯塵的千年道行所護,不得命格所改,只能世世遭受病痛折磨,一到二十歲便香消玉殞。濯塵心裡始終是愧疚,千年爲無常,看遍浩大人間的生死,卻沒能再認出未晞。
至於清瓷,她在蓮花燈裡養了一千年,卻仍是皺皺巴巴像個嬰兒。冥王看着她直嘆氣搖頭,最後將她送到了孟婆那裡,灌下一碗孟婆湯,送她去了人間。身着華服的冥王坐在殿上,下了道旨意——“因眼下白無常即將任職期滿,待清瓷在人間長到十六歲,便將她帶來冥府,頂上白無常的位子吧。”階下黑袍黑髮的男子領了冥王的命令,俯身叩謝。
十六年光陰,對無常而言不過是晃神之間。那一日,濯塵奉了冥王之命去往人間,爲的是把轉世爲人的清瓷帶回冥府。臨行前,冥王叫住濯塵,意味深長地叮囑,“她喝過孟婆湯,早已不記得你曾是上仙,亦不記得她是有幸化爲人形的酒杯。她在人間的名字,叫做白傾辭。”
濯塵勾了抹淡笑,道,“忘了也好。既然都忘了,也就不要再提起了。於誰而言,都是不好的回憶。就讓她好好待在我身邊,做個搭檔。”
他沒費多少力氣,便找到了轉世爲人的清瓷。她的模樣極其好認,只因她的髮色仍是像千年前一樣,三千銀髮,如白雪皚皚。